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文学渊源
《诗经》与楚歌
在探讨楚辞起源时,除了要考虑社会历史、文化背景条件外,我们还应从文学本身的因素找原因,因为任何一种文学新形式、新体制的诞生,都既与社会大背景有密切关系,也与文学的发展、沿革、承继有缘,否则新的文学形式不可能凭空降生。
从楚辞来看,文学发展到战国时代,它可能继承与借鉴的主要来自两个方面:其一,北方的《诗经》(从时代上看,其实不能称《诗经》,因为此称乃汉代方生,这里为叙述方便,故称之),其二为南方的楚歌;屈原创作其作品肯定受了这两者的影响与启发。不过,学界对《诗经》与楚辞的关系向有争议,这儿有必要先谈一谈两者之间有无影响的可能性。
春秋时代,北方诸国赋诗、歌诗,乃至引诗作为外交辞令蔚成风气,这种状况,也影响波及南方楚国。试看《左传》有载:文公十年,子舟引诗曰,“刚亦不吐,柔亦不茹”(《大雅·烝民》),“毋纵诡随,以谨罔极”(《大雅·民劳》)。宣公十二年,孙叔引诗曰:“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小雅·六月》)楚子引诗:“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周颂·时迈》)又引“耆定尔功”(《周颂·武》),“敷时绎思,我徂惟求定”(《周颂·赉》),“绥万邦,娄丰年”(《周颂·桓》)。成公二年,申叔跪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鄘风》)子重引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大雅·文王》)襄公二十七年,“楚薳罢如晋莅盟,晋侯享之。将出,赋《既醉》”(《大雅》)。昭公三年,“郑伯如楚,子产相。楚子享之。赋《吉日》”(《小雅》)。昭公七年,芋尹无宇引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雅·北山》)昭公十二年,子革引逸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祈招》)昭公二十四年,沈尹戎又引诗曰:“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大雅·桑柔》)
由上所引,足以说明,南方楚国受《诗经》影响并不小,其赋诗、引诗之风不亚于北方,故而鲁迅先生说:“楚虽蛮夷,久为大国,春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交错为文,遂生壮采。”那么,作为“博闻强志”的屈原,在“接遇宾客,应对诸侯”时会不沾溉《风》《雅》吗?
对于《诗经》与《楚辞》的关系,其实前人论及颇多,如淮南王刘安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刘勰曰:“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禹汤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也,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朱熹曰:“赋则直陈其事,比则取物为比,兴则托物兴词……不特《诗》也,楚人之词,亦以是而求之,则其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极游观之适者,变《风》之流也;……其叙事陈情,感今怀古,以不忘乎君臣之义者,变《雅》之类也。至于语冥婚而越礼,据怨愤而失中,则又《风》、《雅》之再变矣。其语祀神歌舞之盛,则几乎《颂》,而其变也,又有甚焉。其为赋,则如《骚经》首章之云也;比,则香草恶物之类也;兴,则托物兴词,初不取义,如《九歌》沅芷澧兰以兴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属也。