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思远道:两周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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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比德于玉”

“君子”一词极有可能就是周人的发明。今见甲骨卜辞和殷商旧典尚未发现有“君子”之称,而在西周初期周人的口中,“君子”一词却已经多有所闻了。

首先,“君子”时常与“小人”相对,最初多是就地位的尊卑而言,而且这一因素在后来有时仍还被保留在“君子”的含义中。《尚书·周书·旅獒》所谓“德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尽人心;狎侮小人,罔以尽其力”,《周易》所谓“君子得舆,小人剥庐”“君子豹变,小人革面”等等,都是周初常见的用法,孔子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之说,多少也含有地位、生活来源差别所带来的追求不同的意思。即使到了战国孟子那里,称“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孟子·滕文公上》)时,其“君子”也是偏重于“劳心”者、“治人”者的层面上。就词汇来源考之,“君子”一词应该首先源于“君”字。“君”,《说文》:“尊也。从尹口,口以发号。”段玉裁注:“尹,治也。”“尹亦声。”《说文解字注》第5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仪礼·丧服》《传》曰:“君,至尊也。”郑玄注:“天子、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十三经注疏》第1100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君”这一原本特指据有土地的统治者的通称,再加上一个“子”字,成“君子”,其范围当更加宽泛一些,因为“子”在上古有子爵、士大夫统称、男子美称等多重含义。《尚书·酒诰》“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注曰:“众伯君子长官大夫统庶士有正者,其汝常听我教,勿违犯。”《十三经注疏》第221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君子”在此即泛称众位卿大夫。

其次,更须注意的是,即使在使用之初,“君子”在指称上层贵族的同时,也含有道德品行的成分。即是说,上层贵族而兼有品行者才更多地被称为君子。上引《尚书·无逸》中周公的“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注文就称“叹美君子之道,所在念德,其无逸豫。君子且犹然,况王者乎”《十三经注疏》第221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认为其中的“君子”乃是既有身份又有德行者;《周易》中的“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谦谦君子”等等,也更多的是指一种作为君子的精神状态。

说起来,这种同时兼有身份和品行的“君子”称谓,正是周人等级观念和尚“德”精神交汇而成的一个“特产”。我们知道,较之殷商崇神尚力的文化精神,周人在其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直至取殷商而代之的发展过程中,始终都是以崇文尚德、争取盟邦“同心同德”为其重头砝码的,并由此提出了“以德配天”的口号,从神治转向了宗法礼乐之治。有德是周人君王所标榜的优势所在,也是他们被歌颂的主要内容。“於乎不(丕)显,文王之德之纯”(《诗经·周颂·维天之命》)、“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诗经·大雅·江汉》)、“乃及王季,维德之行”(《诗经·大雅·大明》)……在周人这些颂赞之歌中,“德”字几乎不绝于耳。这样,是否有“德”,便成为作为一位合格君上或拥有君上尊贵称号的重要涵项。这恐怕就是“君子”最初便含有德行成分的直接原因;同时,它又因“有德”,而成为时人对君上特有的尊称和赞誉。

以此为契机,很快,“君子”便演化为一般的尊称、敬称,实际上也就成了理想人格的代名词。到这时,“君子”已开始更多地偏重于人的品格、修养的层面,而不再拘泥于贵族的身份和地位。而且,随着礼乐文化的全面展开,周人所崇尚的君子人格,又在尊贵、有德的基础上,被赋予了更为丰富而独特的性格内涵。

那么,究竟怎样的性情品行才称得上是“君子”?或者说,“君子”理想崇尚的又是一种怎样的人格风范?

上引《诗经》大量的“君子”尊称时,《秦风·小戎》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它正显示了周人与崇尚“君子”密切相关的又一特别的文化现象,这就是“君子比德于玉”(《礼记·聘义》)。的确,以美玉比君子的修辞用法,在《诗经》中并不仅见,《大雅·卷阿》的“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正是用玉圭、玉璋为喻,赞美君子的“令闻令望”。

