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魑魅喜人过
喻余青和老人一同掉进这楼板夹层之中,四下又变得漆黑一团,那铁链层层抽缠在身上,登时将他压得动弹不得,只觉得身下的楼板在嗡嗡震动。他浑身酸软,但觉那老人钢钳似的手指仿佛一块磁铁做的钩子,将他牢牢箍住,越是挣扎,便越是觉得浑身乏力;对方掌心相接处仿佛生出万千只小虫,蚂蚁啮噬般地点点蚕食他的内力,一味催动,便愈发如泥牛入海,不见影踪。他当下摸不透对方路数,不敢再硬抗,只得抱元守一,固住内里。
老人也听到了楼板共振声响,喃喃道:“来了!来了!”手指缓缓松开。喻余青如蒙大赦,急忙缩手,去怀里取了火折子点燃,那老人倒也对他的举措没有任何动静,一双凹陷枯萎的双眼只散了光彩,直愣愣瞪着一处。喻余青环视四周,这矮窄的空间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链绞盘,老者身上连着的铁链或长或短,都来自于这个绞盘;周围散落着零星的生活必需物件。喻余青一面环顾,一面寻思:这老者仿佛居于此处,但若他是一个双手被缚着铁锁的老人,又如何能独自在这里过活?
这边思忖未定,却见那老人缓缓把铁链盘回绞盘上头,一边摸索着解开缠结在一起的地方,想必他那铁锁横江的功夫,都得依托这绞盘发动。他一边盘绕着铁链,一边喃喃自语,浑身不住地颤抖。喻余青掉下隔层时被铁链缠住,这会儿暗暗运气,却竟然挣脱不开。他这一路来日夜兼程,从十二楼底层打到楼上,再兼背负王樵攀爬绝壁,生死一隙,到了顶楼又诸多吊诡,处处生变,哪里敢有片刻轻心,因此本就几乎强弩之末;被那老者拿住穴道,吸取内力后,更是浑身酸软,提不起丝毫力气,只得由着那老人转着绞盘,把他连着锁链一并提到跟前。
他手里火折未灭,这下正照着老人脸孔,把他浑身颤抖的模样照了个清清楚楚;定睛一看,却惊得脱口叫出声来。只见那老者不住觳觫,头如点米,仿佛行功走火入魔,又像突发了颠风癔症;但这却不是最吓人的,最吓人的是一张脸扭曲得麻花也似,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里头相互推挤,眼珠时凸时凹,嘴唇时翻时捻,鼻孔忽大忽小,好像那一张人皮是用泥捏就的。喻余青生平爱美,于这皮相一道,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俗,此时看到脸孔仿佛面人一般任人拿捏,此情此景,大过古怪,只觉得烦心欲呕,想要向后就躲,可自己偏偏被铁链绊住动惮不得,只听那老人不住口地说:“沈家人报仇来啦!报仇来啦!”一会儿说:“多么像!多么像!”再又说:“你瞎了眼吗?居然没有看出来!”接着凄凄凉凉笑道:“我们连脸都没有啦,瞎不瞎眼又怎样?”“最开始便不该那样,哎,不该那样!”“不该是这样!不该只一个人受苦!”“来陪我们呀,来陪呀!多一个人说话也好……”
那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粗,一会儿细,语调糙厉辗转,各不相同,仿佛不是一个人自语,而是许多人在争辩;但语句颠倒来去,却又没有道理逻辑可言。他一面说,面皮一面不住变幻,突然好像隐隐定住,眼皮下垂,一双黄浊眼球几乎要脱眶而出,却朝着喻余青的方向一转;口中换成一把尖利语调说道:“这小子好看得很啊!换他这张脸来吧!”说罢张开一张大嘴,那嘴巴一张,整个脑袋变仿佛泥捏的 一样向后仰去,好让那嘴像条蟒蛇一样没有颌骨,比平常张大了一倍,一股腐烂腥臭的怪味扑面而来,居然仿佛要将喻余青整个脑袋都吞下去。
喻余青吓得紧闭双眼,但一身本事在此刻居然丝毫派不上用场,心知这一回也许当真在劫难逃,一时间脑海里滚滚而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抓得住的;可等了片刻,但闻腥臭扑鼻,却不见那怪物当真咬下来。微睁眼看时,只见那脸孔一半曳斜,看上去似乎有两张脸孔,在争抢一个脑袋似的,歪鼻舛眼地打做一团。那张嘴歇了口气叫道:“娘们见识!我们这副模样,美丑还有什么区别?瞧瞧都什么时候了,那些邪魔外道已经找上门来了!”