然《诗》之兴多而比、赋少,《骚》则兴少而比,赋多,要必辨此,而后词义可寻,读者不可以不察也。”蒋骥曰:“《骚》者《诗》之变,《诗》有赋比兴,惟《骚》亦然。但《三百篇》边幅短窄,易可窥寻,若《骚》则浑沌变化,其赋比兴,错杂而出。固未可以一律求也。”刘熙载谓:“赋,古诗之流。古诗如《风》、《雅》、《颂》是也,即《离骚》出于《国风》、《小雅》可见。”程廷祚曰:“屈子之作称尧、舜之耿介,讥桀纣之昌披,以寓其规讽;誓九死而不悔,嗟黄昏之改期,以致其忠怨;近于《诗》之陈情与志者矣。……故《诗》者,《骚》赋之大原也。”“……盖《风》、《雅》、《颂》之再变而后有《离骚》……《骚》之出于诗,犹王者之支庶封建为列侯也。”“……《骚》出于变《风》《雅》而兼有赋比兴之义,故于《诗》也为最近。”“……且《骚》之近于《诗》者,能具恻隐,含风谕。”刘师培说:“屈原《离骚》,引辞表旨,譬物连类,以情为具,以物为表,抑郁沉怨,与《风》《雅》为节,其原出于《诗经》。”闻一多说:“屈原的功绩,恢复了《诗经》时代艺术的健康性,而减免了它的朴质性。”
综上之引,你能说,《诗经》与楚辞毫无瓜葛可言吗?让我们再就两者的内容、句式、语词等作些比较。
(一)《诗经》以四言为主体;楚辞虽多参差长短句,然也有四字句诗,如《橘颂》、《天问》、《大招》以及《九歌·礼魂》、《怀沙》的“乱”词。
(二)《诗经》中所习用的“兮”、“只”、“些”、“也”、“止”等语助词,楚辞也多袭用,以“兮”为主,并承继了《诗经》隔句用“兮”之法。
(三)楚辞中颇多化用《诗经》之语词者,略举如次:
《周南·卷耳》:“我马瘖矣,我仆痡矣。”
《离骚》:“仆夫悲余马怀兮。”
《小雅·正月》:“哀此茕独。”
《离骚》:“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鲁颂·闷宫》:“奄有下土。”
《离骚》:“苟得用此下土。”
《郑风·有女同车》:“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离骚》:“纫秋兰以为佩。”
《秦风·终南》:“佩玉锵锵。”
《东皇太一》:“璆锵鸣兮琳琅。”
《郑风·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湘夫人》:“灵之来兮如云。”
《秦风·车辚辚》:“有车邻邻(辚辚)。”
《大司命》:“乘龙兮辚辚。”
《小雅·湛露》:“匪阴不晞。”
《少司命》:“晞女发兮阳之阿。”
《小雅·大东》:“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
《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
《周南·关雎》:“窈窕淑女。”
《山鬼》:“子慕予兮善窈窕。”
《邶风·柏舟》:“忧心悄悄。”
《悲回风》:“愁悄悄之常悲兮。”
《卫风·伯兮》:“杲杲出日。”
《远游》:“阳杲杲其未光兮。”
另,《九辩》有云:“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朱熹《集注》曰:“诗人言‘不素餐兮’,见《伐檀》篇。”王夫之《通释》云:“诗人《伐檀》之诗,托志素餐,以素餐为耻。此明属屈子之志与先圣之心合辙。”
(四)《诗经》中有少数反映南方楚地的诗篇,如《周南·汉广》、《周南·汝坟》、《召南·江有汜》、《小雅·四月》、《大雅·江汉》、《商颂·殷武》等,这些诗篇,或记载了楚的历史与风俗,或叙述了楚与北方的战争,其中《汉广》与《江有汜》一般认为是楚地民歌。这些虽难以说明《诗经》与楚辞的直接关系,但多少透露了北方文学中的南方成分,可显南北文化交融之一面。
再看楚歌与楚辞的关系。我们从目前已基本确认的几首楚歌看,可以发现,它们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发展变化轨迹,即由具有《诗经》四言体风格特征,演变为形似楚辞而又具有楚辞基本特征的诗体,它充分反映了楚辞继承发展楚歌的痕迹,说明民间文学在楚辞的形成中占有特殊地位。
我们试以楚歌发展的年代顺序简叙楚歌的演化过程。