“玉,石之美者”(《说文》),本是随着石器创造而被史前人类发现的制品材料。它比石器质地坚硬,故具有更佳的使用效果;相对来说,其采集和制品打磨也更有难度;加之它又有丰富的色彩、柔和的光泽及温润的触觉,这些因素都使玉从一开始便成了人们珍视的佼佼者。而一旦受到特别的“器重”,在它身上就开始越来越多地凝聚上精神和观念的内容,是否拥有它,拥有的数量,往往成为显示等级身份乃至财富的一种标志。于是我们在第一章中已经看到,较之石器、陶器乃至后来的铜器,兴盛于原始时代末期的玉器,自始至终都更多的是作为礼器、饰品等非实用性艺术品来制作的,其中的玉琮、玉戚等,已经是部落首领权力的象征。这种情况到了已经步入青铜时代的殷商更加突出。青铜器物的实用性优势和重器的宗教意味,使玉制品的装饰价值和审美价值愈加放大,人们更加费时费力地打磨它,雕琢它,以增加其精美的程度。殷墟妇好墓在出土大量青铜礼器的同时,就出土有更大数量的玉饰制品,它们造型优美,品种齐全,特别是雕琢的人物、动物形象装饰品,工艺已十分讲究,诸如兽面纹玉斧、带柄玉人、阴阳玉人、玉蚕等等,皆已栩栩如生。在这些玉器身上,凝结了时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创造力、想象力和工艺水平,作为供人欣赏的审美作品,其原本就有的珍贵品质更加凸显出来。

玉至周不但仍保留了几千年来积淀在它身上的贵重成分,而且随着周人崇尚精神、品德文化特点的形成,它又被赋予了新的高尚、典雅而完美的品格。在这里,玉是最重的礼品和回报:“锡(赐)尔介圭,以作尔宝”(《诗经·大雅·崧高》)、“何以赠之?琼瑰玉佩”(《诗经·秦风·渭阳》)、“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诗经·卫风·木瓜》),后者在后代虽成了“投桃报李”之意,当时却应该是敬我一分、回你十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式的感情回报;玉又是时人最崇尚的佩饰:“何以舟(佩带)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诗经·大雅·公刘》)、“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诗经·齐风·著》)、“巧笑之瑳,佩玉之傩”(《诗经·卫风·竹竿》);而且,前面已经提到,《礼记·玉藻》还有“古之君子必佩玉”之说,这是因为随着佩玉发出的音乐之声,君子须“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原来,佩玉的摆动发出的悦耳之音,正与君子规矩中节的举手措足相协调,共同组合成一种和谐的美的风范。

就这样,美玉与人的精神气质发生了共鸣。对玉的偏爱,使人们有意在玉身上寻找时尚所推崇的种种美德,这才有了以玉比德的独特文化。对此,《礼记·聘义》有更明确的阐释和总结:


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


另外,许慎《说文》释“玉”时也有类似玉“德”的说法:


玉,石之美有五德者。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


原来,玉竟有如此完美、全面的品德。当然,谁都知道,正像《诗经·邶风·静女》赞叹美人所赠“柔荑”时说的,“匪女(汝)之为美,美人之贻”,对于玉的美德,我们也完全可以说,非玉之为美,君子所服。这里不分明是在借玉德以称美“君子”和完美的人格吗?

当然,上引材料,皆是后人所述,不免增添了一些内容,但可以肯定其中有些部分必定是当初观念的延续。比如它们都在第一条提到了玉的“温润以泽”“润泽以温”,也就是美玉那种圆润光滑、色泽柔和、温凉适中的特有质地。它给人的感觉不是强烈的刺激,而是温馨、宁静、和谐,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诗经·秦风·小戎》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显然取的就是玉的这种“温润以泽”的特点来赞美君子的。这首诗是一位女子表达对出征丈夫的思念,那么“温其如玉”就该是指夫君温和文雅、体贴敦厚的性情和德行高尚的品质了。至于《诗经·大雅·卷阿》赞美君王“如圭如璋”,前面一句恰恰是“颙颙卬卬”,即一方面温和肃敬,一方面又气宇轩昂,也正是一种有张有弛、有礼有仪、恰如其分的人格风范。

当然,这种恰如其分的美是要经过一定的礼的规范和度的把握才可以获得的,这也正像玉制品纯洁晶莹、圆润光滑的层面须经“切磋琢磨”才能焕发一样。《诗经·小雅·鹤鸣》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正说明美玉需要有一番攻治的功夫。于是,玉的成器就又成了君子修养、磨炼的象征。《诗经·卫风·淇奥》正是这样一首典型的“比德于玉”的君子之歌: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一章)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三章)


歌曲从品质、风度、修养到性格,为我们描绘出一位在时人心目中十分完美合体的君子形象。他就像经过了雕刻琢磨而纯正圆润的美玉一样,整个体态风采举止都是那么恰到好处,既威武轩昂、神采奕奕,又庄重得体、心胸宽厚;既活泼风趣、善于说笑逗乐,又不粗犷无礼,这是何等难得的一种“分寸”和“度”呵!这和美玉的温凉适中、既坚硬又柔和,“燥不轻,湿不重”,造型明朗又不过分棱角突兀等等,简直是天生的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