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一名男子的死亡
有志者要铭记在心的第一法则是:绝对不要预先告诉观众你要做什么。如果你告诉了,他们就立刻对那个方向有了警觉,这是最该极力避免的,而且被看穿的概率增加十倍。我们来举个例子。
——霍夫曼教授:《现代魔术》
第一章
布莱恩·佩奇坐在写字台边,从窗前俯瞰肯特郡的花园,桌上放着一堆翻开的书,他对工作产生了强烈的厌倦。七月下旬的阳光射进两扇窗,把房间的地板映照成金色。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酷暑笼罩之下,朽木和旧书散发出气味。一只黄蜂从花园后面的苹果园飞了进来,佩奇不耐烦地挥手把它赶走。
花园围墙的另一边是公牛与屠夫旅馆,道路距离果园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这条路经由法恩利庄园的大门口,佩奇看得见一座座烟囱错落有致地耸立在树林里,再向前是富有诗意的“挂图”树林。
肯特郡平坦的路面大多是浅绿色和棕色的,很少有刺眼的颜色,可此时却炫目耀眼。佩奇甚至觉得连庄园里的烟囱都光彩夺目。纳撒尼尔·巴罗斯从远处驶向庄园,尽管开得不太快却也能听见轰隆声。
布莱恩·佩奇懒洋洋地思索着,马林福德村已经够不平静的了。如果这个说法听起来过于夸张,他可以给出真凭实据。就在去年夏天,发生了一起谋杀案。美丽丰满的戴利小姐被一个流浪汉掐死了,这个流浪汉在逃跑的过程中穿越铁道,撞上火车,当场丧命。此外,七月这最后一周有两个陌生人一连在公牛与屠夫旅馆住了几天:其中一个是艺术家,另一个可能是侦探(没人知道这传言是从哪来的)。
最后,从梅德斯通来的律师,佩奇的朋友——纳撒尼尔·巴罗斯今天正神秘地来回奔波。虽然大家都不明就里,但法恩利庄园似乎发生了什么令人兴奋或不安的事。布莱恩·佩奇习惯工作午休时去公牛与屠夫旅馆,在饭前喝上一品脱的啤酒。不过当天上午酒馆没什么风言风语,这倒像是种不祥之兆。
佩奇打着哈欠,把几本书推到一旁。他优哉游哉地想:詹姆斯一世统治时期,伊尼戈·琼斯受封为准男爵后修建了这座法恩利庄园,自那之后就没出过什么事,现在又能出什么乱子。法恩利家族世代相传,至今稳如泰山。约翰·法恩利爵士是掌管马林福德和索恩的现任准男爵,他继承了大笔遗产和稳固领地。
佩奇喜欢这位皮肤黝黑、性情敏感的约翰·法恩利,以及他为人直爽的妻子茉莉。这里的生活很适合法恩利。尽管他曾离家太久,但他本出生于官宦家庭,所以已然适应。说起法恩利的经历,让佩奇感兴趣的是有一段罗曼史,很难让人将其与法恩利庄园里那位老实迂腐的准男爵联系在一起。从他第一次出海远行到一年多以前迎娶茉莉·毕索,(佩奇认为)这又是一次给马林福德村提升人气的大好机会。
佩奇又咧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拿起笔开始工作。
噢,天啊。
他打量着胳膊肘旁边的小册子。《英国首席法官的一生》这本书他正力争写得雅俗共赏,以望达到预期的效果。现在正写到马修·黑尔爵士。各种各样的外部麻烦接踵而至,既因为它们不请自来,也因为布莱恩·佩奇并不想将其拒之门外。
老实说,他只想完成自己原创的法律研究,根本没真想写完《英国首席法官的一生》。他懒于做真正的学术研究,但活跃的思维和敏锐的头脑又让他无法这么放弃。是否完成这本著作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可以借此告诫自己要努力工作,之后才能有闲情逸致去做别的事,才能轻松地漫步于主题之外那些曲径通幽之处。
他身旁的小册子写道:
一六六四年三月十日,一场对女巫的巡回审判在萨福克郡伯里圣埃特蒙德举行,由经济法庭首席法官——肯特郡的马修·黑尔爵士主持。一七一八年以D.布朗、J.沃多和M.沃顿之故付梓。
这便是他探寻过的一条曲径。当然,马修·黑尔爵士和女巫的交集其实算少之又少的了。可是这不妨碍布莱恩·佩奇多花半个章节去描写他感兴趣的主题。他满心欢喜地从一列书架上取出一本旧的《格兰维尔》。正打算沉浸其中时,他听见花园里有脚步声,有人在窗外朝他喊“喂”。
来人正是纳撒尼尔·巴罗斯,他摇晃着公文包,那动作真不像个律师。
“忙着吗?”巴罗斯问道。
“哦。”佩奇打着哈欠应了一声。他放下《格兰维尔》。“进来抽支烟吧。”
巴罗斯打开朝向花园的那扇玻璃门,走进微暗舒适的房间。虽然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但兴奋之情足以让他在这个炎热的午后面色苍白,全身发冷。他的父亲、祖父以及曾祖父先后掌管法恩利家族的法律事务。有时候不免让人怀疑,以纳撒尼尔·巴罗斯热情奔放和不时发表爆炸式言论的性格是否真的适合担任家族律师一职。再有,他还年轻。不过也算称职,一切尽在巴罗斯的掌握中,佩奇觉得他极力装出一副比砧板上的比目鱼还冰冷的面孔。
巴罗斯打理过的黑发柔顺而服帖。高鼻梁上架了副玳瑁眼镜。他正透过镜片凝视,面部肌肉似乎在抽动。他身着考究却并不舒服的黑色套装,戴着手套的双手紧紧抓住公文包。
“布莱恩,”他说,“你今晚在家吃饭吗?”
“是的。我——”
“打住。”巴罗斯突然说。
佩奇眨了眨眼。
“你得去法恩利家吃晚饭,”巴罗斯接着说,“我不在乎你在不在那儿吃,但至少我希望某件事情发生时你在那里。”他的律师架子又恢复了一些,挺起瘦弱的胸膛说:“幸亏我要告诉你的事是经过授权的。我问你:你想没想过约翰·法恩利爵士并非别人认为的他?”
“并非别人认为的他?”
“这位约翰·法恩利爵士,”巴罗斯谨慎地解释道,“会不会根本不是约翰·法恩利本人,而是骗子冒充的?”
“你该不是中暑了吧?”佩奇坐直身子问道。他又惊又怒,而且莫名地感到不安。大热天里最倦怠的时候实在不适合发火。“当然,这种事我从没想过。你怎么这样想?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纳撒尼尔·巴罗斯从椅子上站起来,放下公文包。
“我这么说,”他答道,“是因为有人出来宣称他才是真正的约翰·法恩利。这并非新闻。已经闹了有几个月,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呃——”他犹豫一下,向四周看了看。“这儿还有别人吗?那位叫什么来着的太太——你知道的,帮你料理事务的那个——或是其他人?”
“没有。”
巴罗斯说的话像是从唇齿之间整句挤出来似的。“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但是我知道可以信任你,(咱俩之间)我的位置很微妙。这件事会成为大麻烦。蒂奇伯恩案也比不上它。当然了……呃……对外我没有理由怀疑我的雇主不是约翰·法恩利爵士。我应当为约翰·法恩利爵士服务:真正的那一位。可问题就出在这上面。这里有两个人,一个是真正的准男爵,另一个是冒牌的骗子。这两个人没什么相似之处,连长相都不一样。可我要是没办法区分的话就完蛋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还好幸运的是,这件事今晚有可能尘埃落定。”
佩奇不得不调整思路。他自己点上一支烟,并把香烟盒推向巴罗斯,同时打量着这位客人。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他说,“究竟是怎么开始的?你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认为有骗子混进来?在这之前你怀疑过吗?”
“从没怀疑过。我说完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巴罗斯掏出一块手帕,仔细把脸擦了一遍,又冷静地坐了回去。“我倒希望这只是无稽之谈。我喜欢约翰和茉莉……不好意思,指的是约翰爵士和法恩利夫人……我对他们极为欣赏。如果来举报的人是个骗子,我愿意在村庄广场跳舞……呃,或许不跳吧……总之我以职业担保要让他因伪证罪去坐比亚瑟·奥顿更久的牢。此外,既然我们今晚即将揭晓答案,你最好了解整件事情的背景,以及这场棘手风波的起因。你了解约翰爵士的过往吗?”