第一阶段,约公元前7世纪,即楚武王、文王、成王时代,其时楚歌的形式基本与《诗经》相同。如《说苑·至公篇》“楚人为令尹子文歌”:“子文之族,犯国法程。廷理释之。子文不听,恤顾怨萌。方公平。”《说苑·正谏篇》“楚人为诸御已歌”:“薪乎莱乎,无诸御已,论无子乎。莱乎薪乎,无诸御已,讫无人乎。”
第二阶段,约公元前6世纪中叶,楚共王、康王时期,此时楚歌形式已由四言演化成了新的形式,突破了四言体,句中或句尾开始带上“兮”字。如《新序·节士篇》“徐人歌”:“延陵李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说苑·善说篇》“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三阶段,公元前5世纪初,楚悼王之前一阶段,其时,楚歌已与楚辞在形式上相当接近了,且时间上与怀王、顷襄王相距不远。这些楚歌已明显带有句式参差、句中句尾用“兮”字的特点,但四字句仍存在。如《论语·微子篇》“楚狂接舆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孟子·离娄篇》“孔子听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左传·哀公十三年》“庚癸歌”:“佩玉累兮,余无所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
由楚歌我们同时可知,楚辞在形式上曾仿楚音,与楚地音乐有一定关系。由此我们可以从楚辞已存形式推知它所仿照的楚地音乐、楚歌曲式:一、简单曲调多次重复的曲调,如《九歌》。二、一个或两个曲调若干次重复后,末尾加“乱”的曲式,如《离骚》、《哀郢》、《怀沙》。三、兼有“少歌”、“倡”与“乱”,中间重起,两次结束、前后两截相联的曲式,如《抽思》,这里“少歌”是前半曲结束的小结,“倡”是前后两半曲的过渡。四、前有总起,中间曲调显著变化,最后有总结的曲式,如《招魂》。很显然,以上我们所已见的楚辞的几种曲式,当是楚辞受楚歌曲式影响后所形成的。关于楚地乐歌,即所谓的“南音”,史书均有记载,如《左传·成公九年》云:“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与之琴,操南音。”《吕氏春秋·音初篇》云:“禹行动,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侯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南音”后又被称作“楚声”,《汉书·礼乐志》云:“《房中乐》高祖唐山夫人所作,高祖好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隋书·经籍志》云:“隋释道骞能为楚声,音韵清切。”屈原创作楚辞作品曾借鉴楚歌及楚声(楚乐),看来是没有疑问的。
先秦诸子散文与楚辞
我们已将《诗经》与楚辞(以屈原作品为主,故以下简称屈骚)作了对照,发现两者在语言形式上有十分显著的差异:前者篇幅一般比较短小,句式相对整齐,大多以四言为主;而后者篇幅显著加大,出现像《离骚》这样的宏篇巨制,句式参差,除部分诗篇是四言为主外(如《橘颂》《天问》等),其余均为长短不一的杂言;后者的这种形式表现,人们习惯称其为“散文化”。
何以先秦时代的诗歌在继《诗经》之后,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产生了具有“散文化”倾向的新诗体呢?这当中的原因有多种。首先,时代风气是一个重要因素,诚如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指出的:“周室既衰,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游说之风寖盛,纵横之士,欲以唇吻奏功,遂竞为美辞,以动人主。……余波流衍,渐及文苑,繁辞华句,固已非《诗》之朴质之体式所能载矣。”