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学案
康斋倡道小陂,一禀宋人成说。言心,则以知觉而与理为二;言工夫,则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故必敬义夹持,明诚两进,而后为学问之全功。其相传一派,虽一斋、庄渠稍为转手,终不敢离此矩矱也。白沙出其门,然自叙所得,不关聘君,当为别派。於戏!椎轮为大辂之始,增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
聘君吴康斋先生与弼
吴与弼,字子傅,号康斋,抚州之崇仁人也。父国子司业溥。先生生时,祖梦有藤绕其先墓,一老人指为扳辕藤,故初名梦祥。八九岁,已负气岸。十九岁,永乐己丑。觐亲于京师,金陵。从洗马杨文定溥。学,读《伊洛渊源录》,慨然有志于道,谓:“程伯淳见猎心喜,乃知圣贤犹夫人也,孰云不可学而至哉?”遂弃去举子业,谢人事,独处小楼,玩四书、五经、诸儒语录,体贴于身心,不下楼者二年。气质偏于刚忿,至是觉之,随下克之之功。辛卯,父命还乡授室,长江遇风,舟将覆,先生正襟危坐。事定,问之,曰:“守正以俟耳。”既婚,不入室,复命于京师而后归。先生往来,粗衣敝履,人不知其为司成之子也。
居乡,躬耕食力,弟子从游者甚众。先生谓娄谅确实,杨杰淳雅,周文勇迈。雨中被簑笠,负耒耜,与诸生并耕,谈乾、坤及坎、离、艮、震、兑、巽,于所耕之耒耜可见。归则解犂,饭粝、蔬豆共食。陈白沙自广来学,晨光才辨,先生手自簸谷。白沙未起,先生大声曰:“秀才若为懒惰,即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又何从到孟子门下?”一日刈禾,镰伤厥指,先生负痛,曰:“何可为物所胜?”竟刈如初。尝叹笺注之繁,无益有害,故不轻著述。省郡交荐之,不赴。太息曰:“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吾庸出为?”
天顺初,忠国公石亨汰甚,知为上所疑,门客谢昭效张觷之告蔡京,征先生以收人望。亨谋之李文达,文达为草疏上之。上问文达曰:“与弼何如人?”对曰:“与弼儒者高蹈。古昔明王,莫不好贤下士,皇上聘与弼,即圣朝盛事。”遂遣行人曹隆至崇仁聘之。先生应召将至,上喜甚,问文达曰:“当以何官官与弼?”文达曰:“今东宫讲学,需老成儒者司其辅导,宜莫如与弼。”上可谕德,召对文华殿,上曰:“闻高义久矣,特聘卿来,烦辅东宫。”对曰:“臣少贱多病,杜迹山林,本无高行,徒以声闻过情,误尘荐牍,圣明过听,束帛丘园,臣实内愧,力疾谢命,不能供职。”上曰:“宫僚优闲,不必固辞。”赐文币酒牢,命侍人牛玉送之馆次。上顾文达曰:“人言此老迂,不迂也。”时文达首以宾师礼遇之。公卿大夫士,承其声名,坐门求见,而流俗多怪,谤议蜂起。中官见先生操古礼屹屹,则群聚而笑之,或以为言者,文达为之解曰:“凡为此者,所以励风俗,使奔竞干求乞哀之徒,观之而有愧也。”先生三辞不得命,称病笃不起。上谕文达曰:“与弼不受官者何故?必欲归,需秋凉而遣之,禄之终身,顾不可乎?”文达传谕,先生辞益坚。上曰:“果尔,亦难留。”乃允之。先生因上十事,上复召对。赐玺书银币,遣行人王惟善送归,命有司月廪之。盖先生知石亨必败,故洁然高蹈。其南还也,人问其故,第曰:“欲保性命而已。”己卯九月,遣门生进谢表。辛巳冬,适楚,拜杨文定之墓。壬午春,适闽,问考亭以申愿学之志。己丑十月十七日卒,年七十有九。
