第六章 洋槐街
当乔治·韦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和乔伊纳亲戚们住在洋槐街上。在他看来,这条街似乎和永恒的过去联结在一起。它有自己的起源和历史,他对此毫不怀疑。但是它的历史如此久远,来此居住、生活、死亡、被遗忘的人不计其数,任何生者都不清楚它的历史始自何时。此外,他似乎觉得,每一幢房屋、树木、花园都有其固定的设计模式:它们之所以在那里,是因为它们只能在那里;它们之所以具有那种风格是因为它们只能以那种风格建造起来。
对他来说,这条街就是一个快乐、神奇的世界,似乎能为上千人提供丰富多彩的生活。这里空间宽敞,隐藏着无限的惊奇之事。在他看来,这里的房屋、庭院、上百居民都具有无与伦比的高贵,具有宇宙中心无可撼动的权威。
在后来的年月里,乔治清楚地发现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很小的地方。这条街变得非常狭小。过去,这里的房子显得富丽堂皇,草坪宽阔,一望无际的后院和果园曾带来无穷的喜悦和新的发现。现在,这一切却显得拥挤、简陋、狭窄,可怜,难以置信地缩小了许多。然后,多年以后,这条街和所有过去生活数不清的记忆再次唤醒了他炽热、强烈的梦想。他对这里了如指掌,自己身上的每一颗原子、血液、思想、精神都曾在这里依附过,这里的上千个形象都永远扎根在他的生命里,成为他内心思想的一部分。
五月里,当你第一次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路时,你的光脚丫会体味到小草、泥土和地面带来的感受;这是沙粒透过脚趾的凉爽感觉,是踩在柔软的焦油路上的感觉,是走在水泥块上的感觉,是阴凉处凉爽、潮湿的感觉,是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或站在谷仓顶端开口处的感觉,是站在一所在建房屋的二楼并怂恿别的孩子跳下去的感觉:环顾四周,等待着,知道自己必须跳了;然后朝下看看,等待着,勇敢而无畏,心儿怦怦直跳,终于跳了下去。
然后,就像把一颗又小又圆又重的石子扔进了一个空屋子的窗户里,夜色中,那扇窗前亮着古老的红灯;这就像春天第一次手握棒球的感觉,你的手臂感受着它的浑圆和沉重,当你首次用力掷出时,棒球会像子弹一样飞射出去,击打在接球手油乎乎、带着某种气味的棒球手套中,你会感受到那种力量和速度。而且也像在阴暗、凉爽的地窖中四处寻觅,梦想着自己随时都会碰到埋藏的宝藏,到头来只会找到布满蜘蛛网的瓶瓶罐罐及一辆锈迹斑斑的破旧自行车。
有时候,就像星期六醒来时,内心跃动着周六早晨的欢快感受,看着苹果花在地面上飞舞,闻着香肠、火腿和咖啡的香味,知道今天不用去上学,听不到学校讨厌的晨钟,心儿不会怦怦乱跳,腿也不会打颤,神经不会紧绷,腹中不会因匆忙吃下的食物而不适,不会因发酸的咖啡而痛苦难受。因为今天不上课,今天是个金光灿灿、明媚的日子,是个得意扬扬的星期六。
然后,就像星期六的夜晚,空气中洋溢着欢乐和危险,人人都期待着迈上街头,到住宅区洗个热水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好好享受晚餐,然后去星期六夜市,让欢乐和危险环绕在你周围,在那里荣耀会玷污你,即使荣耀不曾属于你。继续向前走,来到滨河地区,看见布朗丘·比利连开三枪打死坏人,直到幻灯片咔嚓一声闪出“晚安!”二字,当晚的电影才宣告结束。
