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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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万事贵天生

三少爷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本来正看见了喻余青心中欢喜,这会儿脸上兀自挂着傻笑,听人喊他转头一看,愣在哪儿上不上下不下的,一时间换不过来,道:“什么?不不,这可使不得。”

那胖子挑起半爿眼皮,他人虽看着蠢笨,一双细小眼睛藏在赘肉之间,犹如鼠目,可却并非寸光。心道刚才看他和薄暮津一同走进来的,看上去交情匪浅;而这举手投足之间庸闲散漫,非但云山雾绕地看不出身家路数,眼角眉梢更自有一股富贵风采,一看便不是寻常小户的子弟。比武较量,谦让居卑那也是常有的事,因此虽然王樵说得真是实话,在场的却也都当他在说谦辞,根本没有人往旁处去想。

胖仲子道:“怎么,现在反正也没有人敢下场,若是你嫌弃其他人功夫不够格,那么胖子就来和你比一比。”他站起来跳了一跳,浑身的横肉都上下摆动,敦敦然如一座小山。众人都一声轻呼,熟识的人都知道家中这位胖前辈因为浑身这副横肉,若是武功低微的,他从来都懒得站起身来对付,今天这堪堪打了半晌,还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站起身的。这下他居然站了起来,心中都是一凛,不约而同地细细打量起王樵来,心道这人定是深藏不露。谁能料到胖子这一下实际上是看在薄暮津的面子上。王樵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苦笑道:“不是小子托大,小子丝毫不会武功,今天只是来看看热闹的。”

众人都兀自不信,胖仲子抻着眼皮,底下两道精光射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王樵:“说什么傻话?我们十二门中,便是仆妇走夫,也会武功。哪里有不会丝毫武功的人?若是不会,你怎么上到这一层?”

王樵道:“那是因为王——”他刚往前迈了两步,那胖子便如一个肉球一般,呼地扑到面前,车轱辘似的肉团之中突然伸出五指,朝他面门抓来。

王樵嚇了一跳,看那掌风凌厉,笼罩而下,便是高手恐怕也避无可避,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躲避,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五根肥硕手指当头照来,掌势如虎,便要在他脸上挖个窟窿出来。周围有年轻的子弟,此刻都替王樵担心,忍不住出声呼喝。王樵动也没动,眼也没眨,那掌风震得他头皮一麻,衣袂翻飞,却硬生生在他眼前停住了。

胖仲子怒道:“你倒是应招啊?!”

王樵:“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武功啊……”

胖仲子:“你就可着我不敢打你是不是?!”

王樵:“没有没有……您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胖仲子:“信不信我这一掌下去废了你一对招子?!”

王樵说得相当真诚:“信。太信了。”

那胖子气得牙痒,手指用劲,咯咯做声,却不往下。这场景却显得尤为可笑又诡异,明明王樵动也没动,但却看上去像是胜券在握的那一个。众人从旁看来,但见他嘴角噙笑,云淡风轻地看着胖仲子挥下的手臂,连眼皮也不稀得眨一下,就像看着个三岁孩童在面前戏耍打闹一般,都各自骇然,对这人必定本领过人的认识更是强了几分,心道居然面对胖仲子也不屑于出手。

胖仲子气得直转,便如同一颗皮球一般,仿佛马上就要爆炸:“你待要怎样?!”

王樵看着觉得好笑,道:“我只是来看热闹,前辈不要我打就好。”说罢长身一揖。

胖仲子性情极为古怪,他由于天生便有暴食肥胖之症,自小便没有得过一个好眼色,虽然后来悟化出了一套自己的功夫,却也在这么多年的冷眼中磨砺得脾气愈发古怪刻薄,因而虽然武功上倒是没有多少人能出其右,却也没有几个门中弟子认为他是族中武功的正统传人,私下里多半看不起他。要知道十二家门创立时的十二位长者被称为“江东十二俊”,各个都是一表人材的当时人物,哪有一个这般肥胖?他这“胖仲子”的诨号,实际上也是冷嘲暗讽。王樵不知道这些关节,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前辈,这胖子反倒疑心其中有诈,见他一躬身,心中暗叫:“不好!这小子要攻我气穴。”他因这肥胖之症,从小被欺负惯了,遇人便先提防三分。他这滚秤砣的功夫,关键全在气穴,若是松了那一口气,单这肥胖的身躯没法像皮球那样动得那么快。气穴在人脐下,他这时见王樵低头,生怕对方攻他要穴,倏然之间飞也似地倒弹出去。

王樵一愣,正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陡然后退,一抬头便见对方像被炮弹击中似的倒飞出数丈,狠狠砸在他原本坐着的那张主座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整个梨花木做的席子被砸得粉碎,一路滚过去的地面上木地板全都碎成了道道。这一下变故陡生,众人都没有看明白因果,只道双方交征之间换了一招,却是胖仲子输了。那胖子从椅靠的碎片中爬起来,满身狼狈,那圆球似的体形居然瘪了半边,赘肉层叠着垂下来,模样好不骇人;他紧紧盯住王樵,道:“好得狠,狠得好!”让过半边身子,往他身后的楼梯一指:“上去吧!”说话间居然喷出一口血来。

王樵对这下变故当真奇怪之极,也自骇然,当下环顾四周,只见所有人都用一副了不得的神情望着自己,怪道:“怎么了?”心思一转便通,知道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只得苦笑道:“这位前辈!我什么也没做!”

