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郎骑竹马来
一行人贴着山壁往前,绕过支着楼板的隔石,越过山裂之间的涧瀑,常年被瀑溪冲刷的石头异常光滑,仿佛镜面,难以落脚。正是为了防止构建十二楼的木质结构被这道从天而降的涧瀑水汽腐蚀,因此才做出这一段隔离的缓冲,将将可过一人,谁料想给他们此时钻了空子。这山仿佛被当中劈开,歪向两爿,薄暮津道说,薄家在买地建楼之前,这山曾经有个名字叫做仙女髻。但如今十二楼声名赫赫,这名字反倒没有人提了。
他们在那瀑布底下的小潭旁边准备停当,薄暮津透过水雾,指给他们看道:“这里到得山顶,虽说不算远,有水的这一段也奇石叠出,脚上总能借力,只是青苔合水,异常险滑,脚下使力得步步小心。再往上去,便是几乎垂直的白刃险峰,只有零星的植被在上,号称只有飞鸟才能落足的鸟道,不然我十二家的秘籍藏本,也不敢放在这里。老弟若是力有不逮,万万不可勉强。”
喻余青背好了他,脚下发力,和其他几个人一同顺着山涧岩缝上跃。那山崖倒挂,向内凹入,看时反而在头顶上,莫说难以落脚,怕是蝙蝠也挂不上去。好在这几人都是年轻力盛的年纪,各个身怀绝技,胖仲子那肥短短的五指居然仿佛耙钉一般,往墙上钉去便在上头戳了洞,倒挂着他那肥胖的身体往上走。王仪身子轻灵,这会儿背了长剑,攀在藤蔓之上,仿佛一只小燕探巢,好看已极。薄暮津则是当中最为稳健的,他只是轻易地踏壁而上,若是遇到过不去的倒壁,便提气一纵,直接飞跃过去,轻轻松松,如履平地。
喻余青伸手握了一块山崖悬石,挂在下头,换一口气,见王樵说完对不住后便不做声,道:“想什么呢?”他知道他家少爷凡事装肚里,偏是个不想的人。若他开始想了,这事儿若非荒唐,便是不经,反正不能是什么好事儿。喻余青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这么多年,清楚得很。
王樵这会儿挂在他身上,老实地紧闭双眼,说话时热气吹着他肩胛背脊。“想你呢。”他说,“想你娶亲时的样子,一定……”
他话还没说完,嘴里咕噜噜呛了好大一口水,张口刚想叫呢,水都流进鼻子里了,只能发出呜汪汪咕咚咚的声响。喻余青攀着岩壁,沿着细瀑的悬崖向上,湍急水流恍如白练,离了向内凹陷的崖壁,被抛在半空,正在他们身后。喻余青故意将身子向外一仰,自家少爷正在说诨话的嘴便咕噜噜灌满了山泉水,脑袋和身子也被浇了个透;这才笑道:“哎呀,对不住,淋着你了么?”
王樵有苦说不出,只能又被灌了好几大口水,连眼也睁不开,只觉着腾云驾雾地,身下人劲瘦有力的躯干便像猿猱一般,沿着倒悬的天地轻轻巧巧往上攀爬。“山泉水漱漱口啊,”他居然还分得出力气来说话,“少爷,我要是娶亲了,可就不能成天背着你了。我得背我自家的媳妇儿,那时候你怎么办呢?谁来背你呢?”
三少爷一头被冷水浇透,却觉着两人肌肤相连的地方愈发像火一般烧热起来。是啊,他想过的;想到的时候就不愿再续下去,脑袋里拐了个弯儿,想着不如去出家了,出家好啊,什么烦恼都隔着了。
但现在呢,他被浇得透了,山里的水清冽,带着尘世外的味道,替他浸满眼窝,替他淌下眼睫。他睁开眼,看四周悬着白茫茫的云雾,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喻余青因为背了他,不仅双脚,双手也要在崖壁上负力,却也没有被前头薄暮津和庞子仲甩下了。王仪虽然体态轻盈,但长途攀爬气力不济,这会儿两人顾着她,不时地帮一把手。
喻余青是面子上好相与,但骨子里争强好胜的人,若没有这点心气,怕也难在如此年轻的岁数和那般不重视武功的家族之中得有如此进境。他虽然多负了一人,却也不愿意居于人后,此刻浑身沸然如蒸,气息轮换周天,奔腾澎湃。直走得这百丈崖如履平地,身上的肌腱绷紧,仿佛一张满弓;蒸腾而出的内息连着王樵身上恰才淋湿的衣裳头发都一并蒸得干透。王樵心下疼惜,却又毫无办法,谁叫自己曾经该当练功的时候都躲懒去了呢?若是当初自个能有一分上进,是不是如今便能多为他分担一点?