然后,就像礼拜天早晨醒来,听着外面公共汽车的声音,闻着咖啡、谷物、鸡蛋、荞麦饼发出的香味,和星期六的兴高采烈相比,此时更加恬静宁馨、甜蜜幸福,有一种昏昏欲睡、忧伤的快乐;周日报纸散发出的油墨香味,窗外金黄、明媚的晨光在教堂的钟声中,透出宗教的气息;身穿华服去教堂的信徒,周日早晨人迹稀少、整洁的大街;经过阴凉一侧的烟草店,不去教堂的人在那里晨练,强烈、清新、刺鼻的上等雪茄烟味;教堂里慈善的气味和感受并不使人觉得天国比凡间更加美好、体面;孩子们高唱“让我们相聚在那条美——丽的——河边,美——丽——的河边!”还有就是晚些时候从课室里传出的嗡嗡声;教堂里黑色的胡桃木灯、彩色玻璃灯,那些体面、高雅的人一回到家就能吃到丰盛的晚餐;布道者严厉、冷漠却富有激情的声音,他干瘦的脸上露出谦恭、高贵的神态,伸长脖子宣讲着“恶行”——冷漠、严厉、压抑、得体,仿佛上帝就在黑色胡桃木灯里,在又硬又高的衣领里;接下来是二十分钟的祷告,人们发出响亮的声音请求更多的赐福,他们有说有笑,在每周例行公事般地净化心灵后,从黑色胡桃灯光下蜂拥而出,再次迈进礼拜天金黄、明媚的晨光中,三五成群、态度友好地聚集在教堂外面的草坪上,谈笑风生,然后又转身返回家去;平静的街头传来高档皮鞋走动时发出的坚实、流畅的声响——所有这一切美好而神圣,然而却和上帝无关,反倒像一种宿命,像礼拜天早晨的平静和庄重,像丰盛的宴会,像存在银行里的钱,像一种安全无虞的感觉。
然后,就像夜晚刮过大树的狂风——冷漠、疯狂的风——松子如雨般坠地的清晰声音,恶魔在心头轻诉着邪恶、虚幻的欢乐,讲述着胜利、逃离、黑暗、新天地、清晨、熠熠生辉的城市。
然后,就像清晨醒来,还没抬眼就莫名其妙地知道下雪了,感受着四周麻木、洁白、有所预兆、柔软、悄无声息、覆盖一切的大雪,听见它徐徐地、几乎无声地飘落下来,像绒毛一般落在大地上,从屋前的人行道上传来铲雪的擦刮声。
然后,就像严寒、冷酷的冬天,漫长、阴沉的白天和黑夜,四月迟迟不来,等待着,等待着,夜里朦朦胧胧地等待着某个不大可能的奇迹出现,光秃秃的树枝在夜色中摇晃着,嘎吱作响;灯光下,结了冰的树枝在街面上投射出僵硬的阴影;在乔伊纳家族深不可测的岁月和恐惧中,充满了舅妈的声音,这个深不可测的家族会永垂不朽,而你却会淹没在历史的大河中。
然后,就像九月初、六月末为数不多的几天,往往会对学校喜爱有加。犹如九月重返学堂,第一天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份书单,心中满怀希望和欣喜,然后摸一摸,看一看,嗅一嗅崭新的地理课本、阅读和写作课本;一边闻着书店里铅笔、木尺和纸张发出的香味,一边感受着书籍和书包带来的充实感,然后把书带回家,尽情地阅读——崭新、插图丰富的地理、历史、阅读课本——如饥似渴、毫不餍足地翻阅着,直到再也找不出新鲜之处才肯罢休;清早起来,一边聆听着学校的钟声,一边冀望新的学年不要太糟。
就像五月里期待一个学期的结束,虽然满心欢喜,但却有些难过,因为一个学期行将结束,就像最后一天,虽然有些忧伤但却充满了欢欣和喜悦,观看中学毕业典礼,看着密涅瓦和戴安娜的石膏模型,还有苏格拉底、德摩斯梯尼、恺撒的半身像,闻着粉笔、墨水、教室的气味,然后遗憾地离开他们。
毕业班和着“老海德堡”的调子高唱毕业歌,你听后会热泪盈眶。女学生们歇斯底里地哭泣着,互相吻别,香吻落在校长汉比先生的脖子上,发誓她们永远不会忘记他,只要他们活着就永远不会忘记。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们又忍不住了——呜——呜!——然后倾听地方国会议员,尊敬的泽布伦·米金斯所做的演讲,他说历史上再也没有像当前这样急需领导人了 ——去吧——去吧,我年轻的朋友们,这个伟大的世界正期待你们这样的领导者,愿上帝保佑你们!——听着泽布伦·米金斯的这些豪言壮语,在场的人眼睛全湿润了,喉咙也哽咽了;就在他演讲之际,六月柔和、充满花香的阵风猛然吹过屋檐;你会看到户外林木青翠,闻到沥青和花草的气味,绿色的大地上布满了黄白相间的雏菊,在风中弯着腰,远处的铁轨上隐约传来轰隆声,然后看见了伟大的世界,那是个闪着金光的神奇城市。
远处传来千百万人低沉的嗡嗡声,看见神话般的高塔耸立在乳白色的薄雾中,知道有朝一日你会像征服者一样迈上那里的大街,成为世上最出色、最幸运人中的佼佼者;你认为泽布伦·米金斯已经为你做好了成功的预言;你不会相信外面那个照来照去、从金黄变成灰色,然后又变成金黄的模糊灯光,你不会相信六月青翠的树木和菊花满地的神奇,你不会相信散发着粉笔、墨水、课桌清漆味道的校舍,也不会相信激动人心的神秘、快乐、难过,以及你内心的荣耀带来的麻木、美好感觉——不,你根本不会相信这些事,但却认为泽布伦·米金斯金口一开,就已经为你的成功做好了预言。