那尖锐声音顿了顿,半边脸的眼珠转了转,瞧着喻余青道:“就是这小子吗?”
片刻又换了一副声响,咋吧着嘴道:“这个年纪,有这等修为身手,也很算是不错了。”
那双枯朽的双手在喻余青身上上下拿捏,摸得透彻,又道:“根骨倒是有些模样,王潜山看人还算有几分眼光!”
喻余青此刻生死都在对方手上,只能暗暗运气调息,任这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摆布。他晓得这些人兴许是将自己当成了王樵,但此刻也只能硬充装像,不能分说;被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瞧上,那断定不是什么好事,着落在自己身上,总比着落在少爷身上要好。
顷刻间那老者又换了一副皮相,道:“真的是他么?这可错不得。”
继而又自言自语道:“错得错不得又怎样?兵临城下,无论如何,也只能赌这一把了。”低头问喻余青:“小子,要想保住你这张俊俏的脸蛋,你就答我实话。你是金陵王家的人么?”
喻余青心道自己落入这怪物手里怕是难以幸免,一心想替王樵挡了这一劫,便道:“是!”那人问他生卒年月时辰,家中行辈族谱,他便将王樵的说了,好在他与三少爷自小长大,这些都记得滚瓜烂熟,怕是少爷自己都没有记得这么清楚。
对方又问:“这一辈金陵王家族上,谁武功最好?是你么?”喻余青知道自己断然装不来王樵那全然没有功夫的模样,更何况对方早已出手试出了自己深浅,此时正是木秀于林的时候,当下也不谦虚,干脆道:“是我!”
对方再问如何从后山上来,他便将卦洞的事也一一说了。他记性极好,便是一扫眼间,那些山壁上踏过没踏过的卦象阵数,只要入了他眼睛,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老者抚掌笑道:“很好!你懂得归藏象数!”喻余青是极为聪明的人,已经隐约从这怪物口中、以及连日以来种种推波助澜之中,猜想关键怕是就在这里,这会儿便要替王樵揽过事来,便把当年王樵学会这门本事的缘由说了出来:“若说懂得是万万不敢的,但当初年幼时,有名老道寻上门来,对家里人说了很多道元因果的话,疯疯癫癫,也听不太懂,总之是说这命里有风波,需要易数来化解。家里人也不尽信,但看他言之凿凿,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还是让他教我。他也没有教什么别的,只是一套《归藏易数》,也不做解释,让背得熟了……”那多脸老人没听他说完,便连声道:“是了!是了!”歪曲脸孔上喜形于色。喻余青心下一凉,问道:“什么是了?”
那人道:“你当这《归藏易数》是什么?”
喻余青道:“《归藏》、《连山》、《周易》统为三易,这有什么稀奇了?”
那多面人脸孔呼呼变幻,不知是哪一张脸正朝他笑道:“你们上楼来争什么地?这归藏易数,正是龟数啊。”
此话一出,喻余青都哑然失色。家中遭遇大变、众道争夺凤文之时,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其实也许便如些许猜测那样,当真在王樵身上。他知道自家少爷是甚至懒得作伪的人,但却也暗想凤文中是否有某种法门,能让当事人自己也不曾察觉;但如今这一听来,凤文尚且没有着落,但龟数却是日常里三哥日日拿石子逗自个开心的口诀,这一转来居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更无奈兼荒凉,道:“黄口小儿都会念的算数,怎么在这里偏成了要你争我夺的法门了?”
那多面人刚要答话,却听得楼板之中,震栗之声更重,竟然连那条铁链也嗡嗡震动起来,那多面老人一张嘴里,仿佛许多人同时叫道:“他们来了!他们还是来了!”
喻余青忍不住问:“什么来了?”却听到远远一声拜会,声如鸣金,破空直刺而来:
“胤魔八教,前来拜山!”
