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管理初体验（1）
两周“大轮”很快结束，每个人要选定一个岗位进行真正的轮岗了。分拣区域人多声杂，补货部、分拣部都是公认的累活，尤以分拣为甚，据说分拣部员工脚磨出水泡是常有的事儿，分拣库存部和复核打包部的活相对轻快点，但也繁重于存储区域；存储区域的收货部和存储部，工作强度和工作环境都更好些，自然大受欢迎。除此之外，运营中心还有一个“白领部门”，名为计划部，负责协调各环节生产进度、分析各环节操作效率和质量，这个部门暂时不在候选名单中，因为对整体运作了解不够全面的人无法胜任。
座谈会上，文威提问哪个部门最重要，周宁当然表态每个部门都不可或缺，并且还给每个部门都安排了优化研究课题，让大家也可以根据对课题的感兴趣程度来进行选择。
在大家的目瞪口呆中，叶锦秋选择了分拣部，她想直接挑战最累的，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扛得住运营中心的工作。
文威也不甘示弱似的提出他也想选分拣部，理由是：“这两周我们都做过分拣的工作，非常耗费体力，叶锦秋是女生，我觉得分拣部的工作对她来说太累了。能不能胜任运营中心的工作，不应该看能不能胜任分拣员工的工作，毕竟我们就算留在运营中心，也不会成为一名分拣员工。如果分拣部一定要有人去轮岗的话，我可以。”
叶锦秋有点恼怒，觉得这是性别歧视，但又有点感动，因为知道文威是为她着想，否则根本犯不着跟她一样自找苦吃。但她确实早就打定主意去分拣部，正想开口再争取，周宁作出裁决：“你俩一块先去分拣部，过段时间去复核打包部，这两个部门关系比较紧密，研究课题也需要合起来研究。”苟富和文威关系最好，见文威定在分拣这边，就在分拣区域剩余的两个部门中选择了较轻松的分拣库存部。其他两个女生去了存储区域，最后一位男生接受了补货部。
当天周宁提前放他们下班，因为从第二天开始，所有人都要按部门正常排班，就会比较辛苦了。
晚上，苟富给锦秋发来微信：“你有男朋友吗？”
叶锦秋一愣，这人又在耍什么花招？干脆以攻为守，“怎么？苟大人看上我了？”
“你太彪悍，我不敢看。我替文威问的。”
“怎么可能？文威知道我有男朋友。”
“你选个脏活累活把他气得不行，说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女孩子，我开玩笑他这么心疼，是不是喜欢你，他说你有男朋友了。你真有男朋友啊？唉，可惜了这不是，我威哥多好一男人啊！”
“文威就是和我关系好，关心朋友很正常。”
“你们啥时候关系好的？之前不是说在学校的时候不太熟吗？最近好上的？”
“什么叫‘好上’？狗富，你别给我瞎起哄！”
苟富最讨厌别人拿自己的姓开玩笑，但这次是因为自己八卦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自己掸一掸，知趣地结束了聊天。
结果文威的微信过来了：“锦秋，明天记得穿合脚的舒服的运动鞋，不然一天下来脚肯定起水泡。”
这不是文威第一次这样关心叶锦秋。迎新酒席那天晚上，他也发微信叫她回来多喝些水，早点休息，以后不用担心什么扫不扫兴，不能喝就是不喝。这些不是朋友之间的关心吗？锦秋真想跟他说清楚，可是万一人家就是出于关心朋友，她贸然说些什么，反而会很尴尬。只好冷处理，越冷越好。
于是叶锦秋特意过了半小时才回复：“好的，谢谢。”她特意加上了句号，以让这句话的温度降至冰点。面无表情公事公办的效果很显著，文威再无信息过来。
叶锦秋感到有些抱歉，如果文威真的只是把她当朋友，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冷遇。如果文威真的对她心动，……其实文威确实是个很不错的男生，但她现在已经有了李柏天。
照例跟李柏天视频聊天，她没有提文威的事，这只是别人捕风捉影，没有必要说，再说就算真的有什么事，她自己也会处理好，没必要让异地的恋人担心，给这段感情多些考验。
在分拣部的轮岗正式开始了，叶锦秋和文威都开始上早班，早上7点需要到岗。时间已经进入9月，暑气渐渐消退，清晨上班已有凉意。如同所有劳动密集型公司，早会晚会必不可少，第一天的早会，叶锦秋再一次见识了张力的嘴皮子——他正是分拣部的负责人。不知道他的劝酒说辞那么厉害是在日常工作中锻炼得来，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擅长沟通和说服，所以开会厉害、劝酒也厉害。
周宁对分拣部的轮岗有硬性指标要求，两周内要达到普通员工平均效率，而且分拣工作时长不能低于普通员工的80%，“你们选了最累的岗位，说实话我很欣赏这份勇敢，但我希望你们能真正战胜它，而不是被它打倒。目标达成了有奖励，达不成的话，枉费了我对你们的欣赏，可别怪我见你们一次羞辱你们一次。”
“那奖励是什么？”苟富好奇。
“奖励就是不羞辱我们。”叶锦秋抢答。
“不错嘛小丫头，还挺幽默。”周宁最后也没有说奖励是什么。
所以一开完早会，叶锦秋和文威不敢怠慢，赶紧拉上拣货车、领了分拣单，按照大轮期间学到的分拣技能，开始独立操作。早上人的精神还没被汗水和疲劳所侵蚀，正是干活最起劲的时候，而且此时只有早班员工，拣货车穿行相对容易些，等到了两个班次重叠，场地一拥挤，新手效率会更低。但不出两个小时，叶锦秋就感觉自己已经眼花缭乱，分拣单上的号码、货架的序号、库位的编码、商品的条码，越急越乱，时不时要停下来“定睛一看”，到底自己拣到单子上的哪一行了。第三个小时，拉车的右手开始手臂酸，第四个小时，腿脚也开始抗议，整个人只想找地方坐下来休息休息。身上的汗自不必说，跟刚跑完五公里似的。
终于到午饭点，叶锦秋一到食堂就看到文威和苟富招呼她。
“喏，威哥给你买的饮料。”苟富拿过文威面前一瓶东方树叶，直接递给锦秋。
文威笑着说：“8块钱任选两瓶，我当然选贵的啊，狗哥怪我没买他喜欢喝的可乐。”
苟富反驳：“价钱一样的那么多款你不选，选一个这么小众的。行啦行啦，不就是因为叶锦秋喜欢喝东方树叶嘛。”
叶锦秋确实喜欢喝这种很多人都不待见的茶饮料，大轮期间她买过很多回，所以他们都知道她爱喝。
“谢谢，明天我请你们喝，挑你们爱喝的。”拿过来一看，居然还是东方树叶的乌龙茶。东方树叶茶饮料有4种口味，她只喜欢乌龙茶，这种细节，文威也注意到了？应该是凑巧拿到了这一款吧，她忍不住问：“为什么挑了这个口味？”
文威脱口而出：“你不是喜欢乌龙茶吗？我看你之前喝的都是这一款，以为你比较喜欢这个口味……”
叶锦秋心里一惊，他真的注意到了。
苟富也听出来了，立马拍桌子，“不打自招！还敢说不是专门买给叶锦秋的！”