你很想知道夏天空无一人的教室会是怎样一幅情景,希望你可以单独和那位漂亮、性感的红发老师待在一起,或者和坐在过道对面的那个名叫伊迪斯·皮考斯默的女学生待在一起,她满头卷发,眼睛湛蓝而恬静,带着温柔、天真的笑容。她身穿小短裙和天蓝色的衬裤,有时候你可以看见她那白嫩、丰满的大腿,皮带和长筒袜的吊带紧紧扣在一起,你想和她独处,只不过是以一种纯洁的方式相处而已。
有时候,就像十月天放学回家,闻见空气中树叶燃烧的气味,蹚过漂满橡树叶的水沟,看见身穿衬衫、戴着蓝色袖标的男子正在院里耙着树叶,感到、闻到、听到空气中弥漫着成熟和收获的气息,有时候夜里霜花纷纷,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进窗棂,远处传来狗吠声,一列火车轰隆隆、沉重地驶过铁轨,行驶在夜色中,远处传来丧钟声,传来孤寂、离别、悲哀的汽笛声。
这些灯光、形态和气氛在孩子的思想深处涌动,宛若一张美轮美奂、变幻莫测的神奇大网。在他看来,他生活的这个地方不只是一条街——不只是一条狭长的人行道和一些饱经风霜的破旧屋舍;这是他生命鲜活的外皮,是整个童年和魔幻世界的框架和舞台。
在洋槐街的拐角处,在山脚下他舅舅的房子下方,有一条混凝土块砌成的墙,蒙克和邻家的男孩曾无数次坐在上面,一起低声密谋过,曾在夜色中编造过神秘、冒险的活动,在黑暗中鬼鬼祟祟地巡游,在黑暗中低声私语、一起窃笑,时而在阴影处踅来踅去,猛地停下来悄然说声:“等一下!”——时而惊恐万状,夺路而逃,其实什么也没有。时而在混凝土墙下诡秘地密谋一番,然后不顾一切地冲进黑乎乎的街头、庭院、小巷,对无限、邪恶的黑暗感到兴高采烈,在一种绝望的恐惧和坚定中,希冀夜色中出现某个恶劣、狂野、邪恶的事物,仿佛他们的内心深处正狂野、难以控制地滋长着一种恶魔般的快乐,欢腾而神秘。
也正是在那个街角,某一天他见证了两个男孩被撞死的过程。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而灰暗,有一种潮潮的感觉,空气凉爽而湿润,充满泥土和绿色植物的气息。他正欲前往住宅区,当时姨妈芒正在收拾餐厅,目送着他迈上洋槐街,走过谢泼顿家,走过对街内布拉斯加·克兰的家。他的心情很好,因为他要去买制作糖果的巧克力和枫糖浆,也因为沉闷、灰暗、温和的空气,他感到空气中洋溢着无尽的喜悦。
然后,他拐进了贝尔德街,艾伯特·安德鲁斯和约翰尼·安德鲁斯轻松自在地坐在马车上朝他驶来,马车由艾伯特驾驶;约翰尼经过他身边时挥了一下手,然后冲他大声喊叫着,艾伯特也大声地喊着,但并未抬手。就在他们飞快驶过拐角时,蒙克转过身望着他们,突然看见汉克·巴斯开着那辆高轮奥兹莫比尔牌汽车从他们身上辗了过去。他记得,那辆车子是彭德格拉夫特先生的,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木材商,很富有,住在小镇时尚的蒙哥马利大街。他有两个儿子名叫希普和霍普,他们和蒙克一起上主日学校,他们经常冲人龇牙咧嘴,说话结结巴巴,而且还是兔唇。他看见车子撞上了安德鲁斯兄弟,把他们的马车撞得粉碎,脸朝下拖着艾伯特走了五十码。艾伯特的马车是鲜黄色的,两侧喷着“王者”二字。
艾伯特的脸被撞得粉碎,就像红色醋栗果冻一样,蒙克看见这张脸像一块血抹布似的沿路面擦过了五十码的距离,直到车子停下。他走过去的时候,人们正把艾伯特从车底下拖出来。他闻见了汽车热乎乎的气味、橡胶磨损的气味、机油和汽油的气味、强烈的皮革味,还有血腥味。人们从家里冲出来,大声地喊叫着,有人钻到车底下把艾伯特弄了出来。巴斯站在那里,脸色铁青,额头上冷汗直冒,裤子上污迹斑斑,而艾伯特只是一块血淋淋的破布。
