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玛格舅妈和马克舅舅
男孩乔治不喜欢马克舅舅的妻子,玛格舅妈。她出身在一个山区农民家里,只要能使自己的社会地位有所提高,她会毫不吝惜地挥霍马克的钱财。
“她摆什么臭架子,”姨妈芒说,“马克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玉米地里锄草呢。”
玛格45岁了,膝下无子,身材高挑,面容憔悴,脸色苍白,目光冷峻,鼻子小巧,嘴角时常透出一丝苦涩、轻蔑的笑容。她曾经风姿绰约,但是,二十多年的神经衰弱之苦使她坚信自己饱受着痨病、癌症、心脏病、恶性贫血的折磨。她一直在接受医学治疗。她醒着的时候,一半时间都会躺在床上,沉浸在极度的恐惧中,这间屋子宛如一个药铺,架子、桌子上堆满了药瓶子,整个屋子封得严严实实,一点不透风。
事实上,她是个强壮、健康、营养良好的女人。
当姨妈芒穿过那片草地去看玛格舅妈时,乔治有时候会跟着一同前往。她住在那间鲜红的新砖房里,其外观并不好看。他们往往会在那间密室里找到她,室内炉火熊熊,使人昏昏欲睡、疲倦无力。
“到这儿来!”玛格舅妈会刺耳、轻蔑地说,一边把不大情愿的孩子拉到床边。“感谢上帝!”她一面盯着他的脸,一面苦涩地笑着说,“他的气味都像韦伯家的人!孩子,你的脚臭吗?”
她边开玩笑边轻蔑地笑着,然后弯了弯她那张薄而虔诚的嘴,佯装厌恶地吸了吸空气,而这并未增加乔治对她的喜爱。
“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孩子!”她尖声地对他说。
“你应该每晚跪拜上帝,感谢他让你生活在这么好的基督徒家里!要不是我,不知道你现在还在什么地方呢?是我让你马克舅舅收容你的!要不是我,你早被送进孤儿院了——你肯定会在那儿!”
在这种唆使下,男孩被迫咕哝了几句感谢的话,但是内心倒希望自己被送进孤儿院去。
玛格是浸礼会教友,在她的教会组织中十分活跃。她捐赠时很大方,她把礼拜日餐桌前的传教士喂得肥肥胖胖的。而最重要的是,她捐了一大笔钱用以维持这个浸礼会名下的孤儿院,还时常慷慨地照顾着两三个孩子。这种善心得到了诸多赞颂之词,这将确保教友在世时获得成功,去世时蒙恩进入天国。做礼拜时,教长对在场的数百名教友说:
“……听着,我想我们大家都很乐意听到又有一位孤儿在心地善良的乔伊纳姊妹的慷慨相助下开始幸福地生活。小姑娘贝齐·贝尔彻不足八岁便双亲离世,正是这位好心的姊妹给了她温暖的家。这已经是这位善良的女性照顾过的第六个孤儿了。我相信,当我们看到她如此慷慨地为上帝服务,定会激励我们其他人也像这些善良的姐妹一样,为推动伟大的慈善事业尽己绵薄之力的。”
牧师的长篇大论一结束,玛格便昂首挺胸,滑稽、谦卑地走向讲坛。她鞠了一躬,伸出手,虚情假意地说:“好心的女人今天还好吗?”
玛格收养了这些可怜的孩子,强迫他们做各种家务。其中有一位十四岁的男孩名叫威利,是个呆头呆脑、时常面带微笑、永远糊里糊涂的白痴。威利从不和邻居家的孩子玩耍,因为他总是忙着干家务,乔治只有在他例行公事般地拜访玛格舅妈时才能见到他,这个孤儿会被唤进屋里做一些生火之类的杂事。
“你见过这样的白痴吗?”玛格轻蔑地笑着说,“感谢上帝!”