先生上无所传,而闻道最早,身体力验,只在走趋语默之间,出作入息,刻刻不忘,久之自成片段,所谓“敬义夹持,诚明两进”者也。一切玄远之言,绝口不道,学者依之,真有途辙可循。临川章衮谓其《日录》为一人之史,皆自言己事,非若他人以己意附成说,以成说附己意,泛言广论者比。顾泾阳言:“先生一团元气,可追太古之朴。”而世之议先生者多端,以为先生之不受职,因敕书以伊、傅之礼聘之,至而授以谕德,失其所望,故不受。夫舜且历试诸艰,而后纳于百揆,则伊、傅亦岂初命为相?即世俗妄人,无如此校量官爵之法,而况于先生乎?陈建之《通记》,拾世俗无根之谤而为此,固不足惜。薛方山亦儒者,《宪章录》乃复仍其谬。又谓与弟讼田,褫冠蓬首,短衣束裙,跪讼府庭。张廷祥有“上告素王,正名讨罪,岂容久窃虚名”之书。刘先生言:“予于本朝,极服康斋先生。其弟不简,私鬻祭田,先生讼之,遂囚服以质,绝无矫饰之意,非名誉心净尽,曷克至此?”然考之杨端洁《传易考》:先生自辞宫谕归,绝不言官,以民服力田。抚守张番禺人因先生拒而不见,知京贵有忌先生者,尹直之流。欲坏其节行,令人讼之。久之,无应者。以严法令他人代弟讼之,牒入,即遣隶执牒拘之。门人胡居仁等劝以官服往,先生服民服从拘者至庭,加慢侮,方以礼遣。先生无愠色,亦心谅非弟意,相好如初。以此得内贵心。张廷祥元祯始亦信之,后乃释然。此为实录也。又谓“跋石亨族谱,自称门下士”,顾泾凡允成论之曰:“此好事者为之也。先生乐道安贫,旷然自足,真如凤凰翔于千仞之上,下视尘世,曾不足过而览焉。区区总戎一荐,何关重轻?乃遂不胜私门桃李之感,而事之以世俗所事座主举主之礼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一也。且总戎之汰甚矣,行路之人,皆知其必败,而况于先生?先生所为坚辞谕德之命,意盖若将凂焉,惟恐其去之不速也,况肯褰裳而赴,自附于匪人之党乎?此以知其不然者二也。”以羲论之,当时石亨势如燎原,其荐先生以炫耀天下者,区区自居一举主之名耳。向若先生不称门下,则大拂其初愿,先生必不能善归。先生所谓欲保性命者,其亦有甚不得已者乎?
吴康斋先生语
与邻人处一事,涵容不熟,既以容讫,彼犹未悟,不免说破。此闲气为患,寻自悔之。因思为君子,当常受亏于人,方做得。盖受亏,即有容也。
此语言权利思想者,必唾弃之,然自治之道,实应尔,不然精神无时得清。
食后坐东窗,四体舒泰,神气清朗,读书愈有进益。数日趣同,此必又透一关矣。
日夜痛自点检且不暇,岂有工夫点检他人?责人密,自治疏矣。可不戒哉!明德、新民,虽无二致,然己德未明,遽欲新民,不惟失本末先后之序,岂能有新民之效乎?徒尔劳攘,成私意也。
贫困中,事务纷至,兼以病疮,不免时有愤躁。徐整衣冠读书,便觉意思通畅。古人云:“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又云:“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然诚难能,只得小心宁耐做将去。朱子云:“终不成处不去便放下。”旨哉是言也!