文威继续辩解：“既然要买肯定要买一款有人喜欢喝的啊，我知道锦秋喜欢喝东方树叶的乌龙茶，买了肯定不浪费，有问题吗？啊不，我可能搞错了，锦秋，你不喜欢这个口味吗？”
“我确实是喜欢这个口味，你心思还挺细的。”叶锦秋心情复杂地看了文威一眼。
“还说我起哄呢。叶锦秋，你喜欢喝啥口味的反正我是没留意。”苟富嘟囔一句，但也不想再碰一鼻子灰了，就自顾自吃起了饭。
文威和锦秋对视一眼，然后居然红了耳朵。
叶锦秋连忙扯开话题：“别瞎聊了，赶紧吃完回去拣货，老周可是规定我们的工作时长不能低于其他员工的80%的。”
如果不限定工作时长，在短时间内冲击高效率是比较容易的，早晨第一个小时，精神饱满，全力狂奔，如果再碰上拣货路径很短的拣货单，效率达标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时间一拉长，体力下降，遇到路径长的拣货单的概率也增加，中间还有吃饭时间，效率就拉下来了。——周宁为了引导员工压缩休息时间，用每天第一单到最后一单之间的时间来计算效率，不管这中间你吃饭、休息、上厕所花多长时间，反正都在里面了，要想提高效率，就自觉压缩非工作时间，虽然分拣员工主要收入来自分拣工作量，但效率高低也影响收入的另一个组成部分：绩效工资。而对于计时结薪的岗位，吃饭时间又是予以剔除的。华东运营中心之所以能成为同业务中率先实现盈利的中心，全靠周宁的霹雳手段，这只不过是其中一种。
5分钟走到食堂，10分钟吃完饭，5分钟从食堂散步回到库房，这就算休息完毕了，叶锦秋马上又投入到分拣工作中，眼下只能加紧练习，寄希望于熟能生巧。
她悄悄跟在一个“大神”后面，边拣自己的边观摩人家的动作。走路要快，甚至要小跑；大拇指按在拣货单上进行中的那一行，这样全程就不需要停下来确定进行到哪里了；同一排货架如果需要拣多个SKU且件数不多，就一起拣了再带回拣货车……
分拣部的高手都有身手敏捷的共同特点，观摩得多了也能学上几分，但新手对库位和商品的熟悉程度实在太差了，她还在满头大汗地找库位的时候，大神已经跑得没影了。此外，搬抬重物、长时间行走也需要更好的体力，叶锦秋沮丧地发现自己确实手无缚鸡之力。
力量应该也可以通过练习得到增强，她攥了攥拳头，给自己打气，呼呼地穿梭于货架间，快速地拎起2kg的洗衣液、2.5L的食用油、2kg的大米，感觉自己像充气巨人玩偶一样，从两层薄薄的塑料纸片，被好胜的心呼呼地吹成了一个高大威猛肌肉男。势头不错，她的肌肉块头一直坚挺到了下午5点左右，直到她快速弯腰搬一袋5kg大米的时候，好像玩偶被吹得太满，一弯腰，皮“砰”地破了——她闪到腰了，巨人快速地泻完了所有的气。
叶锦秋怀疑自己的脊椎断了，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真的太疼了！忍痛完成了那一单，时长差不多达标，效率只有目标的50%，她慢慢挪到休息区，心里想着没那么严重，休息休息就好了，一坐定倒真是不疼了。
苟富过来喝水，还打趣她：“大神，刚才在库区看到你，感觉非常可怕，你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薯片，杀！饼干，杀！大米，杀！简直就是杀红了眼啊！”
“哈哈哈，嘶——”叶锦秋发现自己连大笑都会牵动腰伤，痛得倒抽一口气。
“杀手你负伤了？！怎么弄的？感觉很严重啊。”
“我的腰扭伤了，我现在笑得太用力都不行，”叶锦秋试着站起来，“啊嘶……完了，只要一动就疼。”
“看来得上医院了，你坐着别动，我叫上文威，我们俩陪你一起去。”
不到两分钟，文威跑着过来了，“还能走路吗？要不我背你？”
叶锦秋吓一跳，忍着痛摇头，不用不用，能走路。
“估计是肌肉拉伤，你肯定是弯腰去拿很重的东西，没有蹲下去拿。”
“啊，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发现好多分拣单都要拣大米，我就在想你这体格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动作不对很容易拉伤的。”
“哦，肌肉拉伤听起来好像没那么严重，我刚才以为我脊椎断了。”
文威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吗？”
叶锦秋翻了个白眼，谁开玩笑了！“我真的是担心伤到了腰椎间盘什么的。但现在这个时间去医院已经挂不到号了，只能看急诊，我还是明天早上再去吧。你们就不用陪我去了，别真正轮岗才开始第二天，6个人有一半去了医院，传出去咱这批人的名声都不好。”叶锦秋不想给文威太多献殷勤的机会。
若无其事地吃了晚饭回到小区，和他们分别后，叶锦秋的眼泪唰的掉下来了，她明明疼得要死，活了这二十几年就没体验过这么高的疼痛级别，走路不能走太快，讲话不能太大声，都会牵引到腰伤。胳膊上被库区各种纸箱的瓦楞擦了好多道口子，停下来才感觉到微微的刺痛。一整天不停在走路，这会儿大腿小腿酸得像肉里灌了醋。
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五大三粗的行业，为什么要选最累的岗位，为什么这么缺乏劳动运动的常识，为什么男朋友不在身边，她自怨自艾，泪水止不住，不像断了线的珠子，倒像毛线扯不断。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为她提供了掩护，她就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上，专心地哭。直到看到文威远远地走过来，她才止住了哭。还好他没发现阴影里的她，径直上楼去了。
文威应该是专门来看她的，叶锦秋暗自庆幸自己还没上去，不用去面对他的关心。她干脆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接着哭，最后把所有的难过都归结于李柏天，怪他不能在她身边陪伴她，异地恋的弊端这么快就已经显现。
她干脆拨通了男友的电话，不说话先哭了两分钟，等那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才抽抽嗒嗒地骂他：“我今天干活……扭伤腰了……真的好痛……你为什么不……不在我身边……陪着我……我的男同事都……都知道关心我……你为什么不在……你是我的男朋友……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在……”李柏天急了，“我现在就买票，我去看你，我带你去医院，你别哭，是我不好，秋秋，你别哭了。”
叶锦秋觉得有点玩大了，李柏天若来，势必要请假，才刚刚入职，请假不好。而且她已经从李柏天的语气里听出了真真切切的担心，他爱她，担心她，为她的哭和伤难过，她也不应该挥霍他的爱，耽误他的工作。她觉得没那么难过了，哭也就止住了，“算了，你不要来，我明早自己去医院看，你千万不要来，别影响工作，你要是来我就不去医院了。”