胖仲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这手以退为进的本事用得好啊,不过这一手隔空打穴的手法也是漂亮,是我技不如人。你既然破得了我这身横练,那还是请上去吧!”众人听到此节都明白了,原来当时胖仲子察觉不好,飞速后退,却仍然着了道儿,对方不知用什么手法,居然在他那诡谲得如同皮球滚动般的身法变换之中打中了他的气门,这才能破得了他这身怪异之极的横练。王樵却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没有人站着,对着楼外清爽的山风和云霭;当真是百口莫辩。

他望望楼顶,又望望周围盯着他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下好笑,道:“刚才也不知道哪位仁兄借我的名头,伤了这位胖前辈。小子身上半点功夫没有,上楼去又能怎样?那些武功秘笈,我一看便犯困。还请劳驾自己上去吧,而我呢,”他原地盘腿坐下了,面前是刚才胖仲子留下的大坑,“我就在这儿看热闹。”

胖仲子听他这样说,心下更起疑心,在他眼里,哪有人不想学武功扬名立万的?他看不透这人身家路数,就不敢惹他,但听他话中有意,心中也自琢磨,觉得这小子还是恁年轻了些,不像是单凭暗器功夫就能破得了他气海横练的模样,也许身后的确有哪位高人指点。他这时候慢慢地站起来,揩了揩嘴角的血,道:“说什么浑话?我先前就已经放下话来,想上楼的哪怕在我茶盅下毒都可,但凡有本事赢了我庞子仲,我就放你上去。我也不赖你,难道老子是输不起的人?你是哪一家的子弟?师承是谁?”原来他真名叫做庞子仲,乃是十二家中“右道旁门”庞家的后人,想必“胖仲子”是人家嘲笑他取得谐音外号。

王樵道:“我姓王,没有师父,也没学过武功。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唉,为什么就没有人相信?”他摊开双手,“我甚至连剑都没有带。”

胖仲子怒道:“你什么意思?你真的——你就坐在这儿,看热闹?你知不知道为了上得这第六层,多少人费尽心思,熬过多少个寒暑,起早贪黑地练到晚上?你如果不想上进,那趁早下楼去,胖子我看不上你这等人,白污了我十二家的名头。”他因为这幅德行,为了这身本事最是用功,因此生平见不得不用功的人。

王樵谦然道:“小子的确惫懒无状,惹前辈生气了,那也是该的。这话莫不是胖前辈,便是我家爹爹叔伯,也说过千百遍,念得耳根起茧。所以若是平常,便是抽了小子的筋,也不会来这儿讨没趣。但这一趟我上楼来也不是为了打,是为了见各位家主长辈,有事相求。”

胖仲子问道:“你要见谁?”他与王樵对答之时,也暗暗调匀内息。这登楼比武可不会因为他受了伤就停止,这周围多少子弟,正瞅着他模样,要趁他分神,因此片刻马虎不得。倒是这傻小子望中央一坐,反倒镇住了他们。胖子看出此节,也不急着催他走了,就姑且听他说些什么。

十二家的名号和家主,喻余青自然先前都说与王樵知道。但王樵虽然记下了,却觉得说出来一长溜子麻烦,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找谁,于是便说:“我也不知道找谁管用,索性能都见一见是最好。”

众人见他说得轻巧,尽皆哗然,胖仲子更是冷哼一声,嗤笑道:“你是有天大的事,也不用麻烦所有老人家罢?先与你家老爷子说了,他们自然会商议。”

王樵知道他听说自己姓王,便以为自己是庐陵王家的人,心下苦涩,暗道我金陵王家虽然久未在十二登楼上走动,但十二俊的名号里总有“蓬心尘垢金陵王”这一脉,不然怎么凑得齐十二的数字?为什么全然没有人想起?就算是武功的确落下了,他也知道这每次赛会的份子钱可总是父亲出的大头,即便东道主是薄家,王家却在出资方面向来责无旁贷。细想来,仿佛自从不再参与赛会之后,拿得反而更勤快了些。他王家家业极大,三少爷从小也没把金银放在眼里,是以从未细想过,觉得父亲不过是慷慨好施,更兼是同门情谊,何分彼此。如今再咂味其事,便觉得恐怕不是想得那么简单了。