文公谓“延平先生终日无疾言遽色”,与弼常叹何修而至此!又自分虽终身不能学也,文公又云:“李先生初间也是豪迈底人,后来也是琢磨之功。”观此,则李先生岂是生来便如此?盖学力所致也。然下愚末学,苦不能克去血气之刚,平居则慕心平气和,与物皆春;少不如意,躁急之态形焉。因思延平先生所与处者,岂皆圣贤?而能无疾言遽色者,岂非成汤“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之功效欤?而今而后,吾知圣贤之必可学,而学之必可至。人性之本善,而气质之可化也的然矣。下学之功,此去何如哉!
南轩读《孟子》甚乐,湛然虚明,平旦之气,略无所挠,绿阴清昼,薰风徐来,而山林阒寂,天地自阔,日月自长。邵子所谓“心静方能知白日,眼明始会识青天”,于斯可验。
与弼气质偏于刚忿。永乐庚寅,年二十,从洗马杨先生学,方始觉之。春季,归自先生官舍,纡道访故人李原道于秦淮客馆,相与携手淮畔,共谈日新,与弼深以刚忿为言,始欲下克之之功。原道寻以告吾父母,二亲为之大喜。原道,吉安庐陵人,吾母姨夫中允公从子也。厥后克之之功,虽时有之,其如卤莽灭裂何!十五六年之间,猖狂自恣,良心一发,愤恨无所容身。去冬今春,用功甚力,而日用之间,觉得愈加辛苦,疑下愚终不可以希圣贤之万一,而小人之归,无由可免矣。五六月来,觉气象渐好,于是益加苦功,逐日有进,心气稍稍和平。虽时当逆境,不免少动于中,寻即排遣,而终无大害也。二十日,又一逆事,排遣不下,心愈不悦,盖平日但制而不行,未有拔去病根之意。反复观之,而后知吾近日之病,在于欲得心气和平,而恶夫外物之逆以害吾中,此非也。心本太虚,七情不可有所。于物之相接,甘辛咸苦,万有不齐,而吾恶其逆我者可乎?但当于万有不齐之中,详审其理以应之,则善矣。于是中心洒然。此殆克己复礼之一端乎!盖制而不行者硬苦,以理处之,则顺畅。因思心气和平,非绝于往日,但未如此八九日之无间断。又往日间和平,多无事之时,今乃能于逆境摆脱。惧学之不继也,故特书于册。冀日新又新,读书穷理,从事于敬恕之间,渐进于克己复礼之地,此吾志也。效之迟速,非所敢知。
拔去病根,阳明之药最良矣。
澹如秋水贫中味,和似春风静后功。
病体衰惫,家务相缠,不得专心致志于圣经贤传中,心益以鄙诈,而无以致其知,外貌益以暴慢,而何以力于行?岁月如流,岂胜痛悼,如何,如何!
观《近思录》,觉得精神收敛,身心检束,有歉然不敢少恣之意,有悚然奋拔向前之意。大抵学者践履工夫,从至难、至危处试验过,方始无往不利。若舍至难、至危,其他践履,不足道也。
因暴怒,徐思之,以责人无恕故也。欲责人,须思吾能此事否?苟能之,又思曰:吾学圣贤方能此,安可遽责彼未尝用功与用功未深者乎?况责人此理,吾未必皆能乎此也。以此度之,平生责人谬妄多矣。戒之,戒之!信哉,“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也。
倦卧梦寐中,时时警恐,为过时不能学也。
人须整理心下,使教莹净,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内工夫也。嗟夫!不敬则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万事从此隳,可不惧哉!
今日觉得贫困上稍有益,看来人不于贫困上著力,终不济事,终是脆软。
应事后即须看书,不使此心顷刻走作。
早枕,痛悔刚恶,偶得二句:“岂伊人之难化,信吾德之不竞。”遇逆境暴怒,再三以理遣。盖平日自己无德,难于专一责人,况化人亦当以渐,又一时偶差,人所不免。呜呼!难矣哉,中庸之道也。
人之遇患难,须平心易气以处之,厌心一生,必至于怨天尤人。此乃见学力,不可不勉。
凡百皆当责己。
先哲云:“身心须有安顿处。”盖身心无安顿处,则日惟扰扰于利害之中而已。此亦非言可尽,默而识之可也。
人之病痛,不知则已,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势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之深戒也。
小子一生受病正在此,危哉!危哉!