“马马虎虎。”
“什么事你都不应该马虎对待,”巴罗斯不赞成地摇着头反驳,“你做历史研究也是这样吗?我希望不是。听我说,把这些细节要牢牢记在脑子里。”
“让我们回到二十五年前,当时约翰·法恩利爵士十五岁。他出生于一八九八年,是老达德利爵士和法恩利夫人的第二个儿子。原本继承爵位他是毫无机会的,因为长子达德利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他们期望儿子们正直高尚。老达德利爵士(我认识他大半辈子了)属于维多利亚晚期那种极度严谨的类型。虽不至于像当前一些传记所描绘的那样,但我记得小时候他给我一枚六便士的硬币时我总是感到惊讶。”
“小达德利是个好孩子。约翰却不是。他阴郁寡言,又有点野蛮,而且他太阴沉内向了,以至于犯一点小错都无法得到别人的原谅。其实他并非真的坏,只是和别人格格不入,而且还没长大就想被当成大人看待。一九一二年,他才十五岁,就和梅德斯通一个酒吧女招待有过一段成人才有的往事……”
佩奇吹了声口哨。他向窗外看去,仿佛期待看见法恩利本人似的。
“十五岁那年?”佩奇问,“那他一定是个纨绔子弟!”
“没错。”
佩奇犹豫起来,“然而,你知道,我一直觉得我所认识的法恩利……”
“有点像清教徒吧?”巴罗斯接过话茬,“是的。不管怎样,我们谈论的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他热衷于研究超自然现象,包括巫术和撒旦崇拜,真够糟糕的。他被伊顿公学开除更是糟透了。和那位酒吧女招待搞在一起甚至致人怀孕的公开丑闻让他的家人忍无可忍。达德利·法恩利爵士自然认定这孩子坏透了,是法恩利家族某个撒旦崇拜者灵魂附体,彻底不可救药,再也不想见到他。于是他们按照常规方法处置他。法恩利夫人有个表兄住在美国,在那儿过得还不错,他们就把约翰打发到了美国。”
“只有一个人能够彻底管得住他,就是肯尼特·墨里老师。这位家庭教师那时二十二三岁,在约翰离校后来到了法恩利庄园。值得一提的是,肯尼特·墨里的爱好是科学犯罪学,正是由于这一点,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被他吸引住了。在那个年代这算不上是种高雅的爱好,不过老达德利爵士对墨里赞赏有加,也就没什么可说的。”
“当时发生了一件事,百慕大群岛的哈密尔顿有所学校给墨里提供了副校长这样一个好职位,他要去就得背井离乡。他接受了邀请,正好庄园的事也不需要他再干下去了。墨里受托在旅途中把男孩带到纽约,以防他出什么乱子。他得把这孩子转交给法恩利夫人的表兄,再坐另一艘船转去百慕大群岛。”
纳撒尼尔·巴罗斯回忆着往事,稍作停顿。
“我不太记得那时的事了,就我个人而言,”他接着说,“我们都离顽皮的约翰远远的。但小茉莉·毕索却疯狂地迷恋他,她那时才六七岁。她听不得一句关于他的坏话,最终嫁给他也是理所当然。我依稀记得约翰坐车去火车站那天的景象,他坐在一辆四轮敞篷马车上,头戴一顶平草帽,肯尼特·墨里坐在他旁边。次日他们乘船出发,那天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吉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们坐的那艘船是泰坦尼克号。”
巴罗斯和佩奇此刻回忆起过去。佩奇记得那是一段充斥着吵闹声、报纸传单和毫无依据的传言遍布街头巷尾的混乱时期。
“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五日晚,号称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巴罗斯继续说,“混乱中墨里和那个孩子走散了。墨里在冰冷的水里漂了十八个小时,与另外两三个人一同抓住一块木栅栏求生。那之后不久他们被一艘去百慕大的科勒芬号货船救起。墨里被送到他原本的目的地。通过无线电广播得知约翰·法恩利安然无恙之后他就不再担心,不久又收到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约翰·法恩利,或者说一个自称约翰的孩子,被去往纽约的伊特鲁斯卡号救起。法恩利夫人的表兄,一位美国西部的人见到了他。这边的情况和之前没什么两样。达德利爵士除了设法确认男孩还活着之外,依旧对他不闻不问。那孩子自己要比老达德利爵士痛苦多了。”
“他在美国长大,在那儿住了将近二十五年。他连一行字都不愿写给家里人,达德利爵士夫妇在世期间甭想收到他的照片或生日祝福。幸运的是,他很快与那位叫伦威克的美国表舅志趣相投,弥补了他对父母的需求。他……呃……似乎变了,在广阔的田地里不声不响地做了一名农夫,就像他在这边也会过的生活那样。战争后期他在美国军队服役,但是他从没到过英国或是与熟人会面,甚至连墨里都再也没见过。墨里还活着,他在百慕大,只是过得并不宽裕。他们俩都没钱去探望对方,特别是约翰·法恩利又住在科罗拉多州。”
“老家这里平安无事。本来就没什么人记得那个孩子,一九二六年母亲去世后,他全然被人遗忘了。四年后他父亲也随他母亲而去。小达德利……他已经没那么小了……继承了爵位和全部领地。他一直没结婚,说以后有的是时间。然而并没有时间了。一九三五年八月,继任的达德利爵士死于食物中毒。”
布莱恩·佩奇思索着。
“这就是我来这之前发生的事啊,”佩奇说,“可是,喂!达德利从没设法与弟弟取得联系吗?”
“是的……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达德利过去相当一本正经。在那之前他们相隔那么远,约翰没有感受到任何家庭温暖。然而,达德利去世后,约翰是否要继承爵位和庄园成了一个问题……”
“约翰接受了。”
“他接受了。没错,关键就在这儿,”巴罗斯激动地说,“你了解他就会明白。他回到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虽说离开了将近二十五年,可对他而言这里并不陌生。别人也不觉得他陌生:他的想法和举止某种程度上说连谈吐都符合法恩利家族继承人的风范。他是一九三六年年初回来的:其中有段浪漫的插曲,他和长大成人的茉莉·毕索重逢,并且在同年五月喜结连理。刚安顿下来一年多点,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竟然有这种事。”
“我猜是这样,”佩奇不太确定地说,“会不会在泰坦尼克号失事时身份被人替换了?被人从海上救起的是另一个男孩,出于某种原因假装成约翰·法恩利?”
巴罗斯来来回回地缓缓踱步,朝他经过的每一样家具摇着手指。但他看上去并不滑稽。他的智慧魅力可以安抚甚至催眠他的客户。他有个习惯,就是把头转向一侧,同时从那副大眼镜的边框注视着对方,就像现在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假如现在这个约翰·法恩利是冒充的,那你说他是不是一九一二年就开始做局?而真正的继承人下落不明。失事后他被救生艇救起时穿的是法恩利的衣服,戴着他的戒指,还拿了他的日记。他在美国的伦威克舅舅的回忆中已经充分了解到往事。后来回到这里按照儿时的方式生活。过去了二十五年!笔迹变了,长相和斑痕也变了,甚至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你发现难点在哪儿了吧?就算哪次说错话,哪里出了漏洞,也很正常不是吗?”
佩奇摇了摇头。
“尽管如此,伙计,这位申诉人要有铁证才能让人信服。你知道法庭看重的是什么。他都有什么证据?”
巴罗斯双臂交叉,说:“申诉人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真正的约翰·法恩利爵士。”
“你见过他的证据吗?”
“我们今晚便见分晓。申诉人提出想找机会见一下现在的主人。不,布莱恩。尽管我快要被这件事逼疯了,但我还不至于大脑空白。申诉人不仅陈述的逻辑让人信服,而且他能提供所有细节上的证据。他不仅来我办公室(和他的法定代理人一起,很遗憾,我不得不说那是个粗鲁的人)给我讲了只有约翰·法恩利才知道的事。我说的是,只有真正的约翰·法恩利知道。另外他还提议和现在的主人一起做某项测试,就会水落石出。”
“什么测试?”
“让我们拭目以待。嗯,没错。拭目以待吧。”纳撒尼尔·巴罗斯拎起公文包。“这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事里唯一令人感到一丝欣慰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公之于众。申诉人是位君子……两位都是,呸……他并不想挑起争端。但我要是坐视不管,那就得闹得天翻地覆了。我真庆幸我父亲在世时没赶上这事。还有,你七点钟到法恩利庄园吧。不用为晚饭该穿什么而苦恼。其他人也不会。晚饭只是个借口,很可能连晚饭都没有。”
“那约翰爵士是怎么看待整件事的呢?”
“哪个约翰爵士?”
“为表述清楚起见,”佩奇说,“我指的是一直以来我们所认识的那位约翰爵士。这可真有意思。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相信申诉人是真爵士?”
“不。怎么会呢。当然不是!”巴罗斯说。他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法恩利嘛,只是发发牢骚。我认为这是个好现象。”
“茉莉知道吗?”
