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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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论

屈原思想辨析

郭沫若先生在他的《屈原研究》中曾对屈原的思想成分中有无道家影响提出一种看法:“最可注意的,他(屈原)虽是南人,而于道家的虚无恬淡、寂寞无为的学说却毫没有沾染。(《远游》那一篇本有这种臭味的浓厚表现,但那并不是他的作品。)”

郭老此论是否有些武断?联系屈原的思想构成,我们试作一番剖析。

先看儒家思想对屈原的影响。对此郭老是持肯定观点的,他认为,用屈原作品中的诗句来概括,儒家思想对屈原的影响表现为:

1.重仁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怀沙》)

2.怀忠贞 “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惜诵》)

3.爱民生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离骚》)

4.举贤能 “举贤而授能兮。”(《离骚》)

5.尚修身 “余独好修以为常。”(《离骚》)

另外,屈原作品中提及的他所景仰的圣贤人物,如尧、舜、禹、汤、文王等,儒家典籍中均习见;屈原所称道的前人,如伯夷、伊尹、彭咸等,孔子、孟子亦均曾赞誉过;因而淮南王刘安赞屈原《离骚》曰:“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指兼《国风》、《小雅》)王逸曰:“《离骚》之文依五经立义。”(《离骚序》)戴震曰:“二十五篇之书,盖经之亚。”(《屈原赋注序》)

然而,认真推敲、比照,郭说与王逸等人之评判均有欠全面之处。屈原其实并非一个纯儒家学者,他思想上虽有受儒家影响一面,却并不受其拘囿,刘勰对此看得比较清楚,他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既指出了楚辞与《诗经》(儒家经典)有“四同”,也同时指出了它们之间的“四异”,这“四同”无疑应当属于受儒家影响的结果,或称继承发展之果,而这“四异”则显然是自我发展、独立风格的产物,非如此,刘勰恐不会说“虽取镕经义,亦自铸伟辞”。细作辨析,我们可以发现,屈骚中虽然称道尧、舜、禹等儒家圣贤,但其内涵却是:仿效只是手段与途径,根本目的是要实现楚统一天下的理想;学习尧舜的“举贤授能”,其旨在希望君主真正任用志士仁人,完成兴楚大业。同时,屈原实际上所信奉的一套,与儒家所宣扬的一套毕竟有所不同:儒家信“天命”,屈原大胆怀疑“天命”,写下了《天问》一诗;儒家不语“怪、力、乱、神”,屈原作品中大量吸收、运用了神话传说,尤以《离骚》、《天问》等诗为甚;儒家虽有“民为贵”(孟子语)一面,却又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孟子》)的另一面,而屈原则真心爱人民,始终关心民生疾苦,《抽思》曰:“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哀郢》曰:“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离骚》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可见,屈原虽受儒家思想影响,并化为自身思想之组成部分,但他并非一个纯儒学者,他对待儒家思想有他的目的性,采取了既吸取又舍弃的独特方法;伍子胥掘楚平王墓鞭其尸,这在儒家看来是大逆不道,而屈原却称赞伍为忠臣,亦可为一证。