男儿须挺然生世间。
处大事者,须深沉详察。
看《言行录》,龟山论东坡云:“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邪僻之气,不设于身体。”大有所省。然志不能帅气,工夫间断。甚矣!圣贤之难能也。
看朱子“六十后长进不多”之语,恍然自失。呜呼!日月逝矣,不可得而追矣。
世间可喜可怒之事,自家著一分陪奉他,可谓劳矣。诚哉是言也!
吾辈犯此否?
累日思:平生架空过了时日。
事往往急便坏了。
请看风急天寒夜,谁是当门定脚人。
人生须自重。
学至于不尤人,学之至也。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无时无处不是工夫。
年老厌烦,非理也。朱子云:“一日不死,一日要是当。”故于事厌倦,皆无诚。
文敬胡敬斋先生居仁
胡居仁,字叔心,饶之馀干人也。学者称为敬斋先生。弱冠时,奋志圣贤之学,往游康斋吴先生之门,遂绝意科举,筑室于梅溪山中,事亲讲学之外,不干人事。久之,欲广闻见,适闽历浙,入金陵,从彭蠡而返。所至,访求问学之士,归而与乡人娄一斋、罗一峰、张东白为会于弋阳之龟峰、馀干之应天寺。提学李龄、钟城相继请主白鹿书院。诸生又请讲学贵溪桐源书院。淮王闻之,请讲《易》于其府。王欲梓其诗文,先生辞曰:“尚需稍进。”
先生严毅清苦,左绳右矩,每日必立课程,详书得失以自考,虽器物之微,区别精审,没齿不乱。父病,尝粪以验其深浅。兄出,则迎候于门;有疾,则躬调药饮。执亲之丧,水浆不入口,柴毁骨立,非杖不能起,三年不入寝室,动依古礼,不从流俗卜兆。为里人所阨,不得已讼之,墨衰而入公门,人咸笑之。家世为农,至先生而窭甚,鹑衣脱粟,萧然有自得之色,曰:“以仁义润身,以牙签润屋,足矣。”成化甲辰三月十二日卒,年五十一。万历乙酉,从祀孔庙。
先生一生得力于敬,故其持守可观。周翠渠曰:“君学之所至兮,虽浅深予有未知。观君学之所向兮,得正路抑又何疑?倘岁月之少延兮,必曰跻乎远大。痛寿命之弗永兮,若深造而未艾。”此定案也。其以有主言静中之涵养,尤为学者津梁。然斯言也,即白沙所谓“静中养出端倪,日用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宜其同门冥契。而先生必欲议白沙为禅,一编之中,三致意焉。盖先生近于狷,而白沙近于狂,不必以此而疑彼也。先生之辨释氏尤力,谓其“想像道理,所见非真”,又谓“是空其心、死其心、制其心”,此皆不足以服释氏之心。释氏固未尝无真见,其心死之而后活,制之而后灵,所谓“真空即妙有也”,弥近理而大乱真者,皆不在此。盖大化流行,不舍昼夜,无有止息,此自其变者而观之,气也;消息盈虚,春之后必夏,秋之后必冬,人不转而为物,物不转而为人,草不移而为木,木不移而为草,万古如斯,此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理也。在人亦然,其变者,喜怒哀乐,已发未发,一动一静,循环无端者,心也;其不变者,恻隐善恶辞让是非,牿之反覆,萌蘖发见者,性也。儒者之道,从至变之中,以得其不变者,而后心与理一。释氏但见流行之体,变化不测,故以知觉运动为心,作用见性,其所谓不生不灭者,即其至变者也。层层扫除,不留一法,天地万物之变化,即吾之变化,而至变中之不变者,无所事之矣。是故理无不善,气则交感错纵,参差不齐,而清浊偏正生焉。性无不善,心则动静感应,不一其端,而真妄杂焉。释氏既以至变为体,自不得不随流鼓荡,其猖狂妄行,亦自然之理也。当其静坐枯槁,一切降伏,原非为存心养性也,不过欲求见此流行之体耳。见既真见,儒者谓其所见非真,只得形似,所以遏之而愈张其焰也。
先生言治法,寓兵未复,且行先屯田,宾兴不行,且先荐举。井田之法,当以田为母,区画有定数,以人为子,增减以授之。设官之法,正官命于朝廷,僚属大者荐闻,小者自辟。皆非迂儒所言。后有王者,所当取法者也。
居业录
觉得心放,亦是好事,便提撕收敛,再不令走,便是主敬存心工夫。若心不知下落,茫茫荡荡,是何工夫?