其次,屈原本人“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史记·屈原列传》),可知是颇具纵横家风格者,在《离骚》与《抽思》中多次写到自己“陈辞”,“就重华而陈词”,“跪敷衽以陈辞兮”,“结微情以陈词兮”,“兹历情以陈辞兮”,因而这种善于辞令的风格特长运用于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写出铺陈夸张的“散文化”、口语化诗作,也是合情理的。然而,造成屈骚“散文化”风格形成的另一重要原因,恐怕与屈原直接受先秦散文(屈原时代之前及当时的诸子散文)的影响,并有所借鉴,密不可分。我们试着重对此作些探讨、分析。
从时间上看,先于屈原产生的诸子散文有:《老子》、《论语》、《孟子》、《庄子》。老子、孔子、孟子、庄子的生活时代基本上都早于屈原,其中孟子、庄子虽与屈原大致上同时期(战国中期),但他们的出生时间都比屈原早几十年。这几部书的成书年代:《老子》为春秋末叶和战国初期(《论语》、《庄子》中已有关于老子的言论和事迹记载),其作者主要是老子本人;《论语》的编著者虽非孔子本人,但其书成于春秋末期至战国初期,当也无疑;《孟子》一书的作者主要是孟子本人,并于其生前已完成(“万章之徒”参与);《庄子》系庄子及其门生后学所撰,其中内篇部分一般公认为庄子自撰。
既然上述几部散文著作的产生年代均在屈原之前,作为自幼好学,“博闻强记”的屈原,曾经读过并曾受到影响是完全有可能的。
以下我们试分别就各部散文著作与屈骚的关系作些对照、比较,看看它们之间的关系。
第一,《老子》。
纵观《老子》一书,五千余言均疾徐长短韵文,这些文句,词约义丰,颇富哲理,与屈骚对照,在句式上两者较相吻合,都长短参差。
书楚语——这本是屈骚的显著特征之一,而在《老子》中早有体现。《老子》一书运用楚语处比比可见,如楚语气词“兮”字,这是屈骚最具代表性的象征字,《老子》中出现了二十四次之多,第十五章尤其集中:“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又如楚发语词“夫唯”,《老子》中凡十见。《老子》中其他楚语还有“五味令人口爽”(第十二章),王逸《楚辞章句·招魂》注有云:“楚人名羹败曰爽。”“爽”系楚语。“善闭,无关键不可开”(第二十七章),《方言》有云:“户钥自关而东,陈楚之间谓之键,字亦作。”“键”系楚语。“吾将以为教父”(第四十二章),《方言》有曰:“凡尊老南楚谓之父。”“父”系楚语。等等。
考察《老子》与屈骚的声韵,我们发现,两者在韵部上极多相合处。兹举朱谦之撰《老子校释》附录“老子韵例”所云,以资说明:
次举其与《骚》韵同者,如五章穷、中韵。《楚辞·云中君》降、中、穷、韵;《涉江》中、穷韵。八章治、能、时、尤韵。《楚辞·惜往日》时、疑、治、之、否、欺、思、之、尤、之韵。四十四章止、殆、久韵。《楚辞·天问》止、殆韵;《招魂》止、里、久韵。十章离、儿、疵、雌、知韵。《楚辞·少司命》离、知韵。七章先、存韵。《楚辞·远游》存、先、门韵;《大招》存、先韵。十七章言、然韵。《楚辞·惜诵》言、然韵。二十五章、六十五章远、反韵。《楚辞·离骚》、《国殇》、《哀郢》同。二章生、成、形、倾韵。《楚辞·天问》营、成、倾韵。三十七章静、定韵。《楚辞·大招》同。三十七章、五十七章为、化韵。《楚辞·天问》《思美人》同。六十八章武、怒、与、下韵。《楚辞·离骚》武、怒韵。六十四章土、下韵。《楚辞》以下、与、女、所、舞、予等字为韵。二章居(处)、去韵。《楚辞·悲回风》处、虑、曙、去韵。九章保、守、咎、道韵。《楚辞·惜诵》保、道韵。二十四章行、明、彰、长、行韵。《楚辞·天问》长、彰韵。二十二章明、彰、长韵。《楚辞·怀沙》章、明韵。五十九章啬、服、德、克、极、国韵。《楚辞·离骚》极、服韵;《天问》、《哀郢》极、得韵;《橘颂》服、国韵。六十五章贼、福、式、德韵。《楚辞·招魂》食、得、极、贼韵。十五章客、释韵。《楚辞·哀郢》蹠、客、薄、释韵。
由上所述,《五千言》(《老子》)……与《骚》韵亦同。知声音之道,与时转移,而如《易》如骚,以时考之,皆与《老子》相去不远。……老子为楚人,故又与楚声合。尚论世次,屈在老后。经文中“兮”字数见,与《骚》韵殆无二致,《五千言》其楚声之元祖乎!
