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程嘉燧(一五六五—一六四四),字孟陽,號松圓道人、松圓居士、偈庵,晚年皈依佛氏,法名海能。明徽州歙縣今屬安徽。長翰山人。程嘉燧的祖父程溶以經商為業,‘轉貲賈江淮間,溺死豫章’後,其父親程衍壽投奔移居於嘉定今屬上海。的姑母,得到姑父李汝節李先芳之父,李流芳之伯父。的幫助,並續娶李汝節之表妹張氏為妻,遂寓居嘉定。
程嘉燧的父親雖然行商為賈,但童年時即隨從諸舅讀書學習,‘受詩,復受易,因轉浹諸史’,所以很看重以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教育子女,曾‘貽書戒二子以孝友儉勤,毋喻於利’。以上引語均見王世貞弇州續稿卷一百二十二新安程君墓誌銘。也許就是因為父親的這種教育,導致了程嘉燧極不善於經營生產,父親的經商經驗,他幾乎沒有學到,比方說他嗜好古書畫器物,一旦有稱意者即解衣傾囊收購,常常發生被人設局而購進贗品之事。‘君家庖饌出須臾,能使吾曹興不孤。若待兼珍才下箸,何如鬥酒便呼盧。’婁堅吳歈小草卷七寄孟陽三首之二。這四句詩透露出的信息應該說是早年的程嘉燧家境並不錯,但因不善治生,衰敗速度很快,隨着父親留下來的財富消耗殆盡,家中的經濟狀況日益困頓,唐時升目睹其變而哀歎曰:‘吾友孟陽,意可以頡頏百代,才可以驅騁四海,而不能致二頃以為資,遂使孺人黽勉有無,朝炊恐不及夕,夕爨恐不及朝,勞心苦身者殆三十年於茲一畝之宮。’三易集卷十四祭閔孺人文。面對這種家無隔夜之糧的窘境,幸虧有徐兆稷等朋友的接濟,才免於挨餓。盡管貧困,程嘉燧依然堅守操節,凡是‘語及飾竿牘學干謁,頭面發赤,掉臂而去’。友人王士騏為其準備好行裝,推薦他前往右都御史、薊遼總督顧養謙的幕府任職,結果他在半路上與友人酣飲三日,寫了一組詠古詩歌,大歎‘英風不可見,不如一傭兒’,‘囂然輕王侯,詎屑瓶罍誚’,根本沒見顧養謙就返回了。而面對知交良友却是真心相待,死生與共。在嘉定居住期間,唐時升、婁堅的年齡比他稍大一些,他幾乎是‘肩隨後行,不失硅步’,尊敬有加。這樣的性格特徵與他詩歌創作中‘皆言其所欲言’、唐時升語。‘貴在能識真’、婁堅語。‘主于陶冶性情’錢謙益語。相互映發,相互生色,能給讀者留下強烈的印象。
程嘉燧年輕時曾習科舉之業,二十歲時赴郡城應試未中,從此棄去舉業,終身不試。又習擊劍之類,也沒有成功,但此後與‘武’字總有粘聯:朋友之中,唐時升、張應武均好談兵事,孫履正、孫履和均曾應過武舉考試;中年時曾應上海吳淞都督戚將軍招募做過短暫的幕僚,‘乍攜詞筆從戎鞍’;松圓浪淘集卷八再過幕府呈戚總戎。直至晚年,讀了故舊方子玄都督遼陽軍事期間寫的詩後,尚有‘惜予衰且耄,無由仗策徒步,慷慨行歌,一和君出塞、從軍之詩也’耦耕堂集文卷上方侍郎撫遼公餘近草序。的感慨。從武又不成,程嘉燧方將精力集中於詩歌繪畫創作,並以其成功之作而留名於詩壇和畫壇。
(二)