马克舅舅的邻居欧内斯特·彭诺克先生把艾伯特拉了出来,抱在怀里。欧内斯特·彭诺克先生是个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的人,说起话来精神饱满,是蒙克的朋友萨姆·彭诺克的叔叔。他穿着衬衫,戴着一条皱巴巴的蓝色袖标。由于他抱着艾伯特,所以他的衬衣上沾满了艾伯特的血。艾伯特的后背被撞断了,双腿也断了,骨头碎片戳过他破烂的袜子露了出来,他不停地尖叫着:
“哦,妈妈救救我!哦,妈妈!妈妈救救我!哦!妈妈救救我!”蒙克感到心如刀绞,因为就在一分钟前,艾伯特还高兴地冲他大喊大叫,不承想一场巨大、残忍的灾难从天而降,撞断了他的后背,谁也救不了他了。
车子辗过了约翰尼,但并未拖住他,因此他的身上没有血,只是额头有两个青紫、凹陷的痕迹。乔·布莱克先生住在乔伊纳家后面的拐角里,中间隔着两户人家,他是市区有轨电车的工长,每天站在大众广场上,指挥着每隔十五分钟就会驾车而来的汽车司机,他的妻子是住在街对面乔伊纳家前面的苏格兰人麦克弗森先生的女儿。他把约翰尼从地上抱起来,搂在怀中,柔声、强作欢颜地跟他说话,一半是安慰约翰尼,一半是安慰他自己和其他人:
“这个孩子伤得不重,是的,他只是擦破了一点,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勇敢、活蹦乱跳的少年了。”
约翰尼呻吟了一下,但是声音不大,他身上没有血迹,没有人注意到约翰尼,但是就在乔·布莱克跟他说话之际,他已经断气了。
就在这时,安德鲁斯夫人泪流满面地从拐角处跑来,她身上系着围裙,像一个疯狂的女巫高声尖叫着,她用力拨开围在艾伯特四周的人群,挤了进去,从欧内斯特·彭诺克先生的怀中一把夺过艾伯特,亲吻着他,直到她脸上沾满了他的血迹,嘴里还不停地哭喊着:
“他死了吗?他死了吗?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 ”
当众人告诉她死的是约翰尼而非艾伯特时,她突然停止了尖厉的哭喊声——开始变得冷静而沉默,几乎完全平静了下来,因为艾伯特是她的亲生孩子,而约翰尼则是收养的。虽然她一向对他很好,但后来所有在场的人都说:
“你瞧见了吧?事实证明了一切!她一听见那不是她的亲生骨肉,马上就闭上了嘴巴。”
但是两小时后艾伯特终究也死在了医院里。
最后——最糟糕的是——安德鲁斯先生踉踉跄跄地来到围在艾伯特身旁的人群跟前。他是一名保险推销员,因患了某种可怕的关节疾病而日渐消瘦。他的身体极其虚弱,只能依靠手杖蹒跚而行,他瞪着大大的眼睛,那张干瘪的脸和巨大的脑袋对于骨瘦如柴的脖子和身体来说似乎过于沉重了,他每走一步都会左摇右晃,瞪着大大的眼睛。他的双腿会突然痉挛似的抽搐起来,好像要从他身体下方飞出去似的。然而,这个几近崩溃的人却有九个孩子,总会有新的孩子诞生。蒙克和其他男孩悄悄地议论着这件事,感到震惊而好奇,因为他怀疑他身体的崩溃是否和他的九个孩子有关,是否他本性中无节制的罪恶耗竭了他的生命力、摧残了他的身体,使他的双腿痉挛得像要从身下飞出去。他对眼前这个生灵感到一种强烈的迷醉和厌恶,因为他觉得大自然具有何等的生殖奥秘,竟然能从这样一个活死人干瘪的体内演变出成群的生命。
他总算来到了街角,仍然瞪着他那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摇摇摆摆地走向他两个孩子被撞死的地方。这个血淋淋的地方,强烈的橡胶、皮革、机油和汽油味,夹杂着浓重的、热烘烘、黏乎乎、甜滋滋的血腥味,就像在那个阴沉、温和的日子里,悬挂在凉爽、潮湿、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天空中的一团阴云。就在一分钟前,这里还沉浸在无言、充满希望的欢乐中,而此刻,这里却充满了恐怖、恶心、灵魂的绝望和痛苦——这一切都将成为回忆,和那个角落、那一天、那一刻人们的言语与面孔紧紧相联,所有人都能感到街角周围透出的巨大、莫名的死亡感,将他们的后背弄断,把他们漫无目的、可怜的幻想彻底粉碎。