以上是关于韵的比较,说明《老子》与楚辞间的关系。下面再看艺术手法与句式。
一般认为,屈骚中大量运用的比兴手法,是继承《诗经》基础上的发展。这自然不错。但我们也应同时看到,以形象的比喻阐发富有深邃哲理的手法,《老子》中运用得不少。如第五章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原系一种结草为狗作为祭祀用的巫祝之物,老子这里将其为譬,说明人对刍狗无所谓爱憎,天地对于万物,圣人对于百姓亦如此,从而宣扬“无为”的观点。又如第八章,以水为喻,表现以“无私”达到自私的目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第六十四章以通俗形象的比喻,阐述事物变化、发展的观点:“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对照屈骚,尤其《离骚》一诗,屈原以香花美草喻圣贤君臣,并作为饰身取悦于人的象征,藉此寄寓自己的修身,追求人格美的内涵;以恶鸟臭物比奸党小人,发抒满腔愤恨之慨,体现了爱憎鲜明的感情立场;这种比喻中有深层寄托的手法,不能否认《老子》影响的痕迹。
在句式上,屈骚更有与《老子》如出一辙的地方,从中明显可见承袭、仿效之迹。《渔父》篇中,作者写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老子》第二十章云:“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兮其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两相比照,何其相似乃尔。又,《远游》曰:“载营魄而登霞兮。”王逸《楚辞章句》注:“‘抱我灵魂而上升也。’屈子似即用老子语。”所言老子语为:“载营魄抱一,能无离?”(第十章)
第二,《论语》和《孟子》。
《论语》和《孟子》两书分别为记载孔子、孟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著作,它们在文体风格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为了更形象地表现人物的思想与言论,大量地载录了人物的对话;可以说,比较集中地以对话形式入文的方式,在散文史上始于《论语》、《孟子》。这种方式,屈骚中也不时可见:《离骚》中写女媭“申申其詈予”及主人翁“就重华而陈词”,就有直录人物对话的迹象;比较典型的,如《卜居》、《渔父》两篇,通篇即是对话体例,通过一问一答,展示人物性格与形象,阐明主题思想。
如将《论语》、《孟子》与屈骚有关篇章作句式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它们之间明显的类似之处。例如: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惠化而为茅。(《离骚》)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论语》)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我与。(《离骚》)
申申如也。(《论语》)
申申其詈予。(《离骚》)
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
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离骚》)
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孟子》)
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抽思》)
如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孟子》)
沛吾乘兮桂舟。(《九歌·湘君》)
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孟子》)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怀沙》)
从以上句式比照中,我们很难否认,它们之间存在着影响或承袭关系。
第三,《庄子》。
《庄子》与屈骚客观上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南方人所作,都产于南方。两者虽出于不同经历和追求的作者之手,却在风格上有相类的地方——体现了浪漫主义风格色彩。它们都如鲁迅所言:“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摩罗诗力说》)在“叙事纪游,遗尘超物,荒唐谲怪”方面,也正像刘师培所说,屈骚与庄子相同(《南北文学不同论》)。正由于都体现了浪漫主义特色,因而两者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两种流派(积极与消极)浪漫风格的代表。当然,我们不能断言,屈骚的浪漫风格系受庄子影响而生,然而地域和时间上的客观条件,使屈原可能有所沾溉,这种因素恐怕还是存在的。
我们若比较两者的句式与所用词汇,更可以看出两者间的关系。
乘清气兮御阴阳。(《九歌·大司命》)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庄子》)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涉江》)
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庄子》)
惮蹇裳而濡足。(《思美人》)
蹇裳躩步。(《庄子》)
望大河之洲渚兮,悲申徒之抗迹。(《悲回风》)
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庄子·盗跖篇》)
奇傅说之托辰星兮。(《远游》)
傅说得之,以相武丁……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庄子·大宗师》)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远游》)
道可传而不可受。(《庄子》)
质销铄以汋约兮。(《远游》)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庄子》)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招魂》)
昔者十日升出,万物皆照。(《庄子·齐物论》)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天问》)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庄子·应帝王》)
有趣的是,《庄子》有《渔父》篇,写孔子游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弦歌鼓琴,恰有渔父过而听之,与子路对问,引起孔子兴趣,孔子至于泽畔,并与渔父作了一系列问答。而屈骚的《渔父》基本线索也是如此,屈原遭放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渔父见而问之,两人于是开始了一问一答。不同者在于:前者突出了渔父所言有道,引起孔子敬之;后者以渔父作陪衬,反映屈原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虽然我们尚不能断言,屈原的《渔父》一定系受《庄子·渔父》影响启发而作,因为《庄子·渔父》系《庄子》的杂篇部分,其作者与创作时间迄无定论,但是,两者对比的结果,又不能不使人们产生疑问:两者是否存在影响关系?抑或纯属巧合?