李柏天哭笑不得，“小祖宗啊，你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我。那你请室友帮忙去药店买一个药，叫‘扶他林’，可以缓解肌肉疼痛，我妈之前腰也伤过，用这个药有点效果。其他的腰痛贴也都买点吧。你这么年轻应该不至于是骨头伤了，我估计是肌肉拉伤。你在家吧？洗完澡用上药，就躺下休息，少动。我帮你查查周围哪家医院合适点，一会儿告诉你。你听着吗？”
“我听着，我在小区里哭呢刚才，还没回去，我再待一会儿，省得让室友看出来我哭过。”
一进门，还好，文威不在，两个室友来扶她，”文威说你扭着腰了，你还跑哪儿去玩儿呢？”
“没有，我在小区里纳凉思考人生。我现在走路都很疼，你们能不能帮我去买个药，叫‘扶他林’。感激不尽，等我好了请你们吃——”
话还没说完，室友就举着一支药膏说，“扶他林不用买，已经有了，文威刚才送来的。”另一个室友补充道，“他说他之前打球也伤过，用这个药，刚才翻了一下还有一支新的，就给你带过来了。但是我们发现袋子里明明有一张购物单，药是刚才买的。”
叶锦秋只觉得眼前一黑——这关怀到底还是没躲过去。又觉得文威也不容易，这份关心换来的居然不是感激。
室友看出她的尴尬，向她邀功：“我们跟他说了，你有男朋友，感情好得很，每天都视频聊天。”
头一回觉得她们这么机智。叶锦秋连忙问，“那文威怎么说的？”
“他说只是男朋友而已，又不是老公。”
叶锦秋觉得眼前更黑了。室友又说：“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苟富的语气，肯定是苟富教的。”有道理。该说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呢，还是佩服他为兄弟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不过文威既然有明确的态度，叶锦秋也可以明确拒绝他了。
晚上用完药，叶锦秋字斟句酌，郑重向文威亮明态度：“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都感受到了。你本身非常优秀，是我愿意深交的朋友，但不会是男朋友。我已经在一份稳定的感情当中，我和我男朋友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深爱着对方，我想你也不会喜欢一个轻易背叛感情的女生，所以，请你明白，我们没有发展为情侣关系的可能。”
结果叶锦秋和李柏天视频通话完，也没有收到文威的回复。叶锦秋的犟脾气也上来了，追发一句，“收到请回复。”文威才不情不愿地回复：“复。”笑得锦秋腰疼，但不确认对方知难而退她不放心，正想再要求他表态，那边过来一句：“我可以等，万一你们分手了……”叶锦秋不高兴别人诅咒自己的感情，也不希望这个想法耽误他寻找真正的幸福，决心断了他这个念想，“你的长相我不喜欢，我不是说不好看，只是我的审美比较奇怪。所以退一万步讲你也没有机会。建议你寻找其他心动女生。”摸着良心讲，文威长得不错，但是如果她说性格问题，那都可以改，说相貌，他总不至于去整容，叶锦秋相信这样更容易让他死心。
第二天去医院拍了片子，骨头没什么问题，确实是肌肉拉伤，只能注意休息等身体恢复了。拣货暂时不宜再练，叶锦秋先去了复核打包部，在每日步数方面，打包和分拣完全是两个极端，分拣部的人一天3万步打底，打包的人一整天都站在自己的包装工位上，腿脚不仅灌醋还灌花椒油，又酸又麻。
复核打包的上手同样是熟能生巧的过程，叶锦秋的心态已经改变了，不再要求自己向熟练工看齐，只是花了1天熟悉操作，又花了1天埋头苦干体验劳动强度，就跳出来研究更深层次的东西了。
周宁在座谈会上曾经说过一句话，员工没那么高尚，要创造条件让他们高尚。深入基层的工作场景之后，叶锦秋发现基层的工作确实更容易看到人的本性，人的本性绝对不高尚，责任心、进取心、羞耻心这些东西，是后天由文化社会培养出来的。这个行业的基层员工，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他们关注最实际的生存需求，关心如何赚到更多的钱，他们认为所有处罚规定都太严格，想尽办法逃脱处罚，他们追求高效高质不是出于追求工作出色和个人成就感，而是为了更高的收入。所以在运营中心，所有的处罚必须有最明确的规定和最确凿的证据，所有的优化措施都要通过落到实处的薪资方案、奖励方案或处罚方案来实现。
包装台上发现破损的商品，按规定是要确定责任人进行赔偿的，过去经常出现扯皮，打包和分拣两个部门的员工互相指责，谁也不承认是自己的责任，后来只好规定，以包装台摄像头记录为准，如果从流水线上拿到包装台的时候就发现破损，责任划归分拣部，否则判责打包部。提倡节约包装耗材，也全凭耗材领用登记、分析、排名，班长们还得盯着抓浪费的典型，开罚单，否则员工才不管包材多用了多少呢，他们追求的是动作麻利，多打包一件就多一件的钱。
叶锦秋还发现，分拣和包装是直接上下游的关系，两个部门联系紧密却互相掣肘。除了前面提到的破损商品定责问题，还有错拣在打包环节被挂单带来的矛盾，更影响整体效率的是两个部门安排出勤人数配比不合理，导致其中一个环节成为瓶颈，经常要么打包部产能不足，分拣部拣出来的货箱堆满了流水线，只能往地上放，要么分拣部产能不足以供应复核打包，打包员工干等着。两个部门的负责人甚至以让对方部门成为瓶颈为乐。
晚上下班回去若有空闲，叶锦秋就会把这些观察和感想记录下来，先自己琢磨，再找别人讨论。
包装部的负责人徐达和分拣部的负责人张力，都是“叶锦秋琢磨委员会”的“常委”，但他俩不能同时出席。这两位是大学同学，那一届校招生里面升得最快的Top2，但可能因为双方一直在竞争状态中，平日里颇有些敌对意味，连单独与叶锦秋讨论，也少不了贬损对方几句。“上周大米促销，我分拣部的兄弟累成狗也供不上他们打包，让他抽调几个人支援我，他磨蹭半天给我几个小姑娘，说他员工都不愿去。叫个人都叫不动，当什么部门负责人？不愿意协调配合兄弟部门，当什么部门负责人？”听张力讲，徐达做得不地道，但是徐达也愤愤不平：“他分拣部的班长亲口说过要多配点人手，把我们复核打包区堵死。他故意让我难堪，喊我帮忙我就得全力帮忙？没有这个道理。”叶锦秋试图居中调停，分头告诉他们，对方表达过歉意，他们一致不相信，不过对叶锦秋的态度倒是有所转变，大概是觉得她傻得可爱。
叶锦秋又找普通员工去聊，发现员工不愿意去支援别的部门，是因为技能不熟练，支援产生的计件收入性价比太低。但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淡季的时候每天工作时长不会太长，有余力就愿意去支援，多赚点钱；大促时期光本职工作已很累，就不愿意费劲去做不熟悉的活儿了。