穷理非一端,所得非一处,或在读书上得之,或在讲论上得之,或在思虑上得之,或在行事上得之。读书得之虽多,讲论得之尤速,思虑得之最深,行事得之最实。
人虽持敬,亦要义理来浸灌,方得此心悦怿。不然,只是硬持守也。
今人说静时不可操,才操便是动。学之不讲,乃至于此,甚可惧也!静时不操,待何时去操?其意以为,不要惹动此心,待他自存,若操便要著意,著意便不得静。是欲以空寂杳冥为静,不知所谓静者,只是以思虑未萌、事物未至而言,其中操持之意常在也。若不操持,待其自存,决无此理。程子曰:“人心自由,便放去。”又以思虑纷扰为不静,遂遏绝思虑以为静。殊不知君子九思,亦是存养法,但要专一。若专一时,自无杂虑。有事时专一,无事时亦专一,此敬之所以贯乎动静,为操存之要法也。
敬为存养之道,贯彻始终,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是未知之前,先须存养此心,方能致知。又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则致知之后,又要存养,方能不失。盖致知之功有时,存养之功不息。
今人为学,多在声价上做。如此,则学时已与道离了,费尽一生工夫,终不可得道。
天下纵有难处之事,若顺理处之,不计较利害,则本心亦自泰然。若不以义理为主,则遇难处之事,越难处矣。
即庄敬日强,安惰日偷之义。
今人不去学自守,先要学随时,所以苟且不立。
人收敛警醒,则气便清,心自明。才惰慢,便昏聩也。
端庄整肃,严威俨恪,是敬之入头处;提撕唤醒,是敬之接续处;主一无适,湛然纯一,是敬之无间断处;惺惺不昧,精明不乱,是敬之效验处。
敬该动静,静坐端严,敬也;随事检点致谨,亦敬也。敬兼内外:容貌庄正,敬也;心地湛然纯一,亦敬也。
古人老而德愈进者,是持守得定,不与血气同衰也。今日才气之人,到老年便衰,是无持养之功也。
今多少青年志士,不到老已衰,正坐不学道。
广文娄一斋先生谅
娄谅,字克贞,别号一斋,广信上饶人。少有志于圣学,尝求师于四方,夷然不屑,曰:“率举子学,非身心学也。”闻康斋在临川,乃往从之。康斋一见喜之,云:“老夫聪明性紧,贤也聪明性紧。”一日,康斋治地,召先生往视,云:“学者须亲细务。”先生素豪迈,由此折节,虽扫除之事,必躬自为之,不责僮仆,遂为康斋入室。凡康斋不以语门人者,于先生无所不尽。康斋学规,来学者始见,其馀则否。罗一峰未第时,往访,康斋不出,先生谓康斋曰:“此一有志知名之士也,如何不见?”康斋曰:“我那得工夫见此小后生耶?”一峰不悦,移书四方,谓是名教中作怪,张东白从而和之,康斋若不闻。先生语两人曰:“君子小人,不容并立。使后世以康斋为小人,二兄为君子无疑;倘后世以君子处康斋,不知二兄安顿何地?”两人之议遂息。景泰癸酉,举于乡。退而读书十馀年,始上春官,至杭复返。明年天顺甲申,再上,登乙榜,分教成都。寻告归,以著书造就后学为事。所著《日录》四十卷,词朴理纯,不苟悦人。《三礼订讹》四十卷,以《周礼》皆天子之礼,为国礼;《仪礼》皆公卿、大夫、士、庶人之礼,为家礼;以《礼记》为二经之传,分附各篇,如《冠礼》附《冠义》之类,不可附各篇,各附一经之后,不可附一经,总附二经之后,取《系辞传》附《易》后之意。《诸儒附会》十三篇,以程、朱论黜之。《春秋本意》十二篇,惟用经文训释,而意自见,不用“三传”事实,曰:《春秋》必待“三传”而后明,是《春秋》为无用书矣。