他心有所感,叹道:“那也好啊,那时候我便学得会用我自己这双脚走路了。阿青,我拖着你跟我这样一个惫懒无用的家伙二十年,你怎么能还这般地好?倒是我一无是处,却拖累你至今;想想也是该放手了。”他自觉得自己这段话说得十分圆满,终于把两人之间种种解脱干净,从今往后便不能再那样暧昧行事,他从来是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人,这会儿居然也不觉得崖高骇人,总觉得不能再如幼年时那般亲密依仗,立刻把紧紧环抱对方的双手松了一松。
喻余青正在运功行气的关头,片刻分神不得;只听王樵胡乱说些不中听的话,越想越气,却又偏生没法在这会儿出声反驳,这时听他说“该放手了”,便感到王樵环抱着他的手松了,吓得他魂飞魄散,一口气倒提起来,惶然出声叫道:“三哥!”关心则乱,这一下便行岔了气,脚下一晃,便要踩空。王樵也没料到陡变如此,情急之间,哪还顾得上别的,伸手往半空胡乱一抓,抓住半空中一道藤蔓,虽然登时便断了,也好歹阻了一阻,有了这一颓之势,喻余青已经一掌击出,效仿先前庞子仲的功夫,击碎一块岩壁,挂住了身形。但他一只手撑着力气,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刚才为求阻滞根本没有吝啬力气,这会儿只觉得手骨一阵剧痛,也许错位了也不可知;于是使不上力气,经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还在一点点地下滑。
王樵仰开头,看见他原本一只白璧雕成、骨节分明细长好看的手,这会儿磨蹭肿胀、伤痕累累地不成样子,心中大痛,暗道如果不是背着我,他早上去了,又何苦受这样罪?当即想要放开手,从他身上下来。但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位置,哪里有落脚的位置,必然是个死字;但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死,若没了他着一身懒肉,喻余青便轻松能上去了。可他还没放手,喻余青另一只空着的手却将他摁住,道:“不准放手,你若敢放手……”他单臂挂劲,提着两人一起往上,只见那山壁石头缝中簇簇落下石粉,显然已经是用劲到了险处。薄暮津与庞子仲看到了情形,苦于带着王仪,并没有可以落脚的点,庞子仲带着王仪继续往上,薄暮津提气叫道:“寻脚踏!”吐气间隙,身形下坠,急向他们追来。
王樵怕撑不到那时候,急得左右一望,伸手在石壁上摸索乱抓。这一下去,手却陷了进去,蓦地发现右侧的山壁上似有孔洞,被烂泥糊住,外面也小心地做了伪饰,显然是人做的机关。他拨开烂泥,伸脚挂进去,道:“这儿有个借力的地方。”将身子重量慢慢从喻余青身上卸开。寻思着不可能在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只有这么一个人为凿开的孔洞,既然有一,必然有二。他叫道:“帮我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这样伪装藏起的脚洞了?”
喻余青也登时省悟,他身上省了力气,便分得出精神来,双脚踏住岩壁,换手一扣,替下了自己那只伤手,左右一看,道:“三哥,你伸手去摸你头顶右上方,似乎也有一个被泥封住的洞。”
王樵站也不太站得稳,哪里敢抬头去看,整个人都趴伏在山壁上以稳住身形,单手往上胡乱拍摸,喻余青在一旁指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他终于碰到了那伪装成山壁的干裂泥浆,咦了一声,手指抠开,把身子牢牢吊住。
喻余青这才吁了一口气,道:“是谁在这山壁上凿洞?倒是救了我们一命。”
王樵道:“我刚才摸过去时,觉得这山壁上隆起的位置好似卦象。”他伸手抹了一抹,看那山壁上隆起的横断脉络:“咦,这个隆起的部位看起来好似一个震卦。这个洞就正好是阴爻中间分开的地方,凹了下去。”他瞧了瞧脚下,刚才胡乱间踏脚的部分果然上面也有隆起的砖石,落脚处在上爻,是个“巽”卦。他笑道:“上震下巽,是个‘雷风恒’啊。”
喻余青道:“难道还有人在这绝壁上算命?怕不是个什么阵法。看来走这绝顶之路上山去的,我们也不是头一遭了。”
薄暮津这时也下到近前,见他俩无事,也挂在崖壁上,用武器蹇出一个浅坑,真气灌注指尖,便似一只蝙蝠那般牢牢稳住身形,但也并不能坚持许久。听了他二人的话,也四下一望,道:“这么说来,似乎这上面也有类似的卦形孔洞。只是我们久未从此处登顶,也从没在意过。”
王樵心中一动,朝他叫道:“薄世兄,你看下你左近侧旁,还有没有最近的一个卦洞?”