原来如此，那么，最根本的还是要解决好支援报酬的问题，两方面着手：平时多练兵，需要的时候不至于支援效率太低；计件系数灵活调整，基于支援需求的紧急程度动态调整，调动员工的积极性。
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这是小修小补，为什么不彻底大改呢？把分拣和打包合并成一个部门，他们之间不就没有内耗了吗？
周宁交给叶锦秋和文威的研究课题，是“如何确定分拣和复核打包人数配比，以避免其中某个环节成为瓶颈”，叶锦秋观察了一周，人数配比一直在变化，但复核打包区的拥堵或等待一直存在，影响因素太多了，根本不是“人数配比”这个单一因素起作用。她的肌肉拉伤恢复了些，该回去继续练拣货了，从分拣部的角度看看这个问题，也把拣货效率提上来。
周末只有一天能休息，看到朋友圈里入职基金公司的同学正在国外参加迎新团建，沙滩晒太阳，碧海里冲浪，叶锦秋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一只柠檬，很酸。
来禾城看她的李柏天安慰她：“秋秋，你看你住的房子这么大，电视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可以做饭，小区门口还有那么多饭馆，还有室友可以互相照应，关键这房子还免费！你不觉得幸福吗？你的同学都在金融行业，你综合看看不同同学的朋友圈都能了解他们的生活，只有你在物流行业，他们没人知道是怎样的体验，你赚了！”
“嗯，我还有一个擅长精神胜利法的男朋友，真好！”叶锦秋向他翻翻白眼，但心里明白眼下也只能多想想这份工作的好处，再坚持坚持。不过话说回来，李柏天对幸福的感知力真的很强，他总是对他拥有的一切充满感激，不是轻易满足的感激，是感激之后又努力不懈攀向更高。他们第一次去旅行时，叶锦秋负责的酒店预定出了问题，最后只找到一家破旧的小旅馆，李柏天也安慰她：“下这么大的雨，我们不用无家可归真是太好了。”等到毕业旅行，李柏天用实习攒下的钱，全程都订了很好的酒店或民宿，他说上次旅行委屈她了，他一直记在心里。
新的一周，叶锦秋一上班就去找文威想了解拣货这边最新的进展。说起来，自从上次拒绝了他，他也知趣地不来找她了。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尴尴尬尬的多不舒坦呀，叶锦秋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让他知道，他们没有必要绝交或者扭扭捏捏。何况，如果作为工作上的搭档，文威的头脑和格局绝对能帮上不少忙，她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珍贵的盟友。
但刚说了一句“威哥，我来了”，文威回头看是她，就高高兴兴地揶揄道：“锦秋，你终于想起来你选择的是分拣部啦？我以为你在打包部乐不思‘拣’了。”神态和平常无异，叶锦秋心想她自己多想了，文威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嘛。实际上，这是一个男人在维护自己的尊严，失去一份爱的希望，但不能失去风度，他只能将自己的痛苦收起来，盖上一张笑脸，装作若无其事、雨过天晴。
“什么呀，我的肌肉拉伤终于好了大半，现在贴着膏药来找你了。你上周效率达标了吗？”
文威两手一摊：“我上周苦练到目标效率的80%就突破不上去了，我已经找过最优秀的分拣员工和班长把他们所有技巧都学了。我再练两天看看，你也试试看还有什么好法子，不过你一定要注意，不要再扭着腰了。”
叶锦秋也去找分拣大神学秘诀，几位大神都有点不耐烦了，毕竟占用的是他们赚钱的时间，叶锦秋许诺承包一周的冷饮，才获得了大神的指点，果然之前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没有学到所有精髓。所有秘诀学下来，她发现拣货也要走一步看好几步，就像下棋要考虑后续局势，分拣看似体力活，实际上要做好还需要电脑和人脑的全力助攻，系统负责做好拣货路径优化，人脑也在更进一步进行动作整合优化。
有了大神的指点，叶锦秋的效率从目标效率的50%提升到了60%，第二天75%，可惜第三天第四天还是75%！对库位和商品的熟悉程度，真的需要大量练习，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周宁规定的两周达到平均效率，转眼就剩下两天了，开完下班晚会，锦秋喊住文威：“咱们碰一下最近的情况吧，眼看‘大限将至’，急死了。”
“我也正想找你呢，按正常思路咱们根本完成不了目标，我今天打听了，新人达到平均效率需要1个月左右，而且好多人本来就是干体力活的，体力比我们好多了，让我们两个星期达到目标是个陷阱，我们光苦练没有用，得想想别的办法。”说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文威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下。
锦秋火眼金睛：“你是不是要作弊？你想找派单的人要好拣的单是不是？”
“看来你也想到了。就剩两天，只有这个办法啦。”
“我是想到了，可我没想用这个办法，意朗的核心价值观有一条就是诚信，你确定这样能算达标？这里该不会才是陷阱吧？”
“我打听过老周以前的一些趣闻轶事，他年轻时候也用过类似方法完成KPI，应该不至于对我们太苛刻。到时他要是发飙，就说都是我出的馊主意就好了，一定保您周全！”
“我是这么没义气的人吗？没事，要是被周宁轰出大门咱就去你爸公司上班。”
“我第一次觉得我爸这么厉害。”
“派单员的关系你打点好了？”
“下了血本。我请她们喝了3天的饮料了……”
最后两天，大功告成。
关于研究课题，两人也交换了所见所闻所思，形成简要的几点，在座谈会之前就发给了周宁，文威认为这样显得更主动一些，领导都喜欢工作主动的下属。
1、关注促销情况，根据不同品类促销情况调整人数配比。（日常分拣与打包人数比例1:1.2；米油类拣货难度大，包装难度一般，建议比例1:1.1；饮料组合套装拣货难度较大，包装复杂度更高，建议比例1:1.25；洗化类拣货难度一般，包装复杂度较高，建议比例1:1.3）
2、分拣部和复核打包部管理人员共同确定次日排班，并严格按照共识安排出勤。
3、制单文员和派单文员需有分拣打包经验，能够根据现场实时情况调整合单、派单策略，平滑分拣和复核打包流程的衔接（包装区拥堵时派拣选范围大的拣货单，包装区等待时派出拣选路径短的拣货单）。