以上我们分别对产生于屈骚之前的诸子散文与屈骚本身作了比较、对照、分析,发现它们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定的联系,正如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中所说:“屈氏二十五篇,刘班著录以为屈原赋也。……是则赋家者流,纵横之派别,而兼诸子之余风,此其所以异于后世辞章之士也。”诚然,所谓“兼诸子之余风”,首先应指诸子思想,这是无可非议的,前人对此论述已多,而我们这里所要强调的是,除了思想成分外,文学形式也是不可偏废忽略的,它是“散文化”的重要因素。
口头文学——神话传说
楚辞文学先源的又一组成部分,是上古时代的口头文学——神话传说,它凭着后人付诸文字,得以传世。马克思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中曾精辟指出:“在野蛮期的低级阶段,人类的高级属性开始发展起来。……想象,这一作用于人类发展如此之大的功能,开始于此时产生神话、传奇和传说来记载的文学,而业已给予人类以强有力的影响。”楚辞中记载了大量的神话传说,是我国古代保存神话传说资料较多者之一(《天问》最多,《离骚》、《九歌》、《招魂》等次之),这表明,屈原创作楚辞曾深受古代神话传说的影响,并将其融入自身的作品,构成作品丰富的内容和奇幻的特色。
楚辞借鉴的神话资料由何而来?从迄今尚存者看,我国古代少有长篇完整的,大多为零星断片。其原因在于封建文化的正宗——儒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唯一学问,鄙视采录神话,所谓“文不雅驯,缙绅先生难言之”(《史记·五帝本纪》),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光大,而又有散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黄帝四面”,本言黄帝有四张脸,孔子却释为:“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太平御览》卷七十九引《尸子》)“黄帝三百年”,本言黄帝活了三百岁,孔子释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大戴礼·五帝德》)如此,则神话大量湮灭,存者亦残缺不齐。次之,中国史学发达早,孔子时代即有《尚书》、《春秋》,儒家竭力将神人化,以理性诠释神话,致使神话历史化。种种原因,导致神话不发达,神话资料缺乏。然即使如此,屈原所居南方楚国依然神话丰富,资料不乏,有《山海经》、《庄子》,以及屈原以后的《淮南子》等。考其原因,关键在于南楚的社会特点异于北方。古代神话最初由宗教嬗演,并藉宗教得以保存、流传。宗教在南方远较北方为深。楚宗教巫术盛行,自然为神话流传提供了条件和场所。《说文解字》云:“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觋,能齐肃事神明者。”《国语·楚语》曰:“古者神明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中正,如是神明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朱熹《楚辞集注·九歌·东皇太一》曰:“古者巫以降神……盖身则巫而心则神也。”可见古者巫觋之职本以降神,巫以歌舞降神,神借巫口言语。楚的巫风盛行,自然为神话发达创造了先天的有利条件。
那么,楚辞的神话资料究竟从何而来呢?笔者认为,除了口头传说之外,由文献和文物考古分析,主要来源和依据是当时的壁画和《山海经》。
首先,不难推断,《天问》大多源自壁画。王逸言之有理:“屈原放逐,忧心愁悴。彷徨山泽,经历陵陆。嗟号昊旻,仰天叹息。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仰见图画,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懑,舒泻愁思。”(《天问序》)王逸之子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亦曰:“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孔子家语》载:“孔子观于明堂,睹四墉有尧、舜、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状。”(李善《文选》注引)从楚社会看,巫风盛,自然“先王之庙”“公卿祠堂”多,这些庙、堂壁上刻画天地山川、神灵古怪、圣贤人物,也就不足为奇。由神话古籍《山海经》看,也可证实图画先于文字。茅盾先生认为,《山海经》大约是当时九鼎图象及庙堂绘画的说明。顾颉刚先生说:“这部书(指《山海经》)本来是图画和文字并载的,而图画更早于文字。”袁珂先生认为,《山海经》一书,尤其《海经》部分,大致是先有图画,后有文字,文字因图画而作。他们的看法说明,《山海经》一书,很可能是庙堂壁画描摹后配以说明性文字而汇纂成籍。