“知道,他今天跟她讲了。好了,就这样吧。作为律师我本不该跟你说这些,但若是我连你都不信任,就更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了。而且自从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就对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有点信心不足。投身进来吧,来体会一下我所爱的煎熬。七点钟来法恩利庄园,我们需要你当个证人。运用你的智慧,观察两位候选人吧。然后,在我们采取对策之前,”巴罗斯说着用公文包的一侧猛地碰了一下桌子,“你得好心地告诉我谁是谁。”
第二章
树荫投射在被称为“挂图”树林的下坡一侧,树林左边的平坦土地依然开阔而温暖。隔着围墙和树丛,一幢深红色的砖房子坐落在道路后方,看上去像古画里的一样。刚修剪过的草坪平坦而规整。窗户高而窄,窗框镶嵌在长方形的石栏里,一条笔直的碎石路延伸到门前。细长的烟囱密布着,指向最后一抹暮光。
虽不许常春藤爬到院墙正面,房子背后倒是种了一排山毛榉。正房旁边新建了一座厢房……像个倒过来的T字形……把这座荷兰式花园一分为二。房子一侧有一扇窗,那是图书室的后窗户,从那里可以俯瞰花园;而T字形另一侧窗户所在的房间里,约翰·法恩利爵士和茉莉·法恩利正等在那儿。
房间里的时钟嘀嗒作响。在十八世纪,这种房间应该被称作琴房或者女士休息室,似乎表明了这栋房子在世上所处的地位。房间里摆着架木质钢琴,木材年代古老,质地仿佛抛光的龟甲。还有雅致的古董银器以及从北边窗户可以望见的“挂图”景色。茉莉·法恩利把这房间当客厅使用。房里非常温暖、安静,除了时钟的嘀嗒声。
茉莉·法恩利坐在窗前,一大株“章鱼状”山毛榉形成的树荫落在此处。她是个所谓户外型女孩,身材结实而匀称,面庞方正但很有魅力。她剪了一头干脆利落的深褐色齐耳短发,晒黑的面庞真挚热忱,长有一双淡褐色明眸,对视那双明眸就恰似与她握手一般,嘴或许有些大,但笑起来就会露出一口皓齿。她算不上十分漂亮,但健康和活力赋予她一种胜过美丽的强烈吸引力。
可她现在却笑不出来。她的视线从没离开她的丈夫,他正在房间里小步踱来踱去。
“你不担心吗?”她问道。
约翰·法恩利爵士停住脚步,甩了几下黝黑的手腕,然后又开始踱起步来。
“担心?不。噢,不会。不是担心,只是……哦,真是该死!”
他似乎是她理想中的伴侣。从他的外表来看可一点也不符合乡绅的身份,因为乡绅这个词在一百年前就与作威作福的胖人联系在一起。但眼前这个人更朴实。法恩利中等个头,寒酸、清瘦得令人想到一排排耕田的犁,像那在田地中耕作的锃亮的金属和厚重的刀锋。
他年纪四十上下。肤色略黑,胡子短而浓密。深色头发里夹杂着丝丝灰白,锐利的黑眼睛旁长出了鱼尾纹。你可以说他正值智力与体力的巅峰,一个积蓄着巨大能量的男人。他在这个小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安和尴尬的情绪似乎比气愤或心烦更多。
茉莉站起身来。她大声说:
“哦,亲爱的,你为什么不跟我讲呢?”
“没必要因为这件事惊扰到你,”对方说,“这是我的事。我会处理好。”
“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
“一个月左右。大概差不多吧。”
“这段时间以来困扰你的就是这件事吧?”她问道,眼里显现出另一种关切的神色。
“部分原因吧。”他嘟囔着,扫了她一眼。
“部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亲爱的,就是部分原因。”
“约翰……不会和玛德琳·戴恩有什么关系吧?”
他停住脚步。“天啊,没有!当然没关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你果然不喜欢玛德琳,对吧?”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人不舒服。”茉莉说着,让自己不要陷入傲慢或是另一种她不想明确描述的感觉中。“抱歉,发生了这些事我本不该说那种话。不太顺心,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当然那个男的没拿到什么证据吧?”
“他还没有得到上诉的权利。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证据。”
他语气生硬,茉莉凝视着他。
“那你为什么这么苦恼,还神神秘秘的?如果他是骗子,你怎么不把他赶出去,这事不就解决了吗?”
“巴罗斯说那么做不太明智。不管怎样,在我们……呃……听过那家伙的话之后就好采取措施了。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再说……”
茉莉·法恩利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
“真希望能让我帮帮你,”她说,“倒不是说我真能帮上忙,只是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这个人是来挑衅的,妄想证明他才是真正的你。这当然只是无稽之谈。多年以前我就认识你了,重逢时我马上就认出你来,或许你会惊讶我那么快就把你认出来。可是我知道你让这个家伙到家里来,还有纳特·巴罗斯和另外一个律师。你搞得这么神秘,到底想干什么?”
“你还记得我的老家庭教师肯尼特·墨里吗?”
“依稀记得,”茉莉皱起眉头说,“魁梧而和蔼的男人,留着类似船员或艺术家的小胡子。我猜他当时应该挺年轻的,但看上去显老。他很会讲故事——”
“他立志成为一名伟大的侦探,”他接过话头,“嗯,对方把他从百慕大群岛请过来。他说自己绝对能分辨出真正的约翰·法恩利,此刻他就在公牛与屠夫旅馆。”
“等一下!”茉莉说,“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艺术家’的人住在旅店里。指的就是墨里吗?”
“就是老墨里。我想过去看望他,但这样不……呃,不太好,有失公平。”她丈夫说,内心似乎正挣扎翻腾着。“在别人看来可能会以为我想拉拢他。他会到家里来见我们俩,并辨认出我来。”
“怎样辨认?”
“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真正了解我的人。我的家人几乎死光了,这一点你是知道的。那些老仆人也都追随我父母而去了:除了南妮,她在新西兰。就连诺尔斯到这里也不过十年。有许多人和我不过是泛泛之交,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善于社交,也没交下什么朋友。可怜的罪案调查老专家墨里毫无疑问是最佳人选。他的立场中立,和双方都没有瓜葛;不过,如果他想在一生中扮演一次伟大的侦探——”
茉莉深吸一口气。她那张晒黑的脸庞和健康的身体,让她说出的话冲劲十足。
“约翰,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你这么说好像把这件事当成是场赌局或者比赛之类的。‘有失公平’‘与双方都没什么瓜葛’。你想没想过那个男人……不管是谁……公然宣称他拥有你的一切?假如未来他才是约翰·法恩利,是准男爵的继承人并拿着每年三万英镑的俸禄——从你这里拿走这些?”
“是的,我想过。”
“可是你对这些毫不在意吗?”茉莉大声问道,“你对他既照顾又体贴,好像毫不在意似的。”
“这对我意味着一切。”
“那么,好吧!假如有人过来跟你说‘我是约翰·法恩利’,我本以为你会这么说,‘哦,真的吗?’然后把他赶出去,或者把他扭送到警察局,完全不用多想。要是我就会这么做。”
“亲爱的,你不了解这些事情。巴罗斯说——”
他缓缓环视房间。他仿佛在聆听时钟的嘀嗒声,在嗅闻洁净的地板和窗帘的气味,在穿越阳光向他拥有的富饶平静的土地伸出手。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像极了清教徒;甚至还具有威胁性。
“要是现在失去这一切,”他慢条斯理地说,“那简直糟透了。”
房门开了,他赶忙回过神来,将举止中的冷酷一扫而光。谢顶的老管家诺尔斯领着纳撒尼尔·巴罗斯和布莱恩·佩奇两个人走进房间。
在来这儿的路上,佩奇就发现巴罗斯穿了他最庄重正式的衣服。佩奇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当天下午才见过的那个人。不过他觉得这样装扮还是有必要的,因为这里的气氛很尴尬:这是他感受过的最尴尬的事。他打量着男主人和女主人,开始后悔到这里来。
律师用近乎痛苦的礼节向男女主人问好。法恩利已经僵硬地站起来,好像准备展开决斗似的。
“我认为,”巴罗斯说,“我们应当马上进入正题。佩奇先生好心地同意成为我们需要的证人。”
“唉,要我说,”佩奇努力提出异议,“要知道,我们并不是被困在城堡里。你是肯特郡最有名、最受尊重的土地所有者之一。听了巴罗斯跟我说的那些话,”他看着法恩利,感觉这件事没法再谈,“就像是说草是红的、水逆流而上一样。在大多数人眼中,现在的情况才是合理的。你有必要如此保守吗?”
法恩利缓缓开口。
“的确是这样,”他承认,“我想是我太傻了。”
“你是傻,”茉莉附和着,“谢谢你,布莱恩。”
“老墨里——”法恩利看着远处说,“巴罗斯,你见到他了吗?”