4、两个部门的员工在平常单量不大时可以安排进行对方部门的技能学习和训练，人数配比很难时刻处于平衡的状态，可以通过人员调用来调整。
5、支援其他部门工作的员工应有一定的利益保障，比如计件系数略微上浮。
6、一个不成熟的建议：分拣和复核打包合并为一个部门，减少内耗。
7、一个靠谱的建议：通过视频、文字等形式整理分拣和复核打包的“新手须知”，可以缩短入职新人达到应有水准的时间。
又一次的座谈会，周宁向小龙们提问，这两周以来对运营中心的认识有变化吗？
这本是他随口的一问，他认为他们对运营中心的认识肯定在一个不断的变化过程中，慢慢地变得全面，他只是想借助新人的视角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同的东西。好几个人却以为他在问是否改变不想留下来的想法，所以都各自一声不吭。
叶锦秋没想太多，主动分享了自己在基层员工中体会到的“员工没那么高尚”这句话的意思。她本想着这应该是一个足够有细节的马屁了，但没想到马还把细节拆得更细。
“锦秋，你的想法对也不对。对的地方在于你说的是事实，不对的地方在于你的认识不够全面。不全面在于两个点，第一，基层员工，只不过生存需求还没有被满足，所以先要解决生存需求，并不是其他需求就完全不存在了，在这里工作，重中之重是提高收入，提高收入之后，同事之间的友善、管理人员对他的认可，公司对他的关怀，也是他所需要的，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幸福感。第二，并不是只有基层员工需要通过薪资方案、奖励方案、处罚方案来进行引导，中层员工，甚至高层，都需要，只不过中层高层的员工一般受过更高程度的教育，他们学会了‘体面’，所以不会赤裸裸地展示自己的物质需求。对物质没有更高需求的人，是极少数，我不是单单指意朗，而是指所有企业。所以我说‘员工都不是高尚的’，指的是从上到下几乎所有层级的员工，而且也不单单指你说的这个方面，更高层级的人关注的利益更复杂，职级、地位、势力范围，他的敌人或假想敌不只是管着他的上级，还有下级、同级、上级的上级，他逃避处罚、争取奖励的方式方法，也不像基层员工那么直接了。”周宁一口气说了很多，又突然意识到不妥，“有些东西其实不应该跟你们讲，你们现在不懂，也不需要知道，以后经历得多了自然就懂了。不过叶锦秋的分享说明她确实钻进去了，在认真思考，很不错。”
文威忍不住说了一句：“向锦秋学习！”锦秋不好意思地笑笑。
周宁突然想起来他俩是一个组合，做同一个课题，还有同一个任务，“你们的研究心得有几点确实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想问一下，你们俩的效率达标了吗？”
“昨天和前天达标了。”文威强装镇定。
”怎么可能？”周宁相当惊讶，居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文威就杆子往上爬，做出更惊讶的表情看着周宁：“周老师，您这意思，是给我们安排了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周宁得意洋洋：“没错，从来没有人能在两个星期之内达到平均效率，我就是想看看P大T大的学生到底有什么本事。”
叶锦秋暗骂：“领导就是狂，提不合理的要求还自以为挺有道理。”
“你们用了什么好方法达标的？能不能推广？”周宁似乎还挺期待。
叶锦秋看文威还没有要坦白的意思，急得瞪他一眼，决定把整个过程好好讲一下，顺便坦白最后的小猫腻：“周老师，我讲讲过程吧。我们俩主要通过观摩拣货大神、找大神和班长们了解一些技巧，然后就是练习，以及压缩中间吃饭和休息的时间，一开始效果挺明显的，很快就能到目标效率的70%，但我到75%、文威到80%，就都卡住上不太去了。我们估计是对库位和商品的熟悉、体力的增强都需要用时间砸出来，两周的时间确实不够，但我们又很不愿意以后每次见面都被您嘲讽……”
文威插话：“不是嘲讽，周老师说的是‘羞辱’。”
“我就是幽你们一小默！怎么这么不经吓！”周宁大笑。
文威接着说：“我来说吧，毕竟是我出的主意。最后我们为了完成目标，就让派单的人偷偷给我们好拣的单了。我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虽然不够诚信，但是意朗也强调结果导向，至少我们交出了一个达标的结果。”
周宁抱着手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在犹豫怎么评判这个结果，10秒钟里，没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是否想起了当年自己也用同样的方式完成过目标。
“从你们选择分拣部，到刚才讲的这整个过程，你们身上有很多闪光点。首先，勇于挑战。但我当时想确定你们是有真功夫的人，还是只会耍花枪的人，所以我给你们定了效率目标。你们为了完成目标，首先是找这方面更优秀的人去取经，其次是苦练，这说明你们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都没问题。对于效率瓶颈的原因，你们的分析是对的，确实需要时间，苦练是不够的，持续苦练才行。不过你们两周能达到80%左右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至于最后这个完成目标的方法，我不认为它是唯一的办法，你们缺乏一点逆向思维和质疑权威的勇气。你们完全可以来找我啊，指出这个目标不合理，要求修改目标。”周宁停下来看了一眼文威，似乎看出了他的不服气，“但文威说的也有道理，诚信这一点没做到，但是符合结果导向。我刚才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的点评要非常慎重，这可能会影响到你们的职场价值观。所以我不能一刀切，不能判定你作弊了你就是不对，也不能判定你目标达成了很棒，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个新人记住，职场很复杂，做一件事情会受到多维度的评判，你可能顾了这一点，又搞砸了那一点，所以你要做一个既大胆又谨慎的人，去做好该做的事。”
周宁说得那么认真，新人们也很认真地纷纷点头。
“那……奖励还有吗？”又是苟富。
“奖励是，我会成立一个新部门，任命叶锦秋和文威为部门负责人。”
“哇……”6个人全部呆住。文叶二人是看到天上掉馅饼那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其他几人是羡慕和后悔——早知道辛苦两个星期有这么好的回报，腰扭伤也要上啊！