屈原是否曾濡染道家思想?我们可从几方面作分辨。南方楚国是道家的发源地,这是首先不可忽视的。老子是楚人;庄子虽是宋人,却多次到过楚;《老子》、《庄子》两书均产于楚。除此外,楚人道家著作尚有:《蜎子》十三篇、《长卢子》九篇、《老莱子》十六篇、《鹖冠子》一篇(据《汉书·艺文志》),生于楚、长于楚的屈原对这些能毫无沾溉?(注意,这些著作大多产生于屈原之前或其时。)且看屈原作品中表现道家思想之处。《离骚》有云:“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忧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蒋骥注曰:“止息,归隐之意。”(《山带阁注楚辞》)戴震注曰:“鉴前车之进而遭尤,今固可修初服以隐退矣。”(《屈原赋注》)《惜诵》云:“矫兹媚以私处兮,愿曾思而远身。”朱熹注曰:“曾思所以虑微,远身所以避害。”(《楚辞集注》)读《卜居》、《渔父》,更可辨道家痕迹。《卜居》写屈原“心烦意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渔父》中写渔父听罢屈原所言,“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其情其理岂不是均有道家色彩?《离骚》、《涉江》、《思美人》等篇中都表现了仙游思想,亦可见出道家影响。《九歌·东皇太一》,其“太一”之称,在战国时代其实并不是神,而是道之名,如《吕氏春秋·太乐》曰:“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又,《汉书·艺文志》述“道家”云:“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我们看屈原作品中述“古史”及“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处不少:“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葅醢兮,殷宗用而不长。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离骚》)“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葅醢。”(《涉江》)“闻百里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吴信谗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后忧。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惜往日》)至于郭沫若所言《远游》,本文因篇幅所限,不拟详作考证,兹仅引几位《楚辞》研究者之语,资以说明《远游》篇系屈原借用道家思想附托和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王逸《楚辞章句》云:“《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思欲济世,则意中愤然,文采铺发,遂叙妙思,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然犹忧念楚国,思慕旧故,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玮其辞焉。”朱熹《楚辞集注》云:“屈原既放,悲叹之余,眇观宇宙,陋世俗之卑狭,悼年寿之不长,于是作为此篇,思欲制炼形魂,排空御气,浮游八极,后天而终,以尽反复无穷之世变。虽曰寓言,然其所设王子之词,苟能充之,实长生久视之要诀也。”“司马相如作《大人赋》,多袭其语,然屈子所到,非相如所能窥其万一也。”王夫之《楚辞通释》曰:“此篇所赋,与《骚经》卒章之旨略同而畅言之。原之非婞直忘身,亦于斯见之矣。所述游仙之说,已尽学者之奥。”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幽忧之极,思欲飞举以舒其郁,故为此篇。”“章首四语乃作文之旨也。原自以悲蹙无聊,故发愤欲远游以自广。然非轻举,不能远游,而质非仙圣,不能轻举,故慨然有志于延年度世之事,盖皆有激之言而非本意也。”梁启超《屈原研究》云:“《远游》一篇是屈原宇宙人生观的全部表现,当时南方哲学思想之现于文学者。”以上引述,归结一点:《远游》确系屈原所作。诚然,我们说作品为屈原所作,只是为了说明屈原曾受道家思想影响,而并非指他对道家思想兼收并蓄、毫无摒弃了。与受儒家思想影响一样,对于道家,屈原也只是吸取了其中一部分,表现在作品中,即富神奇色彩、浪漫想象的部分,屈原以此寄托自己痛苦忧郁的思绪,而其他芜杂部分,则一概弃去了。比如,《老子》有曰:“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而屈原却是“重仁袭义”;《老子》有曰:“不尚贤,使民不争。”屈原却曰“举贤授能”;《老子》有曰:“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屈原则是积极用世,狷介耿直,等等。屈原最终投身于汨罗江,虽也可寻绎道家超脱尘世的成分,但毕竟以身殉理想、进而剖白自己为楚国前途焦灼、为人民涂炭太息、警醒君主的赤诚之心占了绝对比例。

由楚怀王任用屈原,屈原起草楚宪令,企图重新制定楚国政治法令,以法治精神革新旧制,我们可以肯定,屈原必然曾受法家思想影响。对这段史实,《史记·屈原列传》有清楚记载,另外,《惜往日》一诗所写亦可佐证。《惜往日》曰:“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此处的“先功”当指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之事。吴起变法是屈原之前楚史上一件大事,不可能不对屈原有所影响;从某种程度言,屈原的起草楚宪令,欲一改楚政法令,从而振兴楚国,很可能是受了吴起变法的启发。又,《离骚》有曰:“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竟周容以为度。”此所言“绳墨”,即法家所谓“法”,《管子·法法》云:“引之以绳墨,绳之以诛僇,故万民之心皆服而从上。”《商君书·定分》云:“夫不待法令绳墨而无不正者,千万之一也。”《韩非子·奸劫弑臣》云:“无规矩之法,绳墨之端,虽王尔不能以方圆;无威严之势,赏罚之法,虽尧舜不能以为治。”故而屈原在回想往日受信任被委以重任时(“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会发出如下话语:“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惜往日》)

屈原还曾受阴阳家思想影响。这可从以下几方面见出:一、屈原曾二次出使齐国,齐国的阴阳家甚多,并以邹衍为代表,虽然邹衍的时代较之屈原为迟,但阴阳家思想的产生当在邹衍之先,因而屈原的出使齐,不可能毫无影响。二、屈原作品中有受阴阳家影响之迹,如《惜诵》云“吾使厉神占之兮”,《离骚》云“命灵氛为余占之”,“吾从灵氛之吉占兮”。三、《汉书·艺文志》“阴阳家”曰:“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对照屈原作品,发现其中不乏天象方面内容,如:“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离骚》)“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抽思》)“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太微之所居。集重阳入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揽彗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时暧曃其莽兮,召玄武而奔属。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远游》)“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何阖而晦?何开而明?角宿未旦,曜灵安藏?……”(《天问》)由此我们可见屈原受阴阳家思想影响之一斑。

最后,屈原虽非与苏秦、张仪齐名之纵横家,然他“娴于辞令”之程度恐并不下于一般纵横游说之士,他曾“应对诸侯”,又曾出使齐国,《离骚》中几次言及“陈词”,且所著诗章颇具纵横风格(尤见于《离骚》、《大招》),可见他身上还染有纵横家风格色彩。

综上所析,郭沫若《屈原研究》中的观点是有片面性的,屈原在当时有其与众不同的思想:他既受了儒、道、法、阴阳、纵横等诸家思想影响,又不偏于某一家;他并不是思想家,诸子之列中也无他的一席,但他的思想却在战国时代独树一帜。他可称是战国时代乃至整个文学史上一位具有自身哲学、独家思想的伟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