“只匆匆见了一面,约翰爵士。非正式的见面。对方也没见过。简单地说,他的观点是进行一项测试,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说了。”
“他变化大吗?”
巴罗斯这才有点人情味。“不太大。他变老了,比以前更死板和暴躁,胡子也花白了。过去——”
“过去,”法恩利说,“天哪,是啊!”他脑中思考起来。“我正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有没有怀疑过墨里是否正直?等等!我知道这样说很不好。老墨里一向表现得太过诚实可靠:毋庸置疑。但我们已经二十五年没见到他了,很长一段时间。连我都变了呢。他该不会耍花招吧,会吗?”
“对于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巴罗斯冷冷地说,“我想我们以前讨论过。我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这个,当然,考虑到我们所采取的方案,你自己会对墨里的诚信感到满意,不是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
“那我能问你为什么现在还谈起这个问题吗?”
“你可以帮我,”法恩利反驳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和巴罗斯一样冰冷,“但你别把我当成骗子来对待。你完全是这么做的,别不承认!你就是这么做的。平静,平静,平静,我找遍全世界就为了寻求平静,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问起关于墨里的问题。假设你没怀疑墨里会耍什么花招,那为什么要派私家侦探去监视他?”
在大号眼镜背后,巴罗斯的眼睛显然因为惊讶而睁得老大。
“不好意思,约翰爵士。我没找私家侦探监视过墨里先生或者其他人。”
法恩利站了起来。“那么在公牛与屠夫旅馆里的另一个人是谁?你知道,那个板着脸的年轻小伙子,到处偷偷打听询问的?全村人都说他是个私家侦探。他说他对‘民俗’感兴趣,正在写一本书。民俗才怪呢。他紧跟着墨里,纠缠不休。”
他们所有人顿时面面相觑。
“没错,”巴罗斯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说过这位民俗研究者以及他对别人的兴趣。说不定他是威尔金派来的——”
“威尔金?”
“就是申诉人的律师。照现在看,最大的可能是他与本案无关。”
“我怀疑这一点。”法恩利说,眼底似乎充血,脸涨得通红。“他的兴趣不全在这案子里边。我指的是那个私家侦探。我听说他还在打探关于可怜的维多利亚·戴利的事情。”
布莱恩·佩奇感觉价值观有所转变,所有熟悉的事物都变得不再熟悉。在这场事关每年三万英镑的财产权利辩论中,法恩利竟然更关心去年夏天一桩平淡无奇……或者说性质恶劣……的悲剧。怎么回事?维多利亚·戴利,一个三十五岁与世无争的未婚女人在她的小屋里被一个自称卖鞋带和领扣的流浪汉勒死?相当诡异,用一条鞋带勒死;后来流浪汉死在铁轨上,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她的钱包。
沉默间,佩奇和茉莉·法恩利正相互对视,这时房门开了。诺尔斯走了进来,脸上同样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爵爷,有两位先生来拜访您,”诺尔斯说,“一位是威尔金先生,是位律师。另外一位——”
“哦?另外一位是?”
“另外一位让我通报您,他是约翰·法恩利爵士。”
“他这么说?哦,好吧——”
茉莉轻轻站起来,但下巴周围的肌肉紧紧绷住。
“替约翰·法恩利爵士给那个人这样传话,”她吩咐诺尔斯说,“就说约翰·法恩利爵士向他问好;还有,倘若那位访客无法报上其他名字,他可以四处转转,然后去仆人的房间等着,直到约翰爵士有空见他为止。”
“不,别,别这样!”巴罗斯结结巴巴,带着律师的口吻阻拦道,“身处困境,必须处理得当。随你怎么冷落他,可是别……”
法恩利黝黑的脸孔上显现出一丝微笑。
“很好,诺尔斯。就这么传话下去。”
“厚颜无耻!”茉莉气呼呼地说。
诺尔斯再回来时,与其说是来报信的,还不如说像是个在球场上被打来打去的网球。
“爵爷,那位先生说,他对先前的草率深表歉意,他希望不至于对事情的解决造成影响。他说可以叫他用了好多年的名字,帕特里克·戈尔先生。”
“知道了,”法恩利说,“那就把戈尔先生和威尔金先生带进书房吧。”
第三章
申诉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尽管这间书房有一面墙都是窗户,许许多多扇窗玻璃镶嵌在长方形石栏里。阳光流转,树木投下浓重的影子。石板地面上铺的地毯略显逊色。厚重的书架有如地下室阶梯,从顶上盘旋而下。穿透窗户的淡绿色光线将上百个窗格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几乎快够到那个站在书桌旁的男人。
茉莉得承认,当房门打开时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猜想是否将有个跟她丈夫长得一模一样,犹如从镜子里走出来的人在门后现身。然而,这两位身上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书房里的男人没有法恩利健壮,甚至还更瘦。他深黑色的头发发质不错,看不到一丝白发,但头顶的头发已经开始变薄。尽管肤色偏黑,胡子倒是刮得干净,脸上也相对光滑。他额头和眼睛周围的皱纹并非来源于固执,而像是笑纹。这位申诉人表情中带着自在、嘲讽和欢愉,深灰色的眼睛,眉毛外角微微挑起。比起法恩利那身旧粗花呢衣裤,他的衣着相当讲究,是城里人的打扮。
“请原谅。”他说。
他说话偏男中音,相比之下法恩利是更加刺耳的男高音。他走路算不上跛脚,但有些笨拙。
“请原谅,”他说话的语气严肃而礼貌,但略带嘲讽地斜眼看了一下,“原谅我这么坚持要回到我的老家,但你们会,我期待你们会,理解我的动机。呃,请允许我介绍我的法律代理人,威尔金先生。”
一个眼睛微微外凸的胖男人从书桌另一侧的椅子上站起来。在那之前大家都不太能看到他。申诉人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四下环视房间,好像正在欣赏和品味着每个细节。
“我们就直奔主题吧,”法恩利突然说,“我猜你见过巴罗斯了吧。这位是佩奇先生。这位是我妻子。”
“我见过……”申诉人说着顿了下,然后盯着茉莉,“你的妻子。请原谅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比较准确。我无法称她为法恩利夫人。我也不能像之前她还系发带时那样叫她茉莉。”
法恩利夫妇都没吭声。茉莉沉默不语,但是脸红了,而且眼里透出紧张之情。
“还有,”申诉人继续说,“我得感谢你,欣然接受这桩尴尬的、令人不悦的案子……”
“我并没有,”法恩利针锋相对,“这件事真是让我觉得恶心,你可能也这么认为吧。我没把你扔到房子外面的唯一原因就是我的律师好像认为我们应当处理得得体一些。好了,说吧。你们有什么要说的?”
威尔金先生从书桌旁走了出来,清了清嗓子。
“我的委托人,约翰·法恩利先生……”他开始说话。
“等一下。”巴罗斯用同样温和的语调打断了他。佩奇仿佛听见法律的巨斧开始霍霍打磨,两个人挽起袖管激烈辩论,将这次交流调整为他们的节奏。“为了沟通方便起见,我想问是否可以用其他名字称呼你的委托人?他通报的名字是‘帕特里克·戈尔’。”
“我更愿意,”威尔金说,“称呼他为‘我的委托人’。这样可以吗?”
“非常好。”
“谢谢你。我这里有——”威尔金打开他的公文包,继续说,“一份我的委托人准备的协议书。我的委托人希望公平处理。必须指出的是,目前的持有人无权拥有爵位和领地,而我的委托人记得这场骗局之初的情况。他也认识到现持有人的管理能力和他维护着家族声誉的事实。”
“因此,如果当前持有人愿意立即退让,那就不必因此事对簿公堂了,当然也不会有诉讼之事。相反,我的委托人还愿意给当前持有人一些经济补偿,如每年一千英镑的终生年金。我的委托人了解到当前持有人的妻子……即婚前名叫茉莉·毕索小姐……从她的家族那里继承了一笔遗产,因此经济拮据的情况应不至于发生。当然,我承认,当前持有人的妻子其实有权以上当受骗为由对这桩婚姻的有效性提出质疑……”
法恩利再一次火冒三丈。
“我的天!”他说,“真是厚颜无耻,不要脸……”
纳撒尼尔·巴罗斯嘘了一声,因为太客气以至于看不出是在提醒,但还是让法恩利有所克制。
“我可否提个建议,威尔金先生,”巴罗斯回应道,“我们在此还是先确认您的委托人是否有资格吧?在这一点得到确认之前,其他议题就不讨论了。”
“随便您。我的委托人,”威尔金耸了耸肩膀,轻蔑地说,“只是希望避开不愉快的情况。再过几分钟,肯尼特·墨里先生就会来与我们会合。他来之后就会真相大白。倘若当前持有人依然坚持他的立场,恐怕后果会……”
“听着,”法恩利又一次打断他,“废话少说,说有用的吧。”
申诉人微微一笑,眼里像是暗藏着嘲笑。“看吧?”他说,“他的假绅士作风已经根深蒂固,让他无法不恶语相向。”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侮辱别人。”茉莉说,这回轮到申诉人微微涨红了脸。
“抱歉,我失言了。但是你要知道,”申诉人的语气又有些许变化,“我之前的生活一向与恶行打交道,而与善良温和相距甚远。我能不能用自己的方式陈述案情?”