周宁脸朝叶锦秋和文威：“没问题吧？敢不敢接招？”
叶锦秋笑着说，您敢任命，我们就敢接受任命。她只怕拣货和打包需要一直做下去，又累人又没意思，除了锻炼身体，没有别的好处。说白了当时选择分拣部就是一种好强，想证明自己不是柔柔弱弱的书生，但证明完了又该当如何呢？周宁给她们安排新的工作，就像消防员救下了烈火炙烤着的人，还附赠一杯冰可乐。
文威也表示没有问题。
其他各人也汇报了自己的课题研究进展，周宁只留下文叶二人详聊他的计划。
“把分拣部和复核打包部合并，我最近也有这个想法，看到你们也提出这个建议，估计现场这两个部门的内耗是有些严重了。我准备把合并后的部门叫发货部，考虑到人数比较多，而且合并之后部门负责人也多出来一个，本来我是打算分成发货一部，发货二部，还让徐达和张力各领一个，现在你们来了，那就再拆出来一个三部，你们俩一起负责。三个部门同样的职责，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好的，人员怎么分配？”叶锦秋知道自己和文威的能力都没有达到部门负责人的水平，给他们什么样的班长和员工很重要，如果有得力的班长和资深的基层员工相助，难度会降低不少。
“人先让他们挑完，剩下的留给你们，并且三部的人数会稍微少一些。”
“周老师，其实可以随机决定人选的呀。”文威急了，大家都不高尚，别人挑剩下的，哪还有什么精兵强将，全是虾兵蟹将了。
“你要知道其他部门负责人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吃过很多苦，打过很多仗，这个运营中心两年前还是一个空架子，是这群人跟我一起把它打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们才来了1个月，凭什么呢？就算是管培生的身份特殊，现在也根本没有什么成绩证明你们就是比他们强。我现在就是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证明自己。对你们来说，一手烂牌打出好成绩，才是真正强大。对他们来说，先占一点优势，心理平衡一些。考虑你们的管理难度，暂时给你们少一点人，整个发货部分成5份，一部二部各2份，三部1份。”
叶锦秋和文威明白了周宁的谋篇布局，也认可了这一安排。
留给发货三部的，果然是资历最浅的班长、效率最低的员工，或者是效率高但有离职意向的员工。两位新官只有1天时间准备，与其他两部的负责人要来人员、设备，学习考勤工时登记，找IT部安装检测所有设备，找工程部加装简易办公台，徐达和张力抱着手在旁边看，连文叶两人虚心请教的时候都不愿意讲解太多，更别说主动提供帮助了，倒是计划部的负责人陆士青在他们焦头烂额不知道应该找谁的时候，主动帮他们联系了相关的对接人。陆士青是华东运营中心一个特殊的存在，985高校研究生学历，在广告行业工作了好几年都已经是个经理了，还转行来物流，从小主管干起，大概他也体会过新官上任时旁人袖手旁观等着看笑话的感觉。
硬件准备妥当了，文威提议请两位班长一起吃个饭，先互相熟悉一下，不管怎么样，接下来就要一起上阵杀敌了，总得内部先拧成一股绳。叶锦秋也正有此意，通过班长还可以先了解员工的实力和目前的军心。这一聊，从身披落日余晖聊到了月光满衣。
两个班长都跟叶锦秋同龄，比文威小一岁，一高一矮，高个班长是之前管理人员紧缺的时候被强行提拔的，本身有点自由散漫，不爱管人，所以最近在闹离职，就被张力顺势塞过来了；小个子班长倒是兢兢业业，但人有点柔柔弱弱，文威听过徐达背地里嫌他“娘娘腔”。
文威先开口：“两位，我知道留给三部的人其实都是其他两位负责人不喜欢的，或者他们认为还没培养好的，但这不意味着你们就比其他人差，我反而觉得这样更好，因为我和锦秋也还需要锻炼，咱们都一样，还有很大的潜力可以开发。感谢你们加入，前期很多管理工作可能还得仰仗你们。另外也请你们相信，我和锦秋既然接受了这个任命，就会全力以赴做好，绝对不会让这个部门一直被看扁。”
叶锦秋留意到小个子班长在点头，高个班长却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一盘拍黄瓜。“我和文威可能也不会长期待在这个岗位上，这是我们的一个历练过程，但只要我们在这个岗位一天，我们就会尽力把事情做到最好，希望你们也是这样，咱们一起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后面才会有更好的机会。不管以后咱们怎么发展，至少在现在别人不看好咱们的时候，咱要咬紧牙关撑过去。”锦秋意有所指地讲完，高个子班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锦秋知道她的话戳中他的心了。
高个班长开口了：“两位老大，说实话我这个人比较自由散漫，很不服管，也不想管别人，所以我上个月就跟张力提过离职。他缺人手，拖着就不让我走，这次要拆分部门，他直接就让我过来了，我觉得他做得不地道，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会帮着让三部走上正轨，再说离职的事。就像你们说的，在岗位一天，就要尽力把事情做好，这个你们放心。”
文威端起大啤酒杯，“兄弟，谢谢你的仗义。”一口喝掉大半杯。
小个子班长也端起啤酒，“两位老大，这次徐达老大放我过来，我挺高兴的，因为我很喜欢你们这几位高材生，其他的先不论，你们对待员工的态度非常平等，让人感觉受到尊重，我觉得读书人真的，就是不一样。敬你们一杯。”咕嘟嘟一饮而尽。虽然他的长相和身材很秀气，说话也比较温柔，但这敬酒的架势，蛮有男子汉气概。
叶锦秋也爽快地喝下几大口啤酒。
“员工你们不用担心，他们不在乎在分拣部还是发货部，在一部还是在三部，反正活还是一样的活。耍滑头的该怎么管怎么管，平常该给他们争取的福利也争取到，就行了。”
“不过他们虽然最关心赚钱，但也不是没有集体荣誉感的，明天早会上得点燃一下大家的斗志，来个开门红。”
“老大，你们不要去学张力他们怎么讲，有你们自己的特色挺好的，员工还觉得新鲜呢。”
两个班长几杯啤酒下肚，把拘谨也喝下去了，这七嘴八舌的献言献策，让两位新负责人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就是这“老大”听着有点黑社会，文威想让他们别这么喊，又觉得不应该对这种文化大惊小怪，正犹豫着，叶锦秋说了：“不用喊老大，就叫名字就好啦，或者你们可以喊他‘威哥’，我也这么叫他。至于我的话，你们就叫锦秋吧，反正我跟你们同岁，不是姐姐，——就算比你们大，也不想被叫姐姐。”