程嘉燧與唐時升、婁堅、李流芳並稱‘嘉定四先生’,光緒嘉定縣誌卷十八李流芳條下有幾句話頗能代表當時當地之人對四先生的普通看法:‘論者謂四先生詩文書畫,照映海內,要皆經明行修,學有根柢,而唐以文掩,婁以書掩,程以詩掩,李以畫掩云。’嘉定之外之人,肯定程嘉燧詩歌成就的則呈另一番評價,如錢謙益就發聲‘孟陽詩律是吾師’,初學集卷十七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並尊之為‘松圓詩老’,而陸世儀則以為‘疁詩以程孟陽為宗’,桴亭先生詩集卷十夏五過練川訪侯記原,記原以近刻秬園雜詠見示,且出確庵和作共觀,曰:吾輩素心,不過數子,集中豈可無君詩?願亦和之。予時居憂多病,情思不屬,諾而未許。九月,水田盡荒,拏小舟往視餘穗,舟中卷跼不堪,偶於篋中簡得此冊,遂倚舷一夕和之六首之第一首詩尾附注。除了關注此類評論,倘若能進一步瞭解程嘉燧的學詩經歷、詩學主張、詩歌成就,自然就更能體會出程嘉燧詩作之所以能成功之緣由。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松圓詩老程嘉燧條載:‘程嘉燧,字孟陽,歙縣人,僑居嘉定。少學制科,不成;去學擊劍,又不成;乃折節讀書,刻意為歌詩,三十而詩大就。’對於‘三十而詩大就’的說法,想來程嘉燧樂於耳聞,但對於三十歲之前的詩歌寫得究竟如何,錢謙益未說,程嘉燧自己雖然不敢說出‘大就’的話,但內心深處他至少也覺得應該是‘有所成就’。早在少年時代,程嘉燧的詩才就已顯露,‘方未弱冠,余私習為古詩文,徐少保公徐學謨。致政歸……見其詩而喜之’。耦耕堂集文卷上徐孺穀繡虎軒遺槁序。上海圖書館藏程嘉燧稿本浪淘集卷二為程嘉燧二十七八歲時詩作,內有代丘丈送婺源王博士、又代張二丈二詩,‘丘丈’、‘張二丈’即當時比程嘉燧長一輩的嘉定名儒丘集、張應武,二丈自己不作而托程嘉燧代筆,不論是何原因,都可見出此二丈對程嘉燧詩歌成就的認可。當然,程嘉燧對自己三十歲前所作詩歌的看法更能說明問題。今存刻本松圓浪淘集計十八卷,其中涉江卷一、春盤卷二、山樓卷三收錄了萬曆癸未(一五八三)至萬曆甲午(一五九四)十二年間、亦即程嘉燧三十歲前的詩作計一百六十五首,保存如此數量作品,已能見出程嘉燧對自己三十歲前詩歌重視的一斑。春盤卷二內的七古放歌贈顧長卿云:‘神仙中人君之弟,畫圖長句余所作。詩家風格君苦愛,感我高歌振寥廓。……歌終有聲感金石,請君向地試一擲。’不僅講了顧長卿對自己詩作的‘苦愛’,而且表明了對自己詩作藝術感染力的滿滿信心。也許,放歌贈顧長卿的自許、自信可能被認為是程嘉燧三十歲前年輕人的驕傲或狂妄,那麼,涉江卷一內的五言排律揚州津橋春夜寓目懷古十二韻作的比放歌贈顧長卿還要早,詩後所附注脚云:‘此詩雖少作,曾為徐宗伯所賞譽。三十年餘,廣陵亦銷鑠,無復昔時,存此志慨。’程嘉燧曾兩次編輯過浪淘集,一次是在萬曆戊午(一六一八)五十四歲時,另一次是在崇禎己巳(一六二九)六十五歲時,注脚應為這兩次編輯過程中加入,無論其為何次加入,語氣之間,都能看到程嘉燧於三十年後重讀‘少作’時一以貫之的自豪而無絲毫不滿。