“可以。”法恩利说。“你们先不要开口,”他转而对两位律师说,“从现在起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大家心照不宣,都朝书桌那边走过去,各自找椅子坐。申诉人背对着那扇大窗户坐下。他沉思半晌,心不在焉地轻拍他头顶那块略微稀薄的黑发。然后他抬头看了看,眼角堆起的皱纹透着嘲讽。
“我是约翰·法恩利,”他用极其简单、一本正经的话语作为开场白,“请暂且别拿那些法律字眼来打断我说话;我在陈述自己的案情,只要我愿意,甚至可以称呼自己为鞑靼王。总之,我真的是约翰·法恩利,而且我会告诉你们我的遭遇。”
“我小时候多少可以说是个小讨厌鬼,尽管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当时哪里做得不对。我已故的父亲,达德利·法恩利假如还活着,会像平时一样被我惹得勃然大怒吧。是的,我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我应该多学习让步和妥协。我和大孩子发生争执是因为他们总说我年龄小,和家庭教师长期不和则是因为我看不上所有不感兴趣的科目。”
“言归正传,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离开这里。我和墨里搭乘泰坦尼克号出航。一开始我就花尽可能多的时间和统舱的乘客们在一起。你们知道,并不是因为我对统舱乘客有特殊的好感,只是因为我讨厌头等舱里和我一起的那些人罢了。我这不是在辩解,你们知道的,这是一个在心理上我觉得你们能信服的解释。”
“我在统舱里遇见一个罗马尼亚裔英国男孩,他一个人出来坐船去美国,年龄和我相仿。他引起了我的兴趣。他父亲……后来始终找不到人……据他说是个英国绅士。他的母亲是罗马尼亚人,当她不喝酒的时候在英国一个巡回马戏团里跳蛇舞。有段时间那些真蛇不肯跟假蛇混放在一起,那个女人只好到马戏团的伙房里兼职做饭。这时候这个小男孩成了累赘。有个之前爱慕她的人在美国一个马戏团里混得还不错,于是她打算把男孩送到他那里。”
“他将学习在钢丝绳上骑自行车,接受那样的训练……而我是多么羡慕他。天地良心,我是多么羡慕他啊!不管哪个心智正常的男孩或男人都不会怪罪我吧?”
申诉人在椅子里稍稍挪动了一下。他冷嘲热讽地回忆着往事,却又带着某种满足感;其他人则一动不动。温文尔雅的威尔金先生似乎想插进来给些评论和建议,不过迅速扫视众人的表情之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奇怪的是,”申诉人一边检查指甲一边说,“那个男孩也羡慕我。他把名字(不太会发音)改成‘帕特里克·戈尔’,因为他喜欢这个读音。他不喜欢在马戏团的生活,不喜欢那里面的各种动作、变化、嘈杂和混乱。他厌恶晚上扎营而第二天一早就撤营离开,还讨厌流动厨房里拥挤得别人胳膊肘都顶到了自己脸上。我不知道他是在哪儿磨炼出来的,他是个内向、冷淡却彬彬有礼的小子。我们初次见面就扭打起来,一直打到其他乘客把我们拉开为止。恐怕我当时愤怒得想拿折叠小刀朝他捅过去,可他只向我鞠了个躬就走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我指的是你,我的朋友。”
他抬头望着法恩利。
“这不可能是真的,”法恩利伸手摸了下额头,突然说,“我可不信。真是个噩梦。你真认为……”
“是的,”对方语气坚决果断,“我们商量要是能够互换身份该是多么的有趣。我们只是像玩一场关于狂野梦想的模拟游戏一样,当然是在那个时候。你说绝对不可能成功,可是你看上去似乎想把我杀了好达到目的。我一直没把这件事当真,有趣的是,你的确有这个打算。我把自己的信息给了你,并且告诉你:如果你见到我的姨妈这么这么说,或者见到堂哥这样那样说,你一定要对他们说这些话。我还对你逞威风,那样子我不太想回忆,因为我那行为实在没什么可称道的。我觉得你是个假正经,现在也是这么觉得。我还把我的日记拿给你看。我有写日记的习惯,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和我交流。我直到现在还在写日记。”申诉人抬头怪异地看着他。“你还记得我吗,帕特里克?你是否记得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那个晚上?”
瞬间鸦雀无声。
法恩利脸上愤怒的表情不见了,剩下的只有困惑。
“我跟你说过,”他说,“你就是个疯子。”
“那时我们撞上了冰山,”对方耐心地往下说,“我来告诉你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待在船舱里,和可怜的老墨里住一间房,他当时在吸烟室里玩桥牌。墨里习惯在他的一件外套里藏一瓶白兰地,我偷着喝了,因为酒吧里的人不给我酒喝。”
“撞船的时候我几乎没什么感觉,我怀疑是否有人感觉到了。非常轻微的撞击,轻得不足以晃洒酒桌上盛满酒的鸡尾酒杯,而后引擎停止了运转。我来到走廊里,想知道引擎为什么停了。起初我听见嘈杂的说话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然后我突然看见有个女的肩膀上披着一条蓝色被单,尖叫着跑过去。”
申诉人第一次露出犹豫之情。
“关于那桩过往的悲剧我不打算再追溯太多细节,”他说着两手张开又合上,“我只能这么说,老天宽恕我,作为一个小男孩来说,当时我觉得相当有趣。我一点都不害怕,简直乐不可支。这可非同寻常,打破了日常生活中的一成不变,而那正是我一直以来所向往的。我兴奋至极,同意和帕特里克·戈尔交换身份。我当即做出这个决定,虽说我怀疑他已经考虑很久了。”
“我和戈尔……也就是和你会合,”说话人笃定地看着这家主人,详细述说,“在甲板下面。你的全部家当就装在一个稻草编织的小手提箱里。你冷静地告诉我,船正在下沉,急速下沉,如果我真想要互换身份,最好是趁乱搞定,无论我们当中谁能够生还。我说,墨里怎么办?你撒谎说墨里已经掉进水里淹死了。我非常愿意当一名伟大的马戏团演员,于是我们互换了衣服、证件、戒指等所有东西。我连日记都给了你。”
法恩利一言不发。
“之后,”申诉人接着说,语调没什么变化,“你穿上很整洁的衣服。我们准备去搭救生船。你只等我转过身去,才取出你从乘务员那儿偷来的木槌,对着我的后脑勺敲了下去,接着又补了三下才罢手。”
法恩利依然沉默不语。茉莉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一见他挥了下手,就又坐了回去。
“请注意,”申诉人语气坚决,做了个类似拂去桌上灰尘的动作,“我在这里提起这件事不是为了跟你作对。过了二十五年这么久,你当时还是个孩子,而我一直在想你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被人当成坏蛋。也许你鄙视我,而且我也相信你有理由这么做。你不必那么绝对,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本该是你现在的身份。虽说我是家族里的害群之马,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坏。”
“接下来的事你都清楚了。我被人发现,不得不说我运气太好了,虽受了伤但还活着,被人推进最后一艘救生船。伤亡名单最初并不确定,而美国幅员辽阔,有段时间我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无论是约翰·法恩利还是帕特里克·戈尔都成了失踪人口。我以为你死了,就像你以为我死了一样。马戏班主鲍里斯·叶尔德里奇先生通过随身物件和证件认出我时……他从没见过你……我满心欢喜。”
“我想,如果我不喜欢马戏团的生活,随时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就行了。我以为奇迹般生还的我也许本该受到优待。我心中满是憧憬,这是一张出奇制胜的牌,而且请相信,这让我很多个夜晚都能睡得安稳。”
“后来,”茉莉似乎饶有兴致地问,“你成了马戏团的单车特技演员?”