除壁画外,楚辞借鉴的另一途径即《山海经》。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谓:《山海经》,“今所传本十八卷,记海内外山川神祇异物及祭祀所宜,以为禹益作者固非,而谓因楚辞而造者亦未是;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据考,《山海经》除少数篇章外,大多均产生于《楚辞》时代之前,是一部由楚人在楚地写成的古巫书。让我们试比较一下《山海经》与楚辞,会发现诸多相似或相吻合之处。
《山海经》和楚辞中都记载了大量有关龙凤之形迹。龙和凤是我国古代的图腾。远古时代,曾有过图腾崇拜,最早有史可稽的是《左传·昭公十七年》:“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为民师而命以民事,则不能故也。”由史载推测,南方楚人的图腾是蛇,《说文》云:“蛮,南蛮,蛇神。”后以蛇为躯干,杂以它动物的头、角、足等,演变成了想象物——龙。从母系氏族到父系氏族,直至夏商时期,龙和凤(东夷族图腾)成了两面图腾旗帜,并由此化生了许多神话传说。比较《山海经》和楚辞,前者偏重于龙凤形貌描绘,后者侧重龙凤动态写生,藉以登天飞仙。试看,《山海经·南山经》:“其神状皆龙身而鸟首。”“其神皆人身龙首。”《海外西经》:“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大荒北经》:“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大荒北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是谓烛龙。”《南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大荒南经》:“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以上是《山海经》所载之龙凤。下面再看《楚辞》所叙。《九歌·云中君》云:“龙驾兮帝服,聊翱翔兮周章。”《湘君》:“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大司命》:“乘龙兮辚辚,高驼兮冲天。”《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离骚》:“驷王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鸾凤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为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委蛇。”“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等等。
《山海经·五藏山经》顺序排次是:《南山经》、《西山经》、《北山经》、《东山经》、《中山经》;《海外经》与《海内经》四篇依次排序亦是:南、西、北、东。比较《离骚》,其记漫游神国的第一次路线是:苍梧(南)、悬圃(西)、咸池(北)、扶桑(东),与《山海经》上述方位顺序吻合。这种南在首位的顺序无疑表明作者重南,这与作者为楚人,作品产于楚地有关;其次是西,这同西方是昆仑山所在地、而昆仑山是传说中的天帝居处有关。《离骚》的第二次漫游神国路线方向纯属西方,“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山海经》则将昆仑作为神话中心,置昆仑于重要地位。试比较《山海经》描叙昆仑山和楚辞写向往、神游昆仑的文字,可辨两者关系。《西次三经》云:“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有兽焉……有鸟焉……河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是多怪鸟兽。”《海内西经》云:“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九歌·河伯》:“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天问》:“昆仑悬圃,其凥安在?”《涉江》:“登昆仑兮食玉英,吾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悲回风》:“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山以清江。”《离骚》:“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暗霭兮,鸣玉鸾之啾啾。”