程嘉燧的詩歌之所以能取得一定的成就,與他的詩學態度密切相關,錢謙益的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松圓詩老程嘉燧有如此一段記載:‘孟陽之學詩也,以為學古人之詩,不當但學其詩,知古人之為人,而後其詩可得而學也。其志潔,其行芳,溫柔而敦厚,色不淫而怨不亂,此古人之人,而古人之所以為詩也。知古人之所以為詩,然後取古人之清詞麗句,涵詠吟諷,深思而自得之。久之,於意言音節之間,往往若與其人遇者,而後可以言詩。蓋孟陽之詩成,而其為人已邈然追古人於千載之上矣。’在具體的創作過程中,還有兩條原則務必遵守,其一是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以寫。錢謙益說他‘其為詩主于陶冶性情,耗磨塊壘,每遇知己,口吟手揮,纚纚不少休。若應酬牽率、骩骳說眾之作,則薄而不為’。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松圓詩老程嘉燧。其二是寫了之後必須自己覺得滿意、覺得詩有新意。還是錢謙益說得那樣:‘二三朋儕,各有諷詠,孟陽攬筆長吟,喜動顏色。一字未妥,一韻未穩,胸中鶻突,如凸出紙上。橫目而捷得之,審諦推敲,必匠意而後止。如病人遇大醫師,洞見臟腑癥結,雖有堅悍之夫,不能不首服也。’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松圓詩老程嘉燧。
錢謙益之所以推重、服膺程嘉燧,與他多次聽到程嘉燧的詩學主張有關,‘孟陽好論古人之詩,疏通其微言,搜爬其妙義,深而不鑿,新而不巧,洗眉刮目,鈎營致魂,若將親炙古人而面得其指授,聽之者心花怒生,背汗交浹,快矣哉古未有也’。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松圓詩老程嘉燧。惜乎這些詩學主張並未形成較為完整的文獻流傳下來,今人只能從錢謙益的文章及其編選的列朝詩集等書籍中窺見一斑。好在這些未流傳下來的詩學主張並不影響人們對程嘉燧自己詩歌作品的認識,他的詩作之所以能受到朋友們的‘尤亟稱之’,流傳在外‘多有其本’,浪淘集序。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其作品的思想感情內容及藝術美學特徵所致,有如唐時升在程孟陽詩序中所云:‘孟陽之詩皆言其所欲言,自少至於白首,歡愉慘悴寥泬不平之思,讀其詩可盡見也……孟陽之才力,其雄豪跌宕、沉鬱頓挫,足以追配作者,而哀樂所發,長句短章,必合於法度。’
程嘉燧的詩作尚未刻印之前,多在親友之間相互傳抄賞閱,浪淘集序載云:‘壬子二月,武昌回,與瞿起田同舟……起田輒濡筆伸紙,請吟余詩,隨手書之……錄成而歸,李長蘅、汪無際各傳寫之。錢受之與好事尤亟稱之,多有其本。’當然,這些評價也僅限於親友圈子之內,外人難於知曉。及其雕版付梓,相關評價亦隨之傳出,其中錢謙益的評價最為惹人眼目,耦耕堂集附錄載錢謙益所作松圓詩老小傳約一千五百字,擇其要點大約謂‘孟陽之詩成,而其為人已邈然追古人于千載之上矣。……其詩以唐人為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賊比儗之繆。七言今體約而之隨州,七言古詩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晚年學益進,識益高,盡覽中州、遺山、道園及國朝青田、海叟、西涯之詩,老眼無花,照見古人心髓,於汗青漫漶、丹粉凋殘之後,為之抉擿其所由來,發明其所以合于古人而迥別於近代之俗學者,於是乎王、李之雲霧盡掃,後生之心眼一開,其功於斯道甚大,而世或未之知也。