在距这个阴险莫测的街角不远的小山上,恰好在谢泼顿家门前,发生过另一桩事故。如果说第一桩事故是可怕、悲惨的,那么这一桩则是荒谬而滑稽的。
正值那一年的春天,所有的果花都开始怒放,一天早晨大约七点钟,乔治正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忽然被某种声音惊醒,他仿佛看见樱花漫漫飘落大地,同时回忆起一次可怕的相撞事故——刺耳的刹车声、玻璃、钢板、木材破裂的声音——仍然在他耳畔回响。他听见人们在街头大声喊叫、急冲冲奔跑的脚步声。隔壁舅舅家的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他听见马克舅舅焦急地冲某个人大声地吼叫着:“就在洋槐街上,仁慈的上帝呀,他们都活不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向街上走去。
这时乔治已经下了床,穿上了裤子,没来得及穿袜子、鞋子和衬衫便冲向了门廊,然后下了台阶,拼命朝街头奔去。人们都朝同一个方向跑去,他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看见了他舅舅的身影,人们都聚集在谢泼顿家门前的一根电线杆周围,那个杆子就像火柴梗似的在接近底部的位置齐刷刷地折断了,半悬在电线上。
他急匆匆地跑过去,看见汽车的残片散落在人行道五十码的范围内——这儿一个车轮,那儿一个活塞杆,别处还散落着车灯、真皮座椅,到处都是碎玻璃。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稳稳当当地靠在被它强大的冲击力撞倒的电线杆前,在残骸之中庄严地端坐着朗·皮尔彻,他看上去表情麻木,脖子上缠着方向盘的外圈。几英尺开外、人行道对面,身体肥胖、面色红润的警官马修斯先生正踞坐在谢泼顿家高高的草坪上,跷着腿,脸上的表情和朗·皮尔彻一样,麻木、严肃而吃惊。
马克舅舅和众人把朗·皮尔彻从他的汽车残骸中拽了出来,把方向盘从他的脖子上取了下来,大家都确信他足够走运没有受伤。朗·皮尔彻很快就从撞击产生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此刻他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散落在各处的汽车零件,然后扭过头,神情恍惚地看着马克舅舅,说:
“乔伊纳先生,你认为这部车子损坏得严重吗?你认为它还能修好吗,还能跑吗?”说到这儿,他打了一个响嗝,用手遮住嘴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开始摇摇晃晃地四处搜寻散落的汽车零件了。
与此同时,马修斯先生,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他笨拙地从地埂上爬下来,连续、大声地冲朗大叫起来:
“我要把你逮起来!我要把你逮起来!我要把你逮捕送到监狱里去,我会这么做的! ”这个威胁现在似乎有些多余了,因为他以前就多次逮捕过朗。
有人披露,事情是这样的:朗整夜都和一些喝醉酒的歌舞团姑娘们开着他那辆一九一〇款的名牌凯迪拉克汽车四处兜风,这名警官在洋槐街的坡头处逮着了朗,他命令朗开车送他去警察局,就在车子从山坡向下猛冲时,在街角处发生了车祸,他一路疯狂地向司机尖叫着:“停车!停车!让我出去!你被捕了!该死的,我会为此把你逮起来的,我说到做到!”
此外,据目击者称,就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这个胖警察很优雅地从清晨明媚的阳光中滑过,翻了两个筋斗,扎扎实实、周周正正地一屁股摔在地上,他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但是嘴里仍然不停地咕哝着:“停车!停车!不然我就逮捕你!”