《离骚》中,诗人被女媭责骂后,为接受帝舜指导,“济湘沅以南征”,来到苍梧。考《山海经》,苍梧,楚人认作舜葬之地。《海内南经》:“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海内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又,《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天问》:“启棘宾商,九辩九歌。”《远游》:“二女御《九韶》歌,使湘灵鼓瑟兮。”其中“《九歌》”“《九韶》”均出自《山海经》。《海外西经》:“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郝懿行《山海经笺疏》曰:“《九代》,疑乐名也。《竹书》云:‘夏帝启十年,帝巡狩,舞《九韶》于大穆之野。’《大荒西经》亦云:‘天穆之野,启始歌《九招》。’招即韶也。疑《九代》即《九招》矣。”又,《山海经·中山经》所述武罗,“盖《楚辞·九歌·山鬼》所写山鬼式的女神也。‘小要白齿’,所以‘窈窕’‘宜笑’;‘赤豹文狸’或即‘人面豹文’之演化;‘荀草服之美人色’,山鬼所采‘三秀’,说者亦谓是使人驻颜不老的芝草之属;而山鬼所思之‘灵修’,亦此武罗所司密都之‘帝’,均高级天神也。”又,《中山经》云:“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瓢风暴雨。”汪绂云:“帝之二女,谓尧之二女以妻舜者娥皇女英也。相传谓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二妃奔赴哭之,陨于湘江,遂为湘水之神,屈原《九歌》所称湘君、湘夫人是也。”《楚辞·九歌·湘夫人》云:“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即咏其事也。又,《大荒西经》云:“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郝懿行《笺疏》云:“《离骚》云:‘启《九辩》与《九歌》。’《天问》云:‘启棘宾商,《九辩》《九歌》。’是宾、嫔古字通。棘与亟同。盖谓启三度宾于天帝,而得九奏之乐也。故《归藏郑母经》云:‘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吉。’”正谓此事。《周书·王子晋篇》云:“吾后三年,上宾于帝所。”亦其证也。又,《海内北经》:“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一曰忠极之渊。”郭璞《山海经注》云:“冰夷,冯夷也。《淮南子》云:‘冯夷得道,以潜大川。’即河伯也。《穆天子传》所谓‘河伯无夷’者,《竹书》作冯夷,字或作冰也。”又,《天问》云:“应龙何画?河海何历?”《山海经》有曰:“禹治水,有应龙以尾画地,即水泉流通,禹因而治之也。”《天问》云:“靡蓱九衢,枲华安居?灵蛇吞象,厥大何如?”《山海经》有曰:“浮山有草,其叶如枲。”“南海内有巴蛇,身长百寻,其色青黄赤黑,食象,三年而出其骨。”《天问》云:“鲮鱼何所?鬿堆焉处?”《山海经》曰:“西南海中近列姑射山,有鲮鱼,人面,人手,鱼身,见则风涛起。北号山有鸟,状如鸡,而白首鼠足,名曰鬿雀,食人。”《天问》有云:“出身汤谷,次于蒙记。”《大招》有云:“魂乎无东,汤谷寂寥只!”《海外东经》曰:“黑齿国……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大荒东经》曰:“大荒之中……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另外,如流沙、赤水、不周山、扶桑、若木、崦嵫等许多地名,以及其他人物名、草木虫鱼名等,楚辞与《山海经》重合者更是不胜枚举。宋人吴仁杰撰《离骚草木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其大旨谓《离骚》之文,多本《山海经》,故书中引用,每以《山海经》为断”。此论恐不无道理。
鉴此,笔者认为,除了两者同产楚地、同出楚人之手是一原因外,《楚辞》曾受《山海经》影响,甚而受其启发并有所借鉴与运用,应是可资解释的又一原因。
至此,我们分别论述了楚辞与神话传说的关系,以及楚辞借鉴、汲取神话传说两大材料来源——壁画与《山海经》的来龙去脉,这对我们更好地读懂与了解楚辞是有相当意义的。
以上我们分别从历史、文化、文学等诸方面,对楚辞的产生作了比较全面、深入的探讨,由此,使我们比较清楚地明白,楚辞之所以产生于战国时代的楚国,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它深厚、广泛的社会条件、地理环境、民族文化等各种因素,这对我们更好地了解楚辞,并透过楚辞作品了解楚文化、楚国历史与社会,以及屈原其人,都是甚有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