……余故援中州之例,諡之曰“松圓詩老”,庶幾千百世而下,有知吾孟陽如裕之者。’無奈世事翻覆,變幻莫測,應得上‘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老話,隨著錢謙益自己政治命運和文壇聲望的變化,關於程嘉燧詩歌的成就也產生了顛覆性的觀點。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云:‘孟陽格調卑卑,才庸氣弱……如此伎倆,令三家村夫子,誦百翻兔園冊,即優為之,奚必“讀書破萬卷”乎?蒙叟深懲何、李、王、李流派,乃於明三百年中特尊之為“詩老”。六朝人語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勝梁;欲持荷作鏡,荷暗本無光。”得毋類是與?’話已說得夠難聽了,較朱彝尊更趨激烈者如明詩別裁集提及的‘陽羨邵子湘有心矯枉,摘其累句……謂其穢褻俚俗,幾於身無完膚矣’,則完全是另一種極端之說法。其實褒也罷,貶也罷,評論者們無非是想說程嘉燧的詩作在明代詩壇究竟有沒有一席之地,或者佔有多大之地而已。撇開這些虛假的聲名毀譽,無論當時的讀者還是後世的讀者,他們更加關注的却是程嘉燧的詩作能不能提供出供人吸取的東西,按照這樣的思路,就有了如下一類具體有效的評論:沈德潛明詩別裁集‘錄其氣清格整去風雅未遠者四章,見孟陽自有真詩,勿因牧齋之過許,而毛舉其疵以掩之也’;朱琰明人詩鈔正集十四卷續集十四卷所謂‘新城王尚書論明末七言律詩,孟陽與大樽並列……皆不愧古作者,並摘其警句以傳’;汪端明三十家詩選‘觀孟陽近體,秀逸流亮……今錄其詩,爰為湔雪,以見論詩如論史,貴存公是。若必連類譏訕,懲羹吹虀,是徒取快一時,何以昭信於千古哉!’
(三)
除了詩歌,程嘉燧的繪畫成就也極為當時畫壇看重,吳偉業在吳詩集覽畫中九友歌中將其與董其昌、王時敏、王鑒、李流芳等相提並論,徐沁明畫錄稱其‘畫山水,格韻並勝。興酣落筆,尺蹏便面,隨意揮灑……寫生並佳’。而近代繪畫大師黃賓虹先生曾認為:‘松圓老人以詩名海內,其畫意秀逸圓勁,為開新安四家之祖,而罨潤之致,時復過之。’黃賓虹文集(題跋編、詩詞編、金石編)題淺絳山水。
程嘉燧的詩集中,經常出現這類的句子:‘愛畫余宿習’,松圓浪淘集卷六題張伯美畫留通州天寧寺。‘平生愛畫苦入骨’。松圓浪淘集卷十四雪坡道人畫歌。談及自己的詩、畫時,有時更能看出他對畫的喜愛超過了詩,松圓偈庵集卷上溪堂題畫詩引云:‘邇年不好作詩,即有索和,亦多不能應。壬寅二月歸新安,……余留此踰六閱月,凡花木禽鳥之生成,無不觀;晨夕涼燠之氣候,無不更;風月晦明之變態,無不窮……余既不能有所詠述,然酒酣興發,往往吮筆劃為泉石竹木。’又是‘不好作詩’,又是‘不能有所詠述’,這樣的話,也許只是說說而已,千萬當不得真;不過‘不好作畫’,‘不能以畫述志’的話,他却從來沒有說過,哪怕是開開玩笑而已。至少,在故鄉新安的這六個月裏,他吮筆作畫,連篇累幅,畫興遠遠大於詩興,實在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程嘉燧喜歡繪畫,並願意為這些畫作賦以詩歌,這類專門為自己的畫作而題寫的詩篇在程嘉燧的畫題詩中也佔有很重要的地位,這些詩篇,或述作畫緣由,或發藝術主張,內容豐富,特色鮮明,值得人們注意。