申诉人把头转向一旁。他深灰色的眼睛里闪现着欢愉的光芒,像个机灵的小孩。他再度伸手去挠头顶那簇稀疏的头发。
“不。没有,虽然我在马戏团大获成功,但是我做了别的事情。我暂且不告诉你做了什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个有趣的秘密,我也不想多说之后生活中的无趣细节。”
“相信我,我一直盼望总有一天回到老家,我这匹害群之马死而复生会把他们吓一跳。因为不管他们怎么看待我,我总算成功了。我觉得这会让我的哥哥达德利羞愧难当。但我把这种想法藏在了心里。甚至连这次造访英国,我都是相当随性的。因为说真的,我完全没想到‘约翰·法恩利’还活着。我本以为他死了,而不是在科罗拉多过得有滋有味。”
“因此你们就会明白,当六个月前我偶然拿起一份有插图的报纸,并且看见约翰爵士和法恩利夫人的照片时有多么惊讶。我注意到我哥哥达德利由于食用过多的七鳃鳗而死。爵位由他的‘弟弟’继承。起初我以为这是由于报社联络问题而引起的误解,但是稍微打听一下就真相大白了;况且,你们知道,我才是继承人啊。仍是个年轻人……依旧有活力……而且不记仇。”
“这样的事情变得非常不真实。一代人成长起来,有上千种美好的回忆存在于我和那个企图用海员的木槌改变继承权、据说后来成为好公民的小畜生之间。所有树木还如同往日一样,但我的所见全变了。我对自己的家都感觉到生疏。我不确定自己会是当地板球俱乐部还是童子军的最佳赞助者,不过(正如你们所见)我对演说有种强烈的嗜好,想必能应对自如。好了,帕特里克·戈尔,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够宽宏大量吧。假如我把你告上法庭,我警告你,你的伪装会被扒光。同时,先生们,我欢迎所有曾经认识我的人向我提问题。我自己也有几点疑问,并且指定戈尔回答。”
他说完话之后,昏暗的房间里一度鸦雀无声。他的声音几乎能给人催眠。众人望着法恩利。他站起身,用手指关节撑着桌面。法恩利审视着来客,黝黑的脸上透着宁静、放松和某种好奇。他用手摸了摸修剪过的小胡子,几乎笑了出来。
茉莉看见他笑,深吸一口气。
“你有什么话要说吧,约翰?”她提示他往下说。
“是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跑到这儿来编故事,不明白他想借此得到什么。可是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在信口开河。”
“你想打架吗?”申诉人戏谑地说。
“当然我是想打架,你这蠢驴。这么说,你来打啊。”
威尔金先生似乎想从中调解,大声清了清嗓子,不过申诉人制止了他。
“不,不要,”他从容不迫地说,“威尔金,请不要参与。你们法学界的人总是说‘鉴于’和‘谨慎行事’,可是处理这种私人恩怨不适合你。老实说,我觉得挺好玩的。好了,让我们来做几个测试吧。请问是否介意让你的男管家过来一下?”
法恩利皱起了眉头。“可是,诺尔斯并没有——”
“为什么不照着他的话做呢,约翰?”茉莉亲切地给出了建议。
法恩利看着她,如果有一种矛盾叫作不幽默的幽默,那么他鲜明的表情特征显现出了这一点。他按铃叫来了诺尔斯,后者不明就里地走了进来。申诉人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
“我们进门的时候,我觉得认出你来了,”申诉人说,“我父亲在世时你就在这里,对吗?”
“您是说?”
“我父亲达德利·法恩利爵士在世的时候,你就在这里。不是吗?”
法恩利脸上掠过一种厌恶的神情。
“你这么做对你的申诉可没什么好处,”纳撒尼尔·巴罗斯突然插嘴,“达德利·法恩利爵士时代的管家是斯滕森,他已经死了……”
“没错,这个我知道。”申诉人说着移开目光。然后他凝视着管家,边向后靠边费劲地跷起二郎腿。“你名叫诺尔斯。我父亲在世时你是老马尔代尔上校的管家,住在弗列丹顿。你瞒着上校养过两只兔子,你把它们藏在离果园最近的马车房里。其中一只兔子名叫比利,”他抬起头,“问问这位先生另外一只的名字吧。”
诺尔斯微微涨红了脸。
“问问他,好不好?”
“胡闹!”法恩利厉声说完,又恢复了庄重的姿态。
“噢,”申诉人说,“你的意思是你回答不上来?”
“我的意思是不屑于回答。”然而他在六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似乎感受到压力,挪动着身体,说话近乎结巴。“都过去二十五年了,谁能指望还记得住一只兔子的名字?好吧,好吧,等一下!它们取的名字没什么意义,我记得。让我想一想。比利和威——不,不是这个。对了,是比利和希利。对吗?我不确定。”
“完全正确,先生。”诺尔斯松了口气似的说。
申诉人不动声色。
“好吧,我们再试试其他的。听着,诺尔斯。有个夏天的晚上——就在我离开家的前一年——你经过还是前面说的那片果园,打算给某个邻居送信。你惊讶地发现我正在向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示爱,相当震惊。问问你的主人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法恩利脸色铁青。
“我不记得发生过这种事。”
“你是想要表现出受到内在的骑士风度制约才有的形象吗?”申诉人说,“不,我的朋友,这是不对的。都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向你郑重保证,不会对名誉造成损害。诺尔斯,你记得当年在苹果园里发生的事情,不是吗?”
“先生,”管家苦恼地说,“我——”
“你记得。不过我觉得这位先生不会记得,因为我想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写进我那本重要的日记里。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法恩利点了点头。“好吧,”他故作轻松地回答,“她是戴恩小姐,玛德琳·戴恩。”
“玛德琳·戴恩——”茉莉开口说话。
申诉人头一次显露出略带吃惊的神情。他迅速环顾众人,连他的直觉似乎也被敏锐调动起来。
“你在美国时她一定是给你写过信,”申诉人回应道,“我们恐怕得挖得更深一些了。不过,恕我冒昧,我没犯什么忌讳吧?但愿这位小姐在年龄稍长之后就不在这地方住了,我没谈及什么不太合适的话题吧?”
“该死,”法恩利突然说,“我受够了,我已经忍无可忍。请你离开这里好吗?”
“不行,”对方说,“我要戳穿你的骗局。这是一场骗局,朋友,你心知肚明。而且我们已经约好等肯尼特·墨里到场。”
“我们等墨里来了又能怎样?”法恩利直截了当地说,“能有什么进展?除了我们俩显然都知道答案的这种无聊问题之外,又能够证明什么呢?然而你并不知道答案,因为设下骗局的人是你。我自己也可以像你那样提些荒谬的问题,但这没用。这样做你如何期待真相大白呢?你觉得你还能凭借什么来证明呢?”
申诉人在他的座位上十分享受地往后一靠。
“就凭指纹这一无懈可击的证据。”他说。
第四章
这个人就像是要留着这一手,等待合适的时机说出,进而提早享受胜利的滋味。他似乎对不得不过早使用撒手锏有些失望,且当前的情形并没有他渴望的那样充满戏剧性。但其他人可没从戏剧性的角度考虑事情。
布莱恩·佩奇听见巴罗斯的呼吸带着颤抖。巴罗斯站了起来。
“没人跟我说过这个啊。”这位律师厉声说道。
“但你猜到了吧?”肥胖的威尔金先生笑着说。
“任何猜测都不是我该做的事,”巴罗斯回应道,“我再重复一遍,先生,没人告知过我这一点。关于指纹我是闻所未闻。”
“我们也没有被正式告知。这是墨里先生的个人建议。不过,”威尔金十分圆滑地问,“当前的爵位拥有者有必要知道吗?如果他真的是约翰·法恩利爵士,毫无疑问会记得墨里先生早在一九一〇年或一九一一年时拿到过他幼年时的指纹。”
“我重复一遍,先生——”
“还是我再问一次吧,巴罗斯先生:你需要有人事先告知吗?当前拥有爵位的人自己怎么说呢?”
法恩利的表情似乎有些畏缩,甚至变得封闭起来。一如往常碰到心理问题时,他会做两个动作。他开始绕着房间小步快走,并从兜里掏出钥匙环,套在食指上转。
“约翰爵士!”
“嗯?”
“你记得吗,”巴罗斯问道,“像威尔金先生提到的那种情形?墨里先生曾经采过你的指纹吗?”
“哦,那个呀,”法恩利说,语气好像是觉得不重要似的,“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差点忘了。我是在刚刚和你以及我妻子说话时想到的……你知道。我还琢磨我记得对不对,这下我脑子里就清楚多了。是的,老墨里确实采过我的指纹。”
申诉人转过身来。他脸上的表情除了些许惊讶,还有突如其来的疑惑不解。
“你要知道,这样可就测出来了,”申诉人说,“你该不会坚持要面对指纹测试吧?”