这胤魔八教,其实正是那日灭金陵王家满门的八户魔道。“八教”乃是江湖人给的贯口,其实这八大教派,虽然均不走正道,偏好妖邪,却也各不相同,彼此更不互通,更多的倒是相互仇视。因此虽然外头正道人士唤他们做胤魔八教,他们自己却并不同仇敌忾,自然也不以此称为荣,即便是对抗名门正派处于劣势,也不会朝别教里呼朋喝众,拉帮结派。上一回围攻金陵王家,怕是这么多教派头一遭联合出手;这一回前来十二楼拜山,显然大敌当前,居然也干脆把这平日里不屑一顾的江湖贯口拿出来用了。眼下这一手,正是八教之一的绝技“吶蚊声”,名头虽起得小气,本领却当真不是假的,无论距离多远,这声响却不凭空而出,反而透地而入,直震得人心神烦乱。
时逢登楼之会,十二家里耄耋名宿、年轻后生俱在,若要找到藏进山凹里的王樵几人,即便他们绕道后山,若是细细仿叩墙壁,循路而去,原本并不需要耗费过久。但眼下家佬们哪里还有闲暇费心去找藏起的几人,只道这楼山所在插翅难飞,谅他们也跑不太远;而外敌就在眼前,却不容得他们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此时家佬们全站在楼上阑干处下望,晚辈子弟尽皆执刃在手,一层层将这楼檐围住;看楼底下先前的广场所在密密匝匝,穿着什么古怪服饰的家伙也有,赤橙黄绿地仿佛开了水陆道场,衣襟色泽个个明媚妖冶,发髻模样尽皆奇形怪状。这一衬托,更显得十二家子弟称得上丰神俊秀,衣齐袂整,雅韵大方,有如翩翩君子。
王谒海被这一群毫无章法的妖魔鬼怪吵得头疼,抬手做了个手势,十位家佬齐齐地飞身而出,飘然立在十二楼雄伟飞檐之上,身上凌凌然皆是武学大家气度,只露这一手便看得众人目眩神驰,一时间连喧哗声也小了下去。王谒海虽然年岁不轻了,手中尚且拄着拐杖,但面上红光俨然,白发白须根根颤动,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威严。他双手轻轻跺了跺拐杖底尖,开口道:“各路豪杰驾临我十二登楼,陋地难堪大佛,敢问有何见教?”他话音平平,也未如“呐蚊声”那般故意用内力和绝技施压,但这副名家气势仿如平地落雷,不怒自威,一时间纷纷扰扰的场内却逐渐安静下来。
只见那群妖魔鬼怪的队伍从中分开,走出一位为首的代表来。与十二家出来执掌事务的家佬不同,他看上去极为年轻;但也与周围花花绿绿各门教派的妖人不同,浑身只一领白袍,不着任何饰品垂坠,配着他身患白化病而导致的一头极为罕见的少年白发,色泽极淡的瞳色与肤胎,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步履轻快,仿佛御风踏莲,显得根骨奇佳,根基扎实,内力深厚。此时越众而出,直直走到近前;见着的都不由得暗赞一声:魔教妖徒之中,居然也有这等人物!
那白发白衣的青年走到前头,仍旧垂着双眼并不抬头去看,一双雪白眼睫微微颤动。他一拱手尽了礼数,开口道:“旦暮衙代掌衙尉迟启珏,见过十二家各位家佬。”
那楼上飞檐尖头立着的十位十二家的族长中,一位面貌极尽妖娆,目含半泣的中年美妇泣然一声,如葱细指捂住俏薄唇角,珠泪滚滚而下,转身便要奔走。她身旁中年男人一把扣住她手腕,冷声喝道:“尉迟禹珺,你躲什么?自己生出来的孽障,自己没有胆量看吗?”
那妇人如遭雷击,顿在当地,浑身瑟瑟,却也不再动了,更不敢转身来再看一眼。
王谒海冷哼一声,张口问道:“怎么,号称生死局藏的旦暮衙如今换了这么个后生主事了?”
那青年此时微微抬眼,脸上并不见多余神色,不卑不亢地平平说道:“晚辈只是暂代衙主。”
旁边穿着玄色服色的旦暮衙弟子道:“掌衙师叔,不必和他们多嘴,费尽礼数,也在这些人口中落不着一句好来。”那些左道之人熙熙攘攘,一直以来都被这所谓的名门望族、大家正派压着一头,这一趟虽然另有所图,可也当真是积怨已久,此时都一声发喊,乱糟糟叫道:“是了!”“谁要与他们客套?”“乖乖把人交出来,哼哼,不然我们这么多只脚,踏也将你这山头踏平了!”