松圓浪淘集卷七臨分畫灘月圖題別康候:‘六見溪堂月,清樽夜不空。故人情未極,臨別恨秋風。為君留月色,相覓畫圖中。’又松圓浪淘集卷十六畫枯木怪石次比玉除夕詩韻:‘常年殘蠟有秋茶,添却庭梅點歲華。爭喜小兒仍愛客,只嫌老子不歸家。池塘無夢傷春早,門巷多時厭雪花。貧病亦知難慰意,漫圖枯木向君誇。’只要稍微細心品讀一下這兩首詩,很容易發現程嘉燧對自己的畫作成就頗有信心,如果說‘為君留月色,相覓畫圖中’的自信尚反映在畫作的內容和情感方面,那麼‘漫圖枯木向君誇’則明顯地表現為對自己畫藝的肯定,須知詩句中所提到的‘君’姓宋名玨,字比玉,不但是與程嘉燧‘定為手足之交’的摯友,而且他的書畫成就也是頗為時人所重,周亮工賴古堂集卷二十三題鄭汝器藏李宋合作畫冊云:‘長蘅作畫,如獅子孤行,不求伴侶,許為連鏢接軫者,比玉、孟陽二人而已……當時目三君為華嶽三峰。’程嘉燧自己也很佩服宋玨的畫藝,耦耕堂集詩卷下題宋比玉畫扇稱其‘書畫通靈盡可傳’。盡管如此,程嘉燧還是敢於向宋玨自誇畫藝,除了因對方是自己的摯友可以不必顧忌外,對自己畫藝的信心更是一個主要原因,假如沒有一點兒真功夫,他也斷然不敢在精通畫藝的摯友面前自吹自擂。
程嘉燧對自己畫藝的自信,最明顯地表現在他對自己畫作特點的認識,檢閱一下他的畫題詩,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松圓浪淘集卷十六題墨花蝴蝶:‘昔年落筆多乘酒,花鳥能欺粉墨工。老去一杯忘夢覺,只應遊戲漆園中。’同卷題醉中墨竹:‘自笑生前應畫師,能描露葉與風枝。胸中成竹今何在,但看淋漓爛醉時。’再摘錄數句以加深印象吧:松圓浪淘集卷六題張伯美畫留通州天寧寺:‘墨潤石欲滴,筆落泉可沸。’同上卷七走筆題伯雨兄藏寒林扇圖:‘點畫雖欹斜,內含風雨氣。’耦耕堂集詩卷下題畫寄吳巽之:‘臨行尚自愛余筆,點染似得雲林逸。’同上詩卷下題畫松壽張翁七十:‘知我水墨能通微。’顯而易見,這些詩例或從題材而言,或以風格而論;談筆墨,說點畫;既有畫面效果,也及畫外旨趣。分而言之,各有側重;總而言之,都是程嘉燧畫作的藝術特色。
程嘉燧繪畫成就既高,於是很自然地出現了各種向他求畫者,按理說,只要他願意贈送,憑他的畫技,這並不是一件難事,應該很快就能完成。然而事實却並非如此,錢謙益記其事曰:‘善畫山水,兼工寫生,酒闌歌罷,興酣落筆,尺蹄便面,筆墨飛動。或貽書致幣,鄭重請乞,摩挲瑟縮,經歲不能就一紙。’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松圓詩老程嘉燧。千萬不要以為這是因為別人‘貽書致幣’的緣故,程嘉燧才瑟瑟縮縮‘經歲不能就一紙’,即便是老友索畫,即便是分文不取,程嘉燧也有‘經歲不能就一紙’的情況,松圓浪淘集卷十六題煙嵐小幅寄比玉前年比玉在墊巾樓有失畫四絕句,屢要余作雪江釣艇,未暇作。此久置亂楮中,撿得漫寄。詩云:‘乞我寒江畫釣絲,只緣矜慎轉多時。村煙嵐翠無人管,聊准償君失畫詩。’由詩題及自注可以知道這是宋玨點名要程嘉燧作的雪江釣艇圖,然而將近兩年過去了,程嘉燧還是沒有畫成這幅圖,大概是宋玨有所催促,他才覺得有點不安,翻撿出自己過去所畫的‘煙嵐小幅’寄去,聊作彌補之情而已。