“面对?面对?”法恩利脸上挂着坚定的笑容说,“兄弟,验指纹真是再好不过了。你是冒牌货,你心知肚明。对比墨里的旧指纹……那是乔治采集的,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记起了那件事的每一个细节!问题解决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赶出去。”
两个对手相对而视。
这段时间布莱恩·佩奇试图在摇摆不停的天平上支持其中一方。他尽量排除友情或偏见,好看清楚谁是那个冒牌货。问题很简单。假如帕特里克·戈尔(以他通报的姓名来称呼他)是骗子,那么他肯定是闯进别人家里的最冷静、最圆滑的坏蛋之一。假如现任爵士约翰·法恩利是骗子,那么他不仅是个戴着天真直率面具的狡猾罪犯,也可能是个潜在的杀人犯。
屋内一阵沉默。
“你知道,我的朋友,”申诉人像是恢复了兴致似的说,“我欣赏你的鲁莽无礼。请等一下。我这么说并非是讥讽或者想引发争吵。实际上,我欣赏你那种让卡萨诺瓦这样的花花公子都自叹不如的厚颜无耻。说真的,对于你‘忘了’指纹的事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那是在我开始写日记之前发生的事。但是你却说忘了,说你忘了……”
“怎么,哪里不对劲?”
“这件事约翰·法恩利一丝一毫都不会也不可能忘记。我呢,因为是约翰·法恩利,当然没忘。这也是为什么肯尼特·墨里是世界上唯一对我具有影响力的人。墨里勘查脚印。墨里乔装改扮。墨里调查尸体。哇!尤其是墨里采集指纹,这在当时堪称最新颖时髦的科学产物。我知道,”他停顿下来环顾众人,并提高嗓门,“指纹是由威廉·赫歇尔爵士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发现,在七十年代后期由福尔兹博士发扬,但是直到一九〇五年才被英国法庭认为是合法证据而采用,当时法官也是半信半疑。经过多年的争论才建立起这门学问。然而,对于墨里有可能进行的‘测试’,你却说对指纹完全没有印象。”
“你话真是太多了!”法恩利说,他再度表现出气愤和危险的气息。
“当然了。虽说你之前从来没考虑过指纹的问题,现在到了你要面对的时候了。你倒是告诉我,当年采集指纹的时候,是怎么采的?”
“怎么采?”
“用的是什么方式?”
法恩利仔细思索着。“用一片玻璃。”他说。
“胡说。他们是用指纹记录本采集的,是一本在当时非常流行的游戏或是玩具的小册子,一本灰色的小册子。墨里采了很多人的指纹,包括我父亲、母亲以及他能采到的其他人。”
“先打住,等一下。我记得有这么一本册子……我们坐在窗户旁边……”
“你现在又声称记得了。”
“听着,”法恩利缓缓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当我是剧场里那种家伙吗?你问个问题,就得马上回答你大宪章共有几条,或者一八八二年德比赛马的亚军是哪匹马吗?听你的语气就是这意思。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忘了比较好。人会变的。他们会变,我跟你说。”
“就算你说人会改变,但本性是不变的。这正是我想指出的重点。你知道,你无法脱胎换骨地改变。”
在这场争执中,威尔金先生一直稳如泰山地坐着,突出的蓝眼珠里投射出些许得意。这时候他举起手来。
“两位,两位。这样争吵肯定是不太合适的,呃,我可不可以这么说?所幸的是,这件事其实可以速战速决……”
“我还是坚持,”纳撒尼尔·巴罗斯突然说,“既然事先没人告诉我关于指纹的事,鉴于约翰·法恩利爵士的利益,我可能……”
“巴罗斯先生,”申诉人冷静地说,“尽管我们选择没有通知你,但你肯定也猜到了。我怀疑你一开始就猜到了,所以才同意申诉。你试图在双方面前保住颜面,无论最终你的当事人是不是骗子。好了,你最好还是快点站到我们这边来吧。”
法恩利停下脚步。他把钥匙环往上一抛,啪地用手掌接住,用修长的手指把它攥在里面。
“他说得对吗?”他问巴罗斯。
“假如像他说的,约翰爵士,我本该被迫采取别的策略。同时,我有责任调查……”
“没关系,”法恩利说,“我只是想知道我朋友的立场。我不再多说了。我的回忆,有喜有悲,还有些让我夜不能寐。我会留在心底。那就开始进行你们的指纹测试吧,这样就一目了然了。问题是,墨里在哪里?他怎么还没来呢?”
申诉人一脸冷酷的笑意,眉宇间露出一丝阴险。
“假如事情按着套路发展,”他添油加醋地回答,“这时墨里应该已经遭到谋杀,尸体被藏在花园的池塘里。这里的池塘还在,不是吗?我想还在。说正经的,我猜他正在来这里的路上。另外我不想给别人灌输什么想法。”
“想法?”法恩利说。
“是的。就像多年前你的灵机一动。迅速敲下一棍子,换来舒舒服服的生活。”
他的说话方式仿佛给空气中带来一阵不舒服的寒意。法恩利的声调变得高亢刺耳。他抬起手,顺着旧粗花呢外套的下摆揉搓,好像在控制自己紧张的情绪。对方的非常规手段似乎句句戳中他的要害。法恩利原本就长的脖子此刻明显伸得更直了。
“有谁相信他的话?”他喊道,“茉莉……佩奇……巴罗斯……你们相信吗?”
“没人相信,”茉莉与他目光相对,说,“你太傻了,被他弄得心神不宁,正中他的下怀。”
申诉人转过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你也是吗,女士?”
“我也是什么?”茉莉问,她变得异常愤怒,“抱歉声音有些大,不过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也相信你丈夫是约翰·法恩利?”
“我知道他是。”
“怎么知道?”
“我恐怕要说这是女人的直觉,”茉莉冷冷地说,“我是说,通过直觉得到那种合乎情理的、自发产生的、在自身所限范围内的感应总是准确的。与他重逢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是。当然,我愿意听取你的那些理由,但必须都是正当的才行。”
“请问,你爱他吗?”
这次茉莉黝黑的肤色泛起了红晕,但她用一贯的态度对待这个问题。“哦,我得说是相当喜欢他,真的。”
“没错。一点不错。你‘喜欢’他,你会一直‘喜欢’他。你们俩现在相处得很好而且以后也是。可是你并不爱他,也从来没爱过他。你爱的人是我。也就是说,你爱的是一个你想象中的儿时形象,这个形象在‘我’回家时被这个骗子所取代——”
“两位,两位!”威尔金先生像主持嘈杂会场的司仪那样说道。他好像很震惊。
布莱恩·佩奇介入了谈话,故作轻松地想要稳住男主人。
“我们这会儿怎么做起精神分析了,”佩奇说,“听我说,巴罗斯,我们该拿这花前月下的话题怎么办呢?”
“我只知道这半小时一直处于尴尬之中,”巴罗斯冷冷地回答,“还有,我们又跑题了。”
“一点也没有。”申诉人向他保证。他似乎真心渴望讨好大家。“希望我的言语没有再度冒犯哪位吧?你们真应该去试试马戏团的生活,让皮肤磨得更粗糙些。不管怎样,我恳请你评评理,这位先生,”他看向佩奇。“我对这位女士的分析难道不合理吗?你可以提出异议。也许你会说,既然她把感情放在只是儿时的我身上,那么她肯定比玛德琳·戴恩小姐,可以这么说……年龄上大一点?这是你的意见吗?”
茉莉大笑。
“不,”佩奇说,“我既不想支持也不想反对。我在想你所从事的神秘职业。”
“我的职业?”