王谒海眯眼袖手,缓缓道:“原来各位不是来当客人,却是兴师问罪来问我十二家要人来了。”他轻轻用那根拐杖一点那白发青年,“敢问掌衙,你想问老朽要什么人哪?”
若算辈分,王谒海是他的师祖;但尉迟启珏此时不卑不亢,道:“这次八教大举至此,乃是为了‘蓬心尘垢金陵王’家的幺子王樵,其人与我各教之间干系重大,还望王老前辈交出此人,那么八教便不与十二楼为难。”
王谒海尚未开口,他身旁那虎背熊腰的黎羽声已经当先一步,喝道:“格奶奶的白癫风,你让我们交谁便交谁,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了?欺师灭祖、被逐出家门的东西,也敢领着一群妖魔鬼怪,上门来讨价还价——”
王谒海皱了眉,拦下了他的话头,道:“你如今是魔教的头领么?你说‘不与为难’,这八个教派的妖人便都奉你号令?”
尉迟启珏也不恼怒,也不做色,恭谨回道:“自古迄今,胤魔各教派与十二家虽然道理不合,龃龉不断,却也没有过正面冲突。启珏不才,既然执掌衙令,忝为八教共讼,不得不来和各位家佬前辈一论此事。八教并非一教,启珏不敢专断;但武林中人,诺字千金,无有不同。敢问王老前辈:十二世家又是否当真一心同体,恭奉您的决断号令?”
他这话说得端正合理,可又无礼之极,王谒海向来以十二家族长自居,此时听见这白子居然敢出言讥刺,不由得心下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忍着眼角抽动,向黎羽声横过一眼,捻须而言道:“你们无端端要我十二家中的子弟,自然是断难从命。但我十二世家也并非雍言塞听之辈,你们若是受了什么欺侮,倒尽可以说出来,老朽替你们做主:族中不肖子弟,世家之中,持规甚严,但有不肖坏我门庭,视其所为,以族规论处;或逐出家门,或废去武功,或责令修佛,以养心性……”他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故意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出言讥刺,明里暗里点出尉迟启珏是犯了族规,才被逐出门庭。但这些邪魔外道哪里把“逐出师门”看做是很重的惩处?不以为忤反以为荣,都大声鼓噪喝彩起来,污言秽语地叫骂十二家都是藏污纳垢之地、掌衙师叔这是弃暗投明,迷途知返,卓有见地。王谒海这一道暗鞭抽了个空不说,反而疼在自己身上,只好憋一口气,听尉迟启珏道:“晚辈如今是‘生死局藏’旦暮衙中的掌衙判官,前程往事,入衙之时都在判簿上一笔勾销。今日前来,不涉私情,乃替八教状提一人姓王名樵,为金陵王氏族长幺子,其人杀害窈月葬花宫下门人一十三位,当得以命相偿。”他顿了顿,唱喏道,“蟪蛄生死,朝夕旦暮,晨昏颠倒,其法犹在。”这几句是旦暮衙的判令,此令一出,便是这生死衙门接了状子,替人报仇索命来了。原本这几句索命词总是毛骨悚然,然而被这位不似人间客的尉迟启珏念出来,却如闻金玉溢声,仿佛一个偈子。
王谒海料定他们来寻王樵,还能为了什么别的,自然是着落在他身上王潜山传下的凤文中的机关里头;而对方居然栽赃手无缚鸡之力的王樵杀了什么一十三人,则更令他哭笑不得。他这位世侄孙,若是提得起杀人的劲,又何愁武功落得一塌糊涂?当下只是冷笑,道:“你说他杀了,他便杀了?若我说他没杀,又当如何?”
尉迟启珏抬头看他,一双淡至发蓝的眸子在阳光下水精也似,道:“王老前辈,王樵一案,不过引子。他身上的命偿,何止十三之数;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拿在青天白日之下来说。若您愿意拿这桩来解,我们便着落在他身上,死生一人,这状子便结在他这儿;若抵不了这一场,那株连之下,便是九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