朋友們大概已習慣了向他求畫需長期等待的做法,於是出現了這樣一種有意思的情況:松圓浪淘集卷十六有詩題扇寄孫士徵:‘昔賢重鄉思,千里赴一笑。君亦命駕來,未見臂輒掉。’從詩題、詩注及詩句可知,同鄉好友孫士徵專門到蘇州尋他索畫,結果是留下作畫用的扇子而並未見到他本人就走了,因為孫士徵知道,什麼時候能收到他的畫作還是一個遙遙無期的日子呢。別人致幣求畫也好,老友奉詩索畫也好,程嘉燧明明擅於作畫,那又是什麼原因導致他‘經年不能就一紙’的狀況呢?他自己的回答是‘只緣矜慎轉多時’,對別人而言,‘矜慎’這兩個字也許就是指繪畫過程中小心翼翼罷了,然而對程嘉燧來說,這‘矜慎’二字居然要從尚未動筆之前算起,有着如此‘矜慎’的作畫態度,難怪他的畫被別人看好了。
毫無疑問,程嘉燧作畫的‘矜慎’肯定包含着題材、構思、意趣等一系列與畫面相關的內容,然而又不僅限於這些內容,創作時機的把握、創作靈感的產生也非常重要,也許正是有了靈感,把握了時機,‘矜慎’已久的畫作就會轉變成現實,程嘉燧的松園偈庵集卷上泠泉亭畫記就有過這樣的例子:‘魯生以此扇索畫,留余篋中年餘矣。今年再同至杭……一日,魯生所餉酒特芳冽,適雨過下,至泠泉亭觀瀑,經靈隱寺僧舍,攜友人數輩先置此扇於案,汲水拭硯及移茶鐺酒榼,就澗底弄石掬水,磅礴大醉,徑起入寺,因惜魯生不共此,作圖貽之……時煙嵐淋漓,雲木杳靄,雖未及仿佛,而人物意態,筆法流動,眾客頗為絕倒,遂命記之。’
(四)
除了親友之間相互傳抄賞閱外,程嘉燧也曾將自己的詩作彙編成書冊印行,松圓偈庵集卷下寄鮑谿父云:‘續刻得丙午以後詩,寄一本奉覽。欲作季康、震甫書,適手懶,會中先出近刻示之,尚當致全冊,且為道意。’這段文字提到了‘續刻’、‘近刻’、‘全冊’這些專門術語,按‘丙午’為萬曆三十四年(一六〇六),既然‘續刻’的是‘丙午以後詩’,那麼丙午以前的詩是否也曾刻過?同上卷與錢受之有云:‘刻近詩三種,自丙午後,多無意為文者,寄兩冊,暇中聊與同調共之。外少作仍千餘篇,共十五卷,時有所點定,名之曰浪淘集。’這段文字中所謂‘刻近詩三種’,不知是否包括前一段文字中的‘續刻’、‘近刻’?至於前段文字中的‘全冊’大概就是後段文字中的‘十五卷’本浪淘集。總之,‘尚當致全冊’給友人的事未見其真的實現,但收到他‘近詩’的大有人在,唐時升于庚申(一六二〇)秋收到程嘉燧寄來的‘近詩’後作了程孟陽詩序:‘吳中好事,頗傳寫其詩,其鄉方君方叔為刻近詩於長治,且以寄余,余為序之。’婁堅收到程嘉燧‘近作’後以為唐時升的序‘論之詳矣’,自己不必贅序,另作一篇書孟陽所刻詩後示意:‘君平生不欲輕刻其詩以示於人,至人有欲得其詩,或為手錄百千言……當其在潞也,乃肯彚次其近作刻以應人之求,兼還寄其所知,予得而讀之。’