在谢泼顿家门前的大街对面,内布拉斯加·克兰家的上面,就是萨格斯上尉的家。他是一位残疾人,双腿高位截肢。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骨架宽大,肩膀浑圆,双手厚实有力,他粗壮的脖子和刮得光洁的阔嘴巴使他看起来野蛮而果断。要是他在残肢上套了木制假肢时,他就会拄着拐杖走路;其他时间,他就在截肢的残腿上绑一块破旧的皮革衬垫,然后四处挪动。他的一条腿在冷港战役中给打断了,另一条严重受伤不得已截掉了。尽管他双腿截肢,身材魁梧,只要他愿意,他还是会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移动。要是他被人惹怒了,他会把拐杖当木棒,六英尺范围内可以将对方打倒在地。他的妻子是一位个子矮小、身体虚弱的女人,对他十分顺从。
他的儿子,“外野手”萨格斯,三十出头,即将飞黄腾达。他曾是一名职业棒球手。后来,他仅靠一个月租金的钱,租下了一个空商铺,在那里安装了全镇第一台电影投影仪。现在他在广场开了“公主”和“快乐至尊”两家分店,他的职业生涯就是一夜暴富的神奇写照。
一月份某个寒冷的夜晚,在麦克弗森家门前的大街上,一匹马在结了冰的路面上滑了一下,摔断了腿。人们面色阴沉地围聚在房子四周,不久乔治听见了两声枪响,马克舅舅表情难过地返回,遗憾地摇了摇头,咕哝道:“真可惜!真可惜! ”然后开始狠狠地谴责市政府把人行道修得如此光滑,山坡如此陡峭。男孩生活中的光亮和温暖消失了,四周充满了黑暗的恐惧。
在较低的一侧,有一条小巷穿过他舅舅家的房子,小巷紧挨着一排寂寞的松树。那里还有一个沾满泥巴的大树桩,每逢圣诞节早晨和七月四号,男孩子都会把鞭炮放在那个大树桩上燃放。有一年的七月四号,鲁弗斯·希金森,即哈利的哥哥,带来了一个玩具大炮和一个大黄色的纸袋,里面装满了散火药。他把一根火柴扔了出去,正好掉进了火药袋里,正当他弯腰取更多的火药时,纸袋爆炸了,正好炸在他的脸上。他像个疯子似的尖叫着沿小巷冲去,他的脸黑得像黑人,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他疼痛难耐,在家里四处乱跑,从一个屋子窜到另一个屋子,谁也无法使他平静下来,也无法阻止他到处乱跑。医生到来后把火药从眼睛里弄了出来,一连几个星期他的脸都浸在油里。后来他的脸上全结了硬硬的痂,这些痂脱落后并未留下任何疤痕,尽管当时人们都说他“可能要带着疤痕过一辈子了”。
在山上他舅舅那间新砖房的后面,有一间小木屋,那是他外祖父四十多年前盖的,现在乔治和他的姨妈芒住在那儿。再朝山上走就是彭诺克家的房子和希金森家的老房子;街对面则是麦克弗森家的房子,新刷的涂料总给人一种崭新、干净、整洁、明亮的感觉。再往上走,洋槐街和查尔斯街交汇于山顶,左侧是一座巨大、老式、山形墙结构的棕色房子,宽大的门廊,客厅,橡树环绕的走廊,还有马车通道,房前傲然挺立着数棵巨大、高贵的橡树。一些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富人住在那里。一位黑人司机每天驾着马车接送他们。他们从不和街上的其他人交谈,因为他们太高贵了,只和上流阶层打交道。
在查尔斯街对面的一个拐角处,有一间砖房,里面住着一个女人和她年迈的母亲。这个女人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她长着蓬松的棕红色头发,鹰钩鼻子,红扑扑的脸,牙齿向外翘着。大家都称她“漂亮波莉”,因为她长得像鹦鹉,也具有鹦鹉般的嗓音。她在“快乐至尊”剧场播放电影时弹奏钢琴,每天晚上,她的演奏一结束,观众就会大声地喊起来:“音乐,波莉,音乐!波莉,音乐,波莉!漂亮波莉!”
