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说与民俗意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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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时空中,每一个时代都存在一些为多数民众共同持有的普遍观念。当然,这些观念或源自历史,或基于其时特定的人文环境,却都成为人们生活中用以看待、解释某些特定生活现象或事件的理论依据。比如佛教中的因缘轮回报应等观念,就是渊源于历史而植根于唐人中,并在以后的历史中绵延不绝的普遍观念。比如命定观念,就是源自西汉以降盛行的阴阳五行、谶纬符命之说。如果说这种观念在唐前还多限于对王朝兴衰和社会治乱的附会,那么,到了唐代则延伸到并用在了对于个人命运的解释。这些观念在唐人小说中往往被具化为某一具体的艺术形象,有的借助于小说故事的流传而被广泛接受和认同,逐渐被剥离出来,继而凝结、定格,成为一个全新的民俗形象。这类民俗意象,本文将其概括为观念型民俗意象。

“月老”意象即属于此类。月下老人在中国民间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主管着人间男女婚姻,在冥冥之中以红绳系男女之足,以定姻缘。月下老人的出现,与命定观念息息相关。西汉以来流行的阴阳五行、谶纬符命之说,在唐代社会进一步向民间渗透,形成了在民间广泛流行的命定观念,唐人以为,人的命运不是自己可以确定和改变的,从一出生就已在冥冥之中被安排好了,“天下之事,皆前定矣”,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五〇《定数五》“李泌”,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079页。“人遭遇皆系之命”,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四七《定数二》“王儦”,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058页。“人事固有前定”。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五五《定数十》“韩皋”,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117页。这种命定观念被唐人用来解释个人的年寿、功名、禄位和婚姻等各个方面。月老形象就是这种命定观在婚恋领域的艺术化与形象化,这一形象最初出现在唐人李复言的小说《续玄怪录·定婚店》中。

《定婚店》叙婚姻之事,言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然而多方求婚而终无所成。元和二年,韦固将往清河,旅次于宋城南店,有客为其撮合清河司马潘昉之女,期于南店之西的龙兴寺门口相见,韦固由于求婚心切,夜半即前往会面之地,他于此遇到了月下老人:


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固步觇之,不识其字,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又非梵书,因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世间之字,自谓无不识者。西国梵字,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觌,如何?”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因何得见?”……固曰:“然则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牍耳。”……因问:“囊中何物?”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李复言撰,程毅中点校:《续玄怪录》卷四,见《玄怪录 续玄怪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79—180页。


这个于月下倚布囊、坐于阶上、向月检书的老人,即是后来在民间被奉为婚姻之神的月下老人。只要他用囊中红绳把世间男女之足系在一起,即使“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他们也会成为夫妻。

唐人认为,人的命运是由“非人间”的幽冥世界中的地府冥司决定的,世间之人命运的主宰者或管理者来自幽冥世界,月下老人即来自幽冥,韦固曾对此表示诧异:


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

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尔。”


在李复言《定婚店》之外,《广异记·阎庚》也叙及幽冥之吏掌管人间姻缘的情节,其云:


仁亶见其视瞻非凡,谓庚自外持壶酒至,仁亶以酒先属客,客不敢受,固属之,因与合饮。酒酣欢甚,乃同房而宿。中夕,相问行李,客答曰:“吾非人,乃地曹耳,地府令主河北婚姻,绊男女脚。”仁亶开视其衣装,见袋中细绳,方信焉。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三二八《鬼十三》“阎庚”,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604页。


小说中自言为地曹的“客”,即是“主河北婚姻”者,他与月下老人相似,同样是通过以袋中之绳“绊男女脚”的方式,确定世间男女姻缘。于此也说明,婚姻前定且主于幽冥地府是唐代流行和普遍的观念。

世间男女之所以能成为夫妻,是由于主婚姻的地府冥吏以绳相系,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续玄怪录·定婚店》和《广异记·阎庚》在图解婚姻前定观念方面,实等无差别。但很显然,《定婚店》中月老于月下结绳以定婚姻的形象更具诗意,因而流播更广,遂为故实。月下老人更随着故事的流传而家喻户晓,并从小说的虚拟形象走向现实生活,最终被奉为婚姻之神,定格为一个承载婚姻前定观念的艺术化民俗形象。

又如“三生石”意象亦属于此类。在中国民间具有广泛影响的因缘轮回观念,唐以降,逐渐具化在一块所谓的“三生石”上。此石竖立于黄泉路畔,人生之三世因缘均可于其上见之。与之相对应的现实世界中的“三生石”,则位于杭州天竺寺外,而这块“三生石”,实则是基于唐人袁郊所著小说《甘泽谣·圆观》故事。限于篇幅,此不赘述。需要说明的是,在唐人小说中,有很多小说立意于图解某种观念,但由于其故事情节枯燥,且缺乏鲜明生动的形象而湮没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