薄暮津伸掌往石壁上一贴,突然猛地掌力一吐,震得尘埃碎土一片簌簌,果然有一处向上丈余的山壁上泥块崩落,露出洞口的轮廓。三人都喜道:“是了!”薄暮津将脚踩实,换了一口气,道:“看来的确有人在这崖壁上做过手脚。”喻余青道:“这洞口层层向上,都刚好是一足的大小,会不会是有人攀上顶去的‘天梯’?这设置的卦象,指示的会不会是前进的方位?”王樵点头称是,三人之中,只有他粗通易理,小时候曾被一个看上去像是叫花子似的算命瞎子算逮着算过,传授了些易数的算法,但很快便兴趣缺缺,只学了个能装神弄鬼的皮毛。他见喻余青瞧着他,心想小时候糊弄他的那些吹破的牛皮如今果然现世报,只能苦笑道:“我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哪能算出这个?况且单看我们踩出的这三个洞的方位判断,若按周易来解则方位乱七八糟,其中数术,倒有点像是《归藏易》里的算法。”
薄暮津道:“不若这样,我仍然先一步上去。一路击打崖面,看看能不能再震出些泥土,露出洞口。你们从后便来,寻着落脚路径,总是好往上借力了。”
三人议定,当下薄暮津仍然一马当先,朝上跃出。喻余青再背了王樵,轻声道:“我刚刚以为你要扔下我,撒手就这么跳下去了。”
王樵慢慢挪回他背上,听他这么说,倒也无法全盘否认,只好笨嘴拙舌地安慰道:“……好了,我这不是没跳么?”没听见回声,只得又顺着胳膊去摸他那只伤手,道:“你手指怎样了?伤得重不重?”
他们又往上窜了数丈,果然有薄暮津掌力震过的位置露出卦洞的边缘;喻余青踏在其上再借力上跃,比先前轻巧百倍。王樵盯着那些洞口卦象方位,口中默念默算,应证数理,丝毫不敢往偏处去想。这时候见前面已经看不见孔洞,心中一动,道:“是了,刚才是坎离……和数相加,九余一……是‘气坟’!缺五……阿青,往东三十二步处,上一丈!”
喻余青不及细想,脚下飞身踏出,变上纵为横移,蹬上崖壁,咦了一声,果然见落脚处正是一个孔洞,被他一脚踏开。王樵看了卦数,又叫道:“往南……不,往上三丈,右二十一步!”
喻余青再飞身蹬跃而上,翩然落在定点,果然脚下正是一处孔洞。不由得喜道:“你解了这阵法?”
王樵挠头骂道:“什么阵法,这就是归藏的数阵罢了,故弄玄虚,给他骗了好久!左上,六六!”
有了这天梯捷径,两人立刻精神大振,连脚下都轻盈了许多;原本被远远抛在后面,此刻不过三两下兔起鹘落,已然追得与薄暮津并肩。转瞬三人都上了山顶,王仪和庞子仲已经在那等着,见他们上来,都着急问道:“这绝壁上居然真有人工凿石的脚道?”
王樵道:“是用《归藏》的易数算得数阵指示出方位,若是普通人用伏羲六十四卦来算,怕就错得远了。”
他们喘息方定,抬头看时,那十二楼的顶三层,正从这山顶窄窄往上,便似一柄利剑,直指天穹。这后山山顶地形险狭,几人抬头望时,那楼便似伏在山顶的猎隼近在迟尺,对闯入它地界的不速之客虎视眈眈,黢黢黑影朝他们压迫下来。
庞子仲道:“这么说来,这条路也肯定有人上来过了;而且不止是一次两次,看他们用烂泥塞住孔洞,怕是要常常上来呢。”
薄暮津犹疑道:“可会是谁?若是家里的家佬们倒也许有人有这等本事,可他们断不用费这样的劲,从前山也一样走,谁又敢当真说什么了?”
王仪道:“若说是后学之辈,可这在笔直如镜的山石上凿洞的本事就足够煊赫了,有这本事,还要上来盗我家的秘籍么?”
胖子嗤笑道:“你就只知道楼上有秘籍了?是了,你们这年纪的娃娃,心里头也只惦记着这个。”
王樵走到那建筑跟前细细打量,他们此刻在楼的后方,并没有正门可走。他心里挂记凤文的真相,道:“这楼要怎么进去?”伸手去摸那楼板,却发现那楼板上刻满横竖,全是归藏的爻文,心下一算,得了三十四之数,却是应七,是个艮。他探手去摸刻有艮字的木梁,只听吱呀一声,那木梁居然向后内倒,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狗门;里头有个苍老人声阴测测地道:“不错!是谁解了我的归藏象数,就请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