她似乎一点也不介意,然后又开始演奏起来。
“漂亮波莉”有一个名叫詹姆斯·米尔斯的男友,但“公爵”这个绰号更广为人知,因为他经常穿着潇洒的骑手服,或者穿着他本人认为的英国贵族式的骑手服。他戴着一顶圆顶窄边礼帽,扎了一根宽大的硬领巾,穿了一件浅黄褐色紧身背心,紧身背心最下端的扣子总是漫不经心地解开着,外穿一件紧身格子花纹骑手外套和裤子,华丽的马靴、耀眼的靴刺,拿握一根短马鞭。他经常穿着这身装束。早上起床时,他就会穿上这身行头,然后穿着它走过广场,踏上小镇的大街,去米勒和卡什曼的马车行。
公爵一辈子从未骑过马,但是他比其他任何人更了解马。他跟它们说话,爱它们胜过爱周围的人。一个冬夜,马车行着了火,乔治看见他站在大火不远处,一听见马匹在火中的嘶叫声就像疯子似的尖叫起来。他们只得抓住他,把他按倒在地,坐在他身上,免得他冲进去救马。第二天,当乔治经过马厩时,那里只剩下一堆冒烟的木料了,他能闻见潮湿、发黑的灰烬,上面结了一层薄冰,还能闻见一股灭火剂的刺鼻气味,以及令人作呕的烤马肉味。几队人用铁链把死马拽了出来,一匹马从腹部被烧成了两截子,烧焦的蓝色内脏膨了出来,发出令人厌恶的恶臭味,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在洋槐街和查尔斯街相交汇的另一个拐角处,和“漂亮波莉”家遥遥相对的是莱瑟古德家的房子;沿着查尔斯街向前,在乡村俱乐部方向的山上就是查尔斯·蒙哥马利·霍珀夫人的寄宿公寓。人人都认识查尔斯·蒙哥马利·霍珀夫人,但是谁也没见过或听说过查尔斯·蒙哥马利·霍珀先生。谁也不知道她来自何处,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结的婚;谁也不知道他们曾在哪里生活过,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生活在哪里,死在哪里,葬在哪里。很有可能没有此人,或许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然而,年复一年,人们大声、积极、闹哄哄地宣传着这个堂皇、响亮的名字。查尔斯·蒙哥马利·霍珀夫人说服每个人、死乞白赖地迫使每个人不加犹豫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查尔斯·蒙哥马利·霍珀这个名字是一个卓越的名字,而且查尔斯·蒙哥马利·霍珀夫人是一位非常卓越的人。
尽管事实上,她经营着一家寄宿公寓,但却从不把它称作寄宿公寓。要是有人打电话询问这里是不是霍珀夫人的寄宿公寓,这时可能会有两种情况发生。如果是霍珀夫人接的电话,那么,这个不幸的询问者要么在一阵尖刻的恶言谩骂之后听见电话听筒砰的一声挂上——在此方面霍珀夫人是个十足的高手。要么会有一个刻薄的声音告诉他,这里不是霍珀夫人的寄宿公寓,霍珀夫人根本没有寄宿公寓,这里是霍珀夫人的居所,接着,他同样会砰的一声挂上听筒。
没有一个寄宿者胆敢提及霍珀夫人拥有寄宿公寓这个事实,虽然他们给她支付宿费。要是有人没有教养地提及这件事,他就得准备好为自己的出言不慎接受惩罚。他会被告知他的房间有人要了,预订者次日就到,他必须在某个时刻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霍珀夫人吓倒了她的寄宿者,使他们相信他们有幸能住在霍珀夫人的寓所,哪怕是以访客的身份做短暂的逗留,也是一种巨大、荣耀的特权。他们也同样感到:作为霍珀夫人公寓的房客这一事实,竟然不可思议地抹去了他们作为普通房客的耻辱感。这给了他们贵族般的荣耀,给了他们一种只有少数人才能炫耀的社会地位,成为霍珀夫人审批、盖章的名人录中的四百位房客之一。
所以这是一家根本不能称作寄宿公寓的寄宿公寓。相反,倒应称作一处长期开放的高雅聚会别墅,那些受邀前来的少数幸运者同样会慨然捐资。
这样做有效果吗?凡是生活在美国的人肯定知道这样做效果多棒,人们多么开心,多么逆来顺受,多么谦卑,多么毕恭毕敬,参加霍珀夫人高雅别墅聚会的客人们忍受着毫无油水和营养的伙食,忍受着各种不适,忍受着又冷又糟的洗浴设备,凌乱不堪的客房管理,甚至还得忍受霍珀夫人和她的嗓音,受她的操纵和辱骂。只要他们和那些精挑细选者待在那里,他们就算不上真正的房客,而是社会名流。