这个男孩会疑惑地、傻呆呆地、畏惧地回首冲她微笑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一次马克舅舅和玛格舅妈去佛罗里达,把威利留给了姨妈芒。他一直可怜地劳动着。姨妈芒给了他很多吃的,让他睡在一间小屋子里。姨妈芒没有虐待他。她和乔治看着他不停地大笑,当他得知自己让他们感到开心时,竟也喜不自胜,充满感激地咧嘴傻笑起来。
威利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像杂乱的草丛,乱糟糟地搭在肩头。有一天,内布拉斯加·克兰满脸认真地告诉威利,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理发师,威利便高兴地接受了他的摆布。内布拉斯加把一只夜壶倒过来扣在他的脑袋上,一面窃笑一面把威利的头发沿夜壶边缘剪了下来。内布拉斯加和乔治全都笑弯了腰,而威利,头上戴了个“尿壶”,还友好、迷惑不解地冲他们傻笑呢。
玛格有两个侄子,他们同她和马克共同生活在那所大房子里。他们都是她已故哥哥的儿子,他们的父亲去世后不久,他们的母亲也死了,玛格便收养了他们。由于他们和她具有相同的血缘,她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把他们抚养成人,对他们溺爱有加,把她狭隘、倔强的天性所能给予的全部感情献给了他们。马克也很舍得在他们身上花钱,最重要的是,玛格想让她的至亲通过接受教育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在此方面她对他们有求必应。
两个侄子中,年长的叫厄尔。他是一个身材粗壮、面色红润的英俊小伙子,常常会发出高声、空灵、富有感染力的笑声。镇上的人大都喜欢他。他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打高尔夫球了,他认为那是一门艺术,而且也是利比亚希尔最棒的高尔夫球员。他是乡村俱乐部的成员,玛格对此很欣慰。她认为“上流生活”就是和一群“最棒的人”悠闲地度过一生。
另一位名叫泰德,他是玛格的掌上明珠。他现在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胖乎乎的脸上红光满面,自命不凡的笑声招人讨厌。泰德能巧妙地逃脱生活中的困难和劳苦。他全盘接受了姑姑的伎俩,只要一装病就会帮上大忙。玛格深信她的家人都有一颗软弱的心,这个孩子也继承了这一点。
由于泰德体弱多病,经不起学校生活的折腾。所以,每天下午三点至四点,一位老态龙钟的雇佣文人便会登门教育他,他实施的是古希腊式的、逍遥学派般的教育。这位老先生管理着一所小学校,他得到一大笔学费后,体谅地向玛格眨了眨眼,然后肯定地说她侄子的受教育水平已经达到大学水平了。
泰德把大部分时间全花在他的“实验室”里,那是阁楼上一间小小的三角屋。他把自己的实验对象——喘气的小鸟、浑身发颤的小猫、迷路的小狗——带到那里,用大头针扎它们的眼睛,把它们的尾巴切下几段,用炙热的拨火棒烙它们,好奇而专注地观察它们的感官反应。
“这孩子是个天生的博物学家,”玛格说。
马克·乔伊纳自己俭朴至极,对玛格却很大方。他的早餐是面包加两个煮鸡蛋,是他亲自在卧室里的小柴火炉上做的,他在朋友面前估算出柴火、鸡蛋、面包的成本为十二美分。后来,他干脆用煮鸡蛋的热水剃胡须了。
“上帝啊!”镇上的人说,“他原来是这样发家致富的!”
他在犹太人中为自己搜寻合适的衣服;抽的是气味难闻的劣质烟草;亲自修鞋。他自己省吃俭用、对家人却慷慨大方,他对此乐此不疲。结婚之初的几年里,他出手阔绰,给了玛格许多零用钱,随着生意日渐兴隆,他给她的零用钱也越来越多。玛格把大部分钱都给了她的两个侄子。他们具有相同的血缘,她的一切都是他们的。
大多数时候,玛格都把她丈夫牢牢地捏在手心里,但是经过多年的相处,他的心里憋了一股怨气,这股怨气一旦爆发,她所有的武器——刺耳的大笑、无休止的唠叨、长期卧病在床——都会失灵。他会变得沉默寡言,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痛苦地扭动着嘴唇。但最后实在难以忍受时,他会气冲冲地走出房门,远离玛格和她的声音,然后扭过憔悴的脸,眺望着西面的群山;他会一连数小时在树林间穿行,直到精神再度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