“好的，秋哥。”自由班长开起玩笑来了。“其实你在库区拼命拣货的时候真的很——英姿飒爽。”
叶锦秋觉得这个自由散漫的班长还挺体贴的，没把她形容成“女汉子”，她最讨厌那个说法了。女孩子就一定要拈轻怕重娇滴滴吗？工作起来坚强勇敢独立一点也是应该的啊。“行，秋哥也可以，‘哥’跟唱歌的歌同音，秋天里唱歌，那肯定是丰收了。”
吃完饭回到小区，叶锦秋轻声问：“其实你也应该也没有那么大的信心吧，都是装出来先给他们打气，是不是？”
“被你识破了。你肯定也一样忐忑。但是咱只能大踏步往前走，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早会说些什么吧，想好了咱先对对稿子。”
第二天的早会，叶锦秋先发表就职感言，这段话，她前一天晚上练过十来遍，到了现场早已铿锵有力，“大家好，我叫叶锦秋，从今天起和文威一起负责发货三部，感谢缘分让我们聚到一起。大家是凭实力来到三部的，别人都认为我们实力差，但我不信这个邪，也请大家不要心甘情愿被人看不起。我在P大上的大学，凡事讲究方法，有方法我才有这个底气。前两周我就在分拣部和复核打包部轮岗，你们可能也见过我，在这个过程中我总结了很多可以提高效率的方法，接下来会给大家培训，所以方法上我们绝对不会落后于一部二部。我唯一希望——”
“你的效率是多少？”队伍中有人打断发言，发出一声带着质疑的询问。
马上有人跟着起哄：“听说你的效率还没达标啊。”
几十个人排的四排队伍很快就窸窸窣窣议论开了。
文威紧张地看了叶锦秋一眼，生怕她无法接招，他昨晚跟叶锦秋提过，今天很有可能会受到刁难，但不知道她昨晚有没有真的去准备。他看到叶锦秋还是保持着微笑，就放下心来，想必她昨晚已经做了应对方案。
“我只花了两周时间，达到了目标效率的75%，文威达到了80%，周总告诉我们，这是一个不错的水平，说明我们的方法很有效。但意朗招聘我们这批人，并不是为了多几个分拣打包很厉害的员工，所以周总没有给我们时间去达到目标效率，而是让我们当部门负责人，去总结我们的方法，在团队里面进行实践。
“目前我们除了有想法有勇气，剩下的只有困难，但我刚才讲了，我们和大家都不愿意被看扁，我们会想办法带领这个团队变强。对大家，我们唯一希望你们做到的是，拥有必胜的信念！同样在这里工作，同样的工作时长，我们就是要拿最多的工资，大家有没有信心！”
两个班长混在员工队伍里，按照事先讲好的，及时带着员工大声地喊了一声“有！”叶锦秋强装镇定，一直观察着员工们的情绪，好，大部分在她提到“实力差”“被人看不起”的时候有混杂着羞愧和不服气的表情，激将法还算有效，早会成功了一半。
文威剑走偏锋，开始讲故事：“大家好，我叫文威。几年前我在我父亲的工厂里实习，也带过几个班，每天早会我都带着他们喊口号，我有两个发现，一是口号喊得越响的团队就越团结，二是喊得最大声的永远是绩效最好的人。第一个现象，可能是因为他们对团队有认同感，喊口号的时候很自豪，也可能是因为大声喊口号说明这个团队精神饱满，干活很有劲，整个团队状态很好，这样的团队通常也就各方面都不错；第二个现象，可能是他的成绩给了他底气，也可能是他的精神状态带来了更好的结果。不管怎么样，把口号喊出气势了很有好处，所以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以后每天早会咱们喊口号结束。具体的口号，我昨天晚上想到半夜，‘风口浪尖，我们争先；一夜暴富，唯我三部’，你们觉得怎么样？”
员工们被最后那句“一夜暴富”逗乐了，起哄着说好。文威于是带着全体三部员工把口号喊了一遍，引得一部二部侧目。
其实文威父亲的工厂早就不开了，他也根本没在厂里干过，只是担心两个人完全没经验而被员工看轻，就编了点经验来镇场子。
上午，三部的员工士气高昂，计划部发出来的数据播报中，一开始三部还垫底，慢慢地三部的分拣效率居然冲到了第一名，复核打包效率也从第三挤到了第二，叶锦秋和文威大感意外。
叶锦秋边在包装工作区旁边大肆向员工“广播”好消息，边支使文威去搞清楚状况，难道真的是“哀兵必胜”吗？昨晚聊天时，叶锦秋鼓励文威也鼓励自己，哀兵必胜，一帮别人看不上的人组成了一个新团队，光这种被人看不起的羞辱感就足以支撑他们爆发一把了。
文威回来汇报情况：两个班长一个在用员工的工号拼命拣货，一个在包装流水线上帮忙做预包装，员工也都憋着一股劲儿，哀兵必胜确实有道理；不过这种激情和拼劲大概持续不了太久，感觉每个人都用力过度了。
陆士青有事来现场，远远看到叶锦秋他们就喊：“嘿，叶锦秋，文威！你们俩可以呀，今天这开门红。又在商量什么奇招呢？”
叶锦秋赶紧迎上去悄悄说：“陆哥，别这么高调，让我们偷偷神气会儿，等他们回过神来，我们这排名肯定保不住！”
“他们早就回过神来了呀，都在给自己部门的人打鸡血呢，不会让你们神气太久。你低调也好，高调也罢，你追我赶是跑不掉的啦，哈哈。”陆士青年纪比徐达、张力等人要大不少，但从小家庭条件好极，没吃过什么苦，到现在都是一副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样子，比别人多出来的年岁在他的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在他的心里，他把这群T大P大的小弟小妹看作自己的同类，为他们的成绩真心高兴，但他也从来不把运营中心其他人看作异类或敌人，他早就完全融入了这里，习惯了这里的竞争与合作。
虽然锦秋和文威都还抱着希望，但实力的差距确实不是靠一时的斗志就能够弥补的，何况上午的排名也燃起了其他团队的斗志，所以到了下午，三部的排名就都跌到第三了。这次分拆让锦秋想起了一个陈年老段子，以前T大的人编来黑P大的：让T大随便挑一个自己的学生转学去P大，可以提高两校各自的智商平均水平。这次人员分配，实际上是让张力和徐达团队的水平瞬间提升，而她的团队统一承接低水平的人，最后两军对垒，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面对现实吧，锦秋和文威商量，得把培训体系搭建起来，把“大神”们的诀窍系统性地教给大家，让大家运用起来，这肯定能改善一部分缺乏方法的员工的效率。两位班长提醒，还得留住效率高但是有离职意向的人，以及慢慢淘汰掉效率太差的老员工。四人简单分工，锦秋带温柔班长负责盯现场、找员工谈心，文威带自由班长重点梳理培训课程，辅助管现场。
先不说找员工谈心，光是日常需要处理的事情，就已经太多太多了：打包视频录不上了、快递面单打印机出故障了、分拣员工和库存部的人产生摩擦了、这个员工早退、那个员工这周请第三次假了……