他这转念不过一忽,心下已经拿定主意,张口道:“我家老爷子已过世了。”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几个庐陵王家的人都喝道:“哪里来的小子,冒充我家的名堂,信口胡说!!”他们本来就不认得王樵,但十二家门人子弟众多,着实也不能一一记全,因此虽然各自狐疑,但也暂且不叫破;如今见他信口胡说,家里上至太公一应长辈全全俱在,高寿者正是耄耋之年,哪里容得这样胡说,因此齐声出喝。王樵道:“我家老爷子,便是你们家老爷子么?”有人抢道:“你先前不是说你姓王?”王樵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驳道:“十二家里,难道只有庐陵王一家姓王?”

众人都是一怔。十二家的名号来此的子弟们自然是背熟了的,有心口快的脱口道:“蓬心尘垢金陵王!”

这下胖仲子都噫了一声,脸上大有惊讶之色。王樵还待分说,突然听四周呼呼风响,陡然有五六人同时跃起,朝着场里冲来。王樵一愣,心道不好,还未想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在此刻发难,却看他们陡然向胖仲子扑了过去。

原来其实王樵说什么,堂上有些子弟后生并不在意,他们只是留意胖仲子的呼吸吐纳,便要趁他受伤不济之时,抢上楼去,这下不仅不讲武林规矩,甚至也没有了同门情谊。胖仲子刚才听王樵说话,一时愣神,一惊之下,正在运作调和的气息便乱了;被他们瞅准机会,狂风暴雨般地一阵猛攻,左支右绌,脸上也是恼怒万分,却分不出来精神呵斥他们,只得凝神应敌。他以一敌六,身上又有伤,却一时也不见空隙。王樵这才看出这胖子本领其实扎实万分,而刚刚能破得了他气穴的人,想必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了。王樵心里思量:“他为什么要暗中出手,故意设计让我上楼?”却听得啊地一声,胖仲子却着了其中一人的道儿,胸口中了一掌,倒飞出去,正朝着王樵砸过来。王樵哪里避得开?被他一身横肉正正砸中,鼻梁都要陷进肉里,两个人转做一团,朝后头滚。好在这么阻得一阻,胖仲子后退的颓势也停了,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拿了王樵当垫背的,缓了口气大骂道:“兔崽子!你们想上楼拿那龙图龟数,想得失心疯了,祖宗规矩都敢不讲!”

那六人中为首的青年生得一双白额吊稍眼,朝着胖仲子冷笑道:“什么规矩?!敢上楼来,就是生死较量,这不是您老说的么?”他踏前一步,倒不急着上楼,只是斜睨着胖子,“您不是瞧不上我么?也不看看您老是个什么蠢样?”这时两边两人登时抢上,挺剑刺出,居然朝着要害,手上没有丝毫留情。胖仲子一时爬不起来,只能叫骂:“病秧子,你这是作死!”

那人愠道:“还不知道这一窟窿下去,我们俩谁病得更重,死得更透!”说这话时恨声牙咬,显然已是私怨了。周围一干子弟门人看着,居然看似都忌惮这个诨号“病秧子”的家伙,一时竟无人出声阻止。

王樵被那肥硕身子压得透紧,毫无办法,眼下见胖仲子却因为自己的缘故要无辜横死,心中大感歉疚,一时间心念电转,出声叫道:“龙图龟数,又算什么?比起凤文,还不是差得远了!”他昨夜听王谒海所言,知道庐陵王家定然认为凤文在他手上;而刚才有高手从中襄助,显然也是在打这个主意。他心想与其百口莫辩,不如趁机叫破,若是有人知道此中关节,定然会出手阻拦。

果然他这么一喊,那些人持剑来势都是一滞;就这么停得一霎,两柄剑身居然从中夯啷一下断成两截,显然是被什么暗器同时击中。那两个持剑的年轻子弟都没料到这一节,吓得啊哟一声,往后便退,被胖仲子之前撞碎的地板碎屑一磕,双双一跤坐倒。胖仲子往旁边一滚,让出快被他压死的王樵,一双小眼睛看看那打碎断剑的手法,又看看自己身上先前被打气穴的伤口,再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懒散少爷,低声道:“不是你!”

王樵嘿嘿一笑,道:“跟您说了不是我打的,小子没说假话。”

胖仲子挠头笑道:“我的错!看走眼了!”这一声说得诚恳,一面伸手来拉他。王樵不疑有假,将手递过去,却被他一把攥在手里,那短胖手指瞬间便扣住了脉门,哑声喝道:“那你刚才的后半句话,说的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