先生以收放心为居敬之门,以何思何虑、勿助勿忘为居敬要指。康斋之门最著者,陈石斋、胡敬斋与先生三人而已。敬斋之所訾者,亦唯石斋与先生为最,谓两人皆是儒者陷入异教去,谓先生:“陆子不穷理,他却肯穷理;石斋不读书,他却勤读书。但其穷理读书,只是将圣贤言语来护己见耳。”先生之书,散逸不可见,观此数言,则非仅蹈袭师门者也。又言:“克贞见搬木之人得法,便说他是道。此与运水搬柴相似,指知觉运动为性,故如此说。道固无所不在,必其合乎义理而无私,乃可为道,岂搬木者所能?”盖搬木之人,故不可谓之知道;搬木得法,便是合乎义理,不可谓之非道,但行不著、习不察耳。先生之言,未尝非也。
先生静久而明,杭州之返,人问云何,先生曰:“此行非惟不第,且有危祸。”春闱果灾,举子多焚死者。灵山崩,曰:“其应在我矣。”急召子弟永诀,命门人蔡登查周、程子卒之月日,曰:“元公、纯公皆暑月卒,予何憾!”时弘治辛亥五月二十七日也,年七十。门人私谥文肃先生。子兵部郎中性,其女嫁为宁庶人妃,庶人反,先生子姓皆逮系,遗文散失,而宗先生者,绌于石斋、敬斋矣。文成年十七,亲迎过信,从先生问学,相深契也。则姚江之学,先生为发端也。子忱,字诚善,号冰溪,不下楼者十年,从游甚众,僧舍不能容,其弟子有架木为巢而读书者。
谢西山先生复
谢复,字一阳,别号西山,祁门人也。谒康斋于小陂,师事之。阅三岁而后返,从事于践履。叶畏斋问知,曰:“行。”陈寒谷问行,曰:“知。”未达,曰:“知至至之,知终终之,非行乎?未之能行,惟恐有闻,非知乎?知行合一,学之要也。”邑令问政,曰:“辨义利,则知所以爱民励己。”弘治乙丑卒。
郑孔明先生伉
郑伉,字孔明,常山之象湖人。不屑志于科举,往见康斋,康斋曰:“此间工夫,非朝夕可得,恐误子远来。”对曰:“此心放逸已久,求先生复之耳,敢欲速乎?”因受小学,日验于身心。久之,若有见焉,始归而读书。一切折衷于朱子,痛恶佛、老,曰:“其在外者已非,又何待读其书而后辨其谬哉?”枫山、东白皆与之上下其议论,亦一时之人杰也。
胡九韶先生
胡九韶,金溪人。自少从学康斋。家甚贫,课儿力耕,仅给衣食。每日晡,焚香谢天一日清福,其妻笑之曰:“虀粥三厨,何名清福?”先生曰:“幸生太平之世,无兵祸;又幸一家乐业,无饥寒;又幸榻无病人,狱无囚人:非清福而何?”康斋奔丧金陵,先生同往,凡康斋学有进益,无不相告,故康斋赠之诗云:“顽钝淬磨还有益,新功频欲故人闻。”康斋语学者曰:“吾平生每得力于患难。”先生曰:“惟先生遇患难能进学,在他人则隳志矣。”成化初卒。
恭简魏庄渠先生校
魏校,字子才,别号庄渠,昆山人。弘治乙丑进士,授南京刑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不为守备奄人刘瑯所屈。召为兵部郎,移疾归。嘉靖初,起广东提学副使。丁忧,补江西兵备,改河南提学。七年,升太常寺少卿,转大理。明年,以太常寺卿掌祭酒事,寻致仕。