據松圓偈庵集卷上作于萬曆戊午(一六一八)的浪淘集序所云,程嘉燧是在山西上黨充任幕僚期間,閒暇無事,開始整理自己以往的詩作,將流傳在外的‘七百餘篇’傳抄本‘合書為一集,增定計千餘篇’,並正式題名為浪淘集,‘以余宿習舊質已在憶忘之間,似沉沙然,偶為驚濤激浪淘汰而出之者耳,非僣引昔賢赤壁詞語也。’又據崇禎刻本松圓浪淘集總目所載‘今歲己巳,邑侯屬葺平生蕪稿,得詩十八卷’。其中‘己巳’即崇禎二年(一六二九),‘邑侯’即嘉定縣令謝三賓。比較起萬曆戊午與崇禎己巳兩次選編的浪淘集,除了卷數、編輯年代不同外,另有二處明顯有異:其一為崇禎己巳選編本的卷數是增加了,可是詩歌的總篇數非但沒有隨之增加,反而有所減少,戊午選編本收錄數為‘千餘篇’,而崇禎選編本總數則為九百四十三首,不到一千篇。其二為書名有所不同,據浪淘集序,戊午選編本書名應為浪淘集,而後來由謝三賓所刻的崇禎選編本于書名處增加‘松圓’二字,成為松圓浪淘集。遺憾的是今人並未見過萬曆戊午的選編本,不知此書究竟刻印與否?欣慰的是謝三賓所刻的崇禎本居然逃過清朝的‘禁毀’保全下來,實屬不幸之中大幸。
除了浪淘集,保存至今的程嘉燧詩文集尚有偈庵集、耦耕堂集,另外編纂有常熟縣破山興福寺志,此次應嘉定區地方志辦公室之約合併統一整理校點,擬定新書名為程嘉燧全集,謹將相關的版本事宜介紹如下:
一、松圓浪淘集。以上海圖書館藏松圓浪淘集崇禎刻本為工作底本。
校以續修四庫全書據湖北省圖書館藏明崇禎刻本影印之松圓浪淘集十八卷刻本;
上海圖書館藏嘉定四先生集嘉定陸廷燦康熙二十八年松圓浪淘集刻本;
四庫禁毀書叢刊據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藏康熙三十三年陸廷燦補修嘉定四先生集之松圓浪淘集十八卷目錄三卷刻本;
上海圖書館藏松圓居士浪淘集六卷稿本;
上海圖書館藏清汪氏裘杼樓鈔本松圓浪淘集十八卷耦耕堂存稿詩三卷文二卷;
續修四庫全書本列朝詩集丁集卷十三上程嘉燧詩選。
二、松圓偈庵集。以上海圖書館藏松圓偈庵集崇禎刻本為工作底本。
校以續修四庫全書據湖北省圖書館藏明崇禎刻本影印之松圓偈庵集二卷刻本;
上海圖書館藏嘉定四先生集嘉定陸廷燦康熙二十八年松圓偈庵集刻本;
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清康熙刻本松圓偈庵集二卷。
三、耦耕堂集。以上海圖書館藏耦耕堂集詩三卷文二卷清順治十二年金獻士、金望刻本為工作底本。
校以續修四庫全書據湖北省圖書館藏清順治十三年金獻士、金望刻本影印之耦耕堂集;詩三卷文二卷。
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順治十二年金望刻本耦耕堂集;
上海圖書館藏清汪氏裘杼樓鈔本松圓浪淘集十八卷耦耕堂存稿詩三卷文二卷;
續修四庫全書本列朝詩集丁集卷十三下程嘉燧詩選。
四、常熟縣破山興福寺志。以四庫存目叢書南京圖書館藏明崇禎十五年刻本為工作底本。
校以臺北明文書局中國佛寺史志彚刊第一輯破山興福寺志。
此次對程嘉燧全集的整理校點,除了標點校勘外,又根據校點本的體例,將原來分散於各書的序跋統一劃歸新增設的輯佚附錄卷序跋類,而輯佚附錄卷則為收集與程嘉燧相關的若干資料匯總。在整理校點工作過程中,三十多年的老同事、上海社會科學院夏咸淳先生不但時時關心工作進展,且提供了重要的文獻資料信息,其他新雨舊知如嘉定區地方志辦公室的張建華主任、陶繼明先生,復旦大學博士李柯等亦熱情關注,謹於此處一併深致謝意。限於能力,校點工作中的錯誤在所難免,懇請讀者不吝指正。
沈習康,二〇一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