那一帮忠实的房客每年都会来到霍珀夫人的宅邸。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客房全部预订一空。偶然会有陌生人试图住到这里来——毫无疑问,有些人是暴发户,他们想花钱混进受到特别保护的贵族圈里,有些是怀揣钞票的粗人,有些是攀龙附凤者。嗯,他们在霍珀夫人的宅邸中用冷漠、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指出他们似乎从未见过他,而且他以前也从未来过霍珀夫人的宅邸。这个心虚的家伙就会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惶恐地承认这是他的首次来访。话音刚落,现场就会变得鸦雀无声。很快,就会有人指出自己在过去的十四年里每年夏天都会来此。还有人说自己的首次来访是在美国和西班牙开战的前一年。还有一位谦逊地承认,这只是他的第十一次来访,他已经真切地感到自己属于这里。他又补充说,这种如归之感花了他十年时间。这倒是实话。
因此,他们年复一年都会回到这个特殊的圈子来。其中有来自新奥尔良的霍尔特老头和他妻子;一年四季都住在那儿的麦肯锡先生,他是一位珠宝商的助理,但是他的家属来自查尔斯顿附近的某个地方,他把这里看成了自己的家;还有一位很古板的老处女班斯小姐,她在纽约的公立学校教书,不久就要退休了。人们认为,她退休后会一年四季优雅地隐居在霍珀的宅邸里了;此外还有米莉·蒂斯代尔小姐,麦考·马克药店的收银员,她也来自纽约,是霍珀夫人寓所的“常客”。
在霍珀夫人厨房里干活的是珍妮·格拉布,一位四十四岁的黑人妇女,她在那里已经劳动了十五个年头了。她体态丰满而结实,精神轻松而乐观。她的皮肤极黑,正如俗话所说,炭笔都能在她身上画出白道道来。整栋房子都能听见她响亮、爽朗的笑声,透出黑人特有的深沉和热情。她一天到晚不停地唱着歌,随时都能听到她嘹亮、浑厚、带有黑人特质的歌喉。每周的工作日期间,从黎明到天黑,从早晨六点到晚上九点,她一直忙碌个不停。周日下午是她的休息时间。也正是这一天她要为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做好忙碌的准备。但是对珍妮· 格拉布来说,周日下午的确不是她休息的时候:这是奉献的一天、愤怒的一天、清算的一天。这有可能是世界的末日,是罪人们接受审判的一天。
每个星期天下午三点钟,霍珀夫人的房客们吃完饭后,珍妮·格拉布便有三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她要充分加以利用。她走出厨房,绕过房子,穿过小巷,迈上大街,此时她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开始神情阴郁地自言自语起来。她刚穿过洋槐街,沿山坡走过两个街区,朝小镇走去时,她庞大的身体就已经开始富有节奏地摆动起来。等她来到中央大道尽头时,她拐了一个弯,开始踏上通往广场的斯普林大街,这时,她已经开始气喘吁吁,轻声地呻吟起来,有时突然吼出一声溢美之词或者骂人的话来。等她到达广场时,她早已准备就绪了。当她迈进广场,迈进周日午后三点无精打采、人影稀少的广场时,她会警告式地大声喊道:
“啊,罪人们,我来了!”珍妮大叫着,虽然那儿并没有什么罪人。
广场里空荡荡的,但是这没什么关系。她富有节奏地摆动着她那强壮结实的身体,脚步迅速穿过广场,走向那个选定的角落,同时大声地提醒罪人们她来了。广场上空荡荡的。这个广场历来空荡荡的。她在烈日下来到麦考·马克的药店和乔伊纳的五金店相对而立的那个角落,选好了位置。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她站在炎热、空荡荡的广场上发表慷慨激昂的长篇演说。
每过十五分钟,镇上的电车就会驶进广场,驶过她的身边,暂停一下,然后彻底停下来。司机放下手中的操纵杆,走到电车另一端;售票员在电车旁转来转去。孤独的流浪汉背靠在栏杆上,剔着牙缝,懒洋洋、心不在焉地听着黑人珍妮·格拉布的长篇演说。接着,电车开出了广场,流浪汉也离开了,而珍妮仍然面对着空荡荡的广场慷慨陈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