先生私淑于胡敬斋,其宗旨为天根之学,从人生而静培养根基,若是孩提知识后起,则未免夹杂矣。所谓天根,即是主宰,贯动静而一之者也。敬斋言:“心无主宰,静也不是工夫,动也不是工夫。”此师门敬字口诀也。第敬斋工夫分乎动静,先生贯串总是一个,不离本末作两段事,则加密矣。聂双江归寂之旨,当是发端于先生者也。先生言:“理自然无为,岂有灵也?气形而下,莫能自主宰,心则虚灵而能主宰。”理也,气也,心也,歧而为三。不知天地间只有一气,其升降往来,即理也;人得之以为心,亦气也。气若不能自主宰,何以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荣枯,寒暑之运行,地理之刚柔,象纬之顺逆,人物之生化,夫孰使之哉?皆气之自为主宰也。以其能主宰,故名之曰理,其间气之有过不及,亦是理之当然,无过不及,便不成气矣。气既能主宰而灵,则理亦有灵矣。若先生之言,气之善恶,无与于理,理从而善之恶之,理不特死物,且闲物矣。其在于人,此虚灵者气也,虚灵中之主宰,即理也。善固理矣,即过不及而为恶,亦是欲动情胜,此理未尝不在其间。故曰“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以明气之不能离于理也。先生疑象山为禅,其后始知为坦然大道,则于师门之教,又一转矣。
先生提学广东时,过曹溪,焚大鉴之衣,椎碎其钵,曰:“无使惑后人也。”谥恭简。
体仁说
“整齐严肃,莫是先制于外否?”曰:“此正是由中而出。吾心才欲检束,四体便自竦然矣。外既不敢妄动,内亦不敢妄思,交养之道也。”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万叶可从而立;水必有源,然后千流万派其出无穷。人须存得此心,有个主宰,则万事可以次第治矣。
“思虑万起万灭,如之何?”曰:“此是本体不纯,故发用多杂,功夫只在主一。但觉思虑不齐,便截之使齐,立得个主宰,却于杂思虑中先除邪思虑,以次除闲思虑,推勘到底,直与斩绝,不得放过。久之,本体纯然是善,便自一念不生,生处皆善念矣。”
论学书
存养省察工夫,固学问根本,亦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曾发愤,只欲平做将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门唯颜子可当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气质皆偏于刚,然其所以传圣人之道,则皆得刚毅之力也。文公谓世衰道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的人,亦立脚不住。
岁莫一友过我,见某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吾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则与乾坤清气相通。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月光,至昧爽,恒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贤于玩物远矣,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人之一心,贯串千事百事,若不立个主宰,则终日营营,凡事都无统摄,不知从何处用功。
大丈夫冻死则冻死,饿死则饿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间。若开口告人贫,要人怜我,以小惠呴沫我,得无为贱丈夫乎!