叶锦秋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当一个部门负责人，太操心了。她这二十三年的人生里，绝大多数时候只需要管好自己。中小学时代当班干部、学生会干部，不过是在老师的羽翼和学校的大伞下过家家，大学时代当社团负责人，社团里好歹都是些年龄相仿、志趣相似的人，把大家拢在一起做事并没有太大难度。但现在她面对的是初中学历的刚成年的孩子、背井离乡肩负家庭重担的中年大叔大妈、居无定所全国漂泊的大哥、实习体验生活的大学生，他们当中当然有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努力拼搏的人，但也存在着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浪子和投机取巧的老油条。太难缠了。
思索再三，锦秋去找了张力。意朗基层部门的管理，无论是齐梁韵还是李柏天都出不了主意，周宁现在也没精力管这些小事，两个班长比她有经验但也差点火候，只有张力这样已经把部门捋顺了的，才可能有切实的经验可借鉴。虽然张力对她戒备心很重，但如果她放低身段诚心求教，加上打破沙锅问到底，应该也能问出来些东西吧。
叶锦秋想过张力会不肯说，不愿多说，但是没有想过他说不出来。张力对基层员工的管理似乎没有过什么困扰，他说自己只是当员工时看着班长、组长怎么开会，怎么跟员工谈心，然后依葫芦画瓢，基本上就是摸清员工的性格和心理，着急赚钱的让他们专门干活赚钱，混日子的、钻空子的该敲打就敲打敲打，死活做不好的先给提供培训，还是学不会就只好劝退。但要再具体怎么说，他也很为难，不知道怎么讲，“我从来没有专门去学过。这些人我从小到大见得多了，我知道怎么跟他们沟通。”是了，这就是叶锦秋和运营中心原有管理者的不同，他们的圈子太不同了，对张力们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对叶锦秋来说却是新鲜事物，新鲜到不煮熟根本没法生吃。他们根本就不在同一个语言体系里，而且只能由她去迁就他们，因为他们不可能短时间内进化。
这不是开倒车吗？上了那么多年学，终于走上工作岗位了，却要把自己打回土包子才能把工作做好？叶锦秋说服不了自己，心里很闷。在其他部门的几位小龙没有管理任务，每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没法理解她的难处——当初她还以为会有多大竞争压力呢，没想到人家根本志不在此；文威忙着编培训材料，每天风风火火，没有多少时间闲聊；李柏天忙着系统上线，也天天加班。
大概还是得找大姐姐齐梁韵讨教讨教，具体管理她不懂，但她总能在更高的层面提出一些建议。叶锦秋在意朗的生活，韵姐姐比每周都跟叶锦秋见面的李柏天还要清楚一些。一开始是锦秋喜欢跟姐姐讲公司的事情，或是给她讲些笑料，或是请教她某些事情如何处理，因为其他的闺蜜们要么还在读研读博，要么也忙着各自入职接触新圈子，男朋友虽然愿意花时间听她讲，但毕竟也没有太多社会经验可以帮助她。后来锦秋担心耽误韵姐姐的时间，说得越来越少，齐梁韵反而来问，运营中心最近没有新鲜事了吗？叶锦秋起初觉得这是她的记者职业病，后来发现，这是她的好奇心，韵姐姐对于未能经历的生活，永远心怀好奇。不单自己好奇，还说服锦秋要感恩这段经历、认认真真地过这段日子，她说，绝大多数名校毕业生并不会有长时间和“劳动群众”相处的经历，所以他们会缺少一些珍贵的感悟，有的人会错过最纯朴的善意，有的人不知道人性可以有多恶，而且他们慢慢都会忘记这世界上除了中产和小康的欢笑忧愁，还有关于温饱的挣扎，总的来说，他们失去了和这片土地的连接。
“说吧，继凶残的劝酒现场、小伙伴影帝级别的演技、年轻有为的总经理导师、争强好胜扭伤了腰、遭遇桃花、火速被任命为部门负责人等大事件之后，最近又有什么大新闻要告诉我？”叶锦秋简直能透过这些话看到手机屏幕那头齐梁韵的一脸期待，她突然想逗逗姐姐，打电话过去：“老齐，你对意朗这么感兴趣，要不是你年纪大了点儿，我真想内推你来意朗亲自体验一下。”
“喂喂喂，什么叫‘年纪大了点儿’？”对30岁左右的女人来说，“年纪大”这样的评价最刺耳了，“爱说就说，不说拉倒，瞎调侃什么。”
“姐姐，我说我说，”叶锦秋揪住听众不肯放，“姐姐，我最近身心俱疲。先说身体上的累吧，最近我工作强度真的有点大，别人家管理人员都分成两班，我们这百废待兴的，谁都兢兢业业，这几天每个人都从早上7点撑到晚上10点，再留一个撑完全场，撑完全场的人第二天早上也都9点到，不敢再晚。”
“你们这样没法持续呀。这应该也不会是常态吧？等你们捋顺了就好了。”
“我们也希望这不是常态，但目前来看，捋顺很难。员工里面原本想离职的还想离职，原本混日子的还在混日子，原本老油条的还在钻空子，效率低下的还在拖后腿。我和他们很难沟通。这就要说到我的心累了。我就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要来这个行业这个公司接触这种层次的人呢？你都不知道他们能有多土，说话很粗俗，眼界很狭窄，每天就盯着那一件几分钱的工钱斤斤计较，我还得去学会他们的语言体系，还得想尽办法让他们把这一亩三分地种好，烦死了。哎你说我要是去我们学院其他同学去的公司，现在我的同事都是名校毕业的，都很上进，都很聪明，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嗯……我倒觉得，不管什么层次，你刚才说的闹离职、混日子、老油条、工作能力差，在哪个公司都有，只不过可能你们的基层员工可能文化水平所限，做得更不体面一些而已。如果你去了你的同学一般会选择的公司，也还是会遇到这些问题的，只不过你在意朗提前体验到了管理岗位的难度，你的同学现在估计都还没机会体验到这些呢。”
“可我总觉得如果不是这样一个人群，管理的难度也不会这么大。”
“不管什么样的人群，熟悉了就不难了，万事开头难。”
“万事开头难，然后中间难，最后结尾难。”
“别贫了，多体验是好事，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这是你难得的和劳动群众打成一片的机会，以后你想体验都难。逢山开山，遇水架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不管什么事情，等过去了再回头看，都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几乎所有事情，都会过去。”
“又给我灌鸡汤。”
“你那个搭档呢？状态怎么样？你们俩应该一起商量商量部门的管理，了解员工的性格和想法，有的放矢，对症下药。”
“等他忙活完我们的培训材料，我找他一块研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