道体浩浩无穷,吾辈既为气质拘住,若欲止据己见持守,固亦自好,终恐规模窄狭,枯燥孤单,岂能展拓得去?古人所以亲师取友,汲汲于讲学者,非故泛滥于外也,止欲广求天下义理,而反之于身,合天下之长以为一己之长,集天下之善以为一己之善,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之。
侍郎余讱斋先生祐
余祐,字子积,别号讱斋,鄱阳人。年十九,往师胡敬斋,敬斋以女妻之。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南京刑部主事。忤逆瑾,落职。瑾诛,起知福州,晋山东副使。兵备徐州,以没入中官货,逮诏狱。谪南宁府同知,稍迁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改元,起河南按察使,调广西,两迁至云南左布政。以太仆卿召,转吏部右侍郎,未离滇而卒,戊子岁也,年六十四。
先生之学,墨守敬斋。在狱中著《性书》三卷,其言程、朱教人,拳拳以诚敬为入门,学者岂必多言,惟去其念虑之不诚不敬者,使心地光明笃实,邪僻诡谲之意勿留其间,不患不至于古人矣。时文成《朱子晚年定论》初出,以朱子到底归于存养,先生谓:“文公论心学,凡三变。如《存斋记》所言,心之为物,不可以形体求,不可以闻见得,惟存之之久,则日用之间,若有见焉。此则少年学禅,见得昭昭灵灵意思。及见延平,尽悟其失。复会南轩,始闻五峰之学,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未免阙却平时涵养一节工夫。《别南轩诗》:‘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答叔京书》尾,谓‘南轩入处精切’,皆谓此也。后来自悟其失,改定已发未发之论,然后体用不偏,动静交致其力,功夫方得浑全。此其终身定见也,安得以其入门功夫谓之晚年哉?”
愚按:此辨正先生之得统于师门处。《居业录》云:“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本体?”是即文公少年之见也。又云:“操存涵养,是静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动上工夫。动静二端,时节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当,不可混杂。”是即文公动静交致其力,方得浑全,而以单提涵养者为不全也。虽然,动静者时也,吾心之体不著于时者也,分工夫为两节,则静不能该动,动不能摄静,岂得为无弊哉!其《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辟“性即理也”之言。盖分理是理、气是气,截然为二,并朱子之意而失之。有云:“气尝能辅理之美矣,理岂不救气之衰乎?”整庵非之曰:“不谓理气交相为赐如此。”
太仆夏东岩先生尚朴
夏尚朴,字敦夫,别号东岩,永丰人。从学于娄一斋谅。登正德辛未进士第。历部属、守惠州、山东提学道,至南京太仆少卿。逆瑾擅政,遂归。王文成赠诗,有“舍瑟春风”之句,先生答曰:“孔门沂水春风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先生传主敬之学,谓“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魏庄渠叹为至言。然而訾“象山之学,以收敛精神为主。吾儒收敛精神,要照管许多道理,不是徒收敛也”,信如兹言,则总然提起,亦未必便是天理,无乃自背其说乎!盖先生认心与理为二,谓心所以穷理,不足以尽理,阳明点出“心即理也”一言,何怪不视为河汉乎!
夏东岩文集
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
学者须收敛精神,譬如一炉火,聚则光焰四出,才拨开便昏黑了。
人之思虑,多是触类而生,无有宁息时节,所谓朋从尔思也。朋,类也。试就思处思量,如何思到此,逆推上去,便自见得。禅家谓之葛藤,所以要长存长觉,才觉得便断了。心要有所用。日用间都安在义理上,即是心存,岂俟终日趺坐,漠然无所用心,然后为存耶?
广文潘玉斋先生润
潘润,字德夫,号玉斋,信之永丰人。师事娄一斋。一斋严毅英迈,慨然以师道自任,尝谓先生曰:“致礼以治躬,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致乐以治心,中心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此礼乐之本,身心之学也。”先生谨佩其教,终日终身出入准绳规矩。李空同督学江右,以人才为问,诸生佥举先生。空同致礼欲见之,时先生居忧,以衰服拜于门外,终不肯见,空同叹其知礼。焚香静坐,时以所得者发为吟咏。终成都教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