“你提到但没有详细阐述,就是最初在马戏团获得成功的那项职业。我拿不准你是以下哪一种:(一)占卜师,(二)精神分析学家,(三)记忆力专家,(四)魔术师,或者它们的综合。在你身上可以发现这些职业的习惯性动作,而且还不止这些。你在肯特郡臭名昭著。你不属于这里。你扰乱了这里的秩序,而且从某种角度上说,你真是让我感到厌恶。”
申诉人倒是显得很高兴。
“是吗?你们都需要燃烧出一点激情,”他大声说,“至于我的职业,也许和你说的那些多少有点关系。但有一个身份是确定的:我是约翰·法恩利。”
房间另一侧的门开了,诺尔斯走了进来。
“肯尼特·墨里先生要见您,爵爷。”他说。
一阵沉默。最后一道红艳的斜阳黯淡下来,穿透树木和高高的窗玻璃,映照着阴沉的房间,而后消退成平静而温暖的光晕,足以照清楚每个人的脸庞和身形。
在这个仲夏的黄昏,肯尼特·墨里回忆起许多往事。他身材瘦高,步履蹒跚,尽管绝顶聪明,却从没在任何领域斩获成功。将近五十的年岁,胡须和短髭留得很整齐,修剪后的胡茬已经灰白。他上了年纪,如巴罗斯所说,在原本的好脾气之上增添了几分瘦削和阴郁。不过那分好的脾气秉性大部分留存着,当他慢慢走进书房时,从他的模样就看得出来。他的眼睛就如生活在艳阳底下的人那样微微眯着。
接着他停下脚步,像是看书时那样皱眉,然后走上前来。对于争夺财产的其中一位竞争者来说,看到墨里想起过去的日子里既有旧时回忆,也有亲人离世的强烈悲痛,然而从墨里本人身上却丝毫看不出衰老。
墨里站住,端详着众人。他皱着眉头,面带疑惑……永远像老师一样……然后把脸一沉。他的视线落在了爵位拥有者和申诉人之间。
“嗯,小约翰尼?”他说。
第五章
一时之间,两位对手都愣住了,谁都没有说话。一开始两人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回应,然后才分别有了反应。法恩利稍稍耸了下肩膀,仿佛参与的不再是一场争论,只是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一下,笑容还有些僵硬。墨里的声音里充满着威严。至于申诉人,他略微犹豫之后,也没什么表示。他和蔼地小声问候了一下。
“晚上好,墨里。”他说。布莱恩·佩奇非常清楚学生对自己以前的老师会有怎样的反应。突然间他感觉天平的托盘倾向法恩利一边。
墨里环顾众人。
“谁……呃……来介绍一下我比较好吧。”他语带轻松地说。
法恩利从冷淡中缓过神来,给大家做了介绍。大家心照不宣尊墨里为这群人中的“长者”,虽说他比威尔金年轻得多。他身上有几分长者风范:干练决绝,却又爱跑题。他逆光坐在桌子前面。接着严肃地戴上一副猫头鹰似的玳瑁边眼镜,审视着众人。
“毕索小姐和巴罗斯先生我当然认识,”他说,“威尔金先生我略有耳闻。正是在他的慷慨相助下,我才能够享受这期待已久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假期啊。”
威尔金显得十分得意,心想由他主导来切入正题的时机终于到了。
“没错。好了,墨里先生,我的当事人——”
“哦,啧啧啧!”墨里相当不耐烦地说,“像老达德利爵士曾说的那样,让我先喘口气再聊。”他似乎真是想喘口气,因为他深呼吸了几次,环顾房间,然后目光落在两位对手身上。“然而,我必须要说的是,看起来你们是陷入了非常糟糕的大麻烦里。这件事还没有公之于众吧?”
“没有,”巴罗斯说,“你呢,当然也没对谁说起过吧?”
墨里眉头一皱。
“说到这儿我得请你宽恕。我跟一个人提起过。但是当你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我想你不会反对。他就是我的老朋友基甸·菲尔博士,和我一样曾经是老师,你或许听说过与他有关的侦探事迹。我路过伦敦的时候去拜访了他。而我……呃……提起这事其实是为了给你一个警告。”尽管墨里宽厚仁慈,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却斜视着,闪闪发亮,显出兴致。“菲尔博士可能很快就会到这里来。你知道公牛与屠夫旅馆里除了我之外还住着一个人吧,一个爱打听事的家伙?”
“那个私家侦探?”法恩利突然问道,申诉人则显得一脸惊讶。
“这么说你也注意到了?”墨里说,“那人是苏格兰场的官方警探。这是菲尔博士出的主意。菲尔博士认为掩饰官方警探身份的最佳办法就是乔装成私家侦探,”尽管墨里极其愉悦,但他依旧目光如炬。“依照肯特郡警察局长的说法,苏格兰场似乎对去年夏天这里的维多利亚·戴利小姐死亡一案比较好奇。”
够轰动。
一脸烦躁的纳撒尼尔·巴罗斯做了个暧昧的手势。
“戴利小姐是被一个流浪汉杀害的,”巴罗斯说,“后来流浪汉在逃避警方追捕的途中自杀了。”
“但愿如此。总之,这是我在向菲尔博士提到这次辨别身份的小任务时顺便听说的。他对此很感兴趣。”墨里的声调又变得尖锐起来,而且如果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干涩。“嗯,小约翰——”
就连房间里的空气也仿佛在等待。申诉人点了点头。男主人也点点头,但佩奇觉得他的额头隐隐闪着汗珠。
“我们还能继续进行下去吗?”法恩利问道,“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没用,这无济于事啊,墨里先生。这么做可不体面,而且不像你的作风。如果你有那些指纹,就拿出来吧,这样我们就一目了然了。”
墨里睁大眼睛然后又眯起来。他像被激怒了似的。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我的确保存着指纹。我能否问一下,”他的语气无比镇定,又带有讽刺意味,“你们当中谁认为指纹比对会是决定性测试?”
“我想我有这份自信,”申诉人边回答边询问似的望着周围的人,“我朋友帕特里克·戈尔后来才说想起了这件事。但他的印象似乎是,你当时是用玻璃片采的指纹。”
“确实如此。”墨里说。
“撒谎!”申诉人说。
他的声音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布莱恩·佩奇突然发现,申诉人在温和而狡黠的外表下隐藏着刚烈的性格。
“先生,”墨里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可不是那种喜欢——”
这时的情景仿佛回到了往日,申诉人似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并且想请求墨里的原谅。但是他忍住了。脸上的表情舒缓下来,再度显现出一贯的嘲讽。
“那么,我们这么说吧,我这里还有一种说法。你是用指纹记录本给我采集指纹的。这样的记录本你有好几本,都是在汤布里奇威尔斯买的。那天你采了我还有我哥哥达德利的指纹。”
“这个嘛,”墨里表示赞同,“的确是事实。我把那本指纹记录本带来了。”他把手伸进短外套内袋里摸了摸。
“我闻到了血腥味。”申诉人说。
的确,书桌旁的这群人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气氛当中。
“两个说法都对,”墨里继续说,好像没听见似的,“我最初做指纹试验就是用的小玻璃片。”他愈发神秘莫测、针锋相对。“好啦,坐吧,作为申诉人或者说原告,你必须回答我几个问题。如果你才是约翰·法恩利爵士,你应该了解,有几件事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当年书读得太杂了。达德利爵士……你得承认他是个开明的人……开了张他允许你读的书单。对于那些书你从没跟任何人谈论过你的看法,因为有一次达德利爵士说的一句无心的话嘲笑了你,从此以后你打死都不肯开口说出想法了。不过,你相当明确地向我表达过。你还记得都说过什么吗?”
“记得很清楚。”申诉人说。
“那么请告诉我,在那些书里你最喜欢的是哪本?让你印象最深的是哪本?”
“乐意之至,”申诉人抬起眼皮回答说,“福尔摩斯全集。爱伦坡的所有作品。《患难与忠诚》《基督山伯爵》《绑架》《双城记》。所有鬼故事。所有和海盗、谋杀、破败古堡有关的故事,还有——”
“够了,”墨里不置可否,“那么你极度讨厌的书呢?”
“简·奥斯汀和乔治·艾略特写的每一句死气沉沉的话。所有关于‘学校荣誉’这类让人哭哭啼啼的校园故事。所有教我们如何制造或操作机械的‘实用’书籍。所有动物小说。容我再补充,总之,现在我的观点依然如此。”
布莱恩·佩奇开始有点喜欢这个申诉人了。
“我们来聊聊邻里的孩子们吧,”墨里继续说,“比如现在的法恩利夫人,就是当时我所认识的小茉莉·毕索。你自称是约翰·法恩利,那么你当时给她起过什么特别的外号?”
“吉卜赛人。”申诉人当即就答出来。
“为什么?”
“因为她总是晒得黑黑的,而且经常跑到树林另一边的营地去跟吉卜赛小孩玩耍。”
他瞥了一眼气呼呼的茉莉,微微一笑。
“还有巴罗斯先生,你给他起的外号是什么?”
“昂卡斯。”
“理由是什么?”
“每次我们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时,他总是能不出声响地钻进灌木丛。”
“谢谢。现在轮到你了,爵士。”墨里转向法恩利,注视对方的眼神仿佛在提醒他把领带扶正。“我不希望让人觉得我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因此,在我开始对比指纹之前,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我看到指纹的证据之前就能决定我的个人判断了。这个问题就是,《艾平的红书》指的是什么?”
书房里几乎已黑了下来。炎热依旧横行,但一股微风已开始随着日落而吹来。风从一两扇敞开的窗户吹进屋里,树木也随之摇摆。法恩利脸上掠过一抹阴郁……一丝十分令人不快的微笑。他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金色的袖珍铅笔,撕下一页纸并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他把纸折起来,递给了墨里。
“我绝不会被难倒,”法恩利说,又问,“这个答案正确吗?”
“答案正确。”墨里表示认可。他看着申诉人。“先生,你呢,能回答出同样的问题吗?”
申诉人第一次显露出犹豫。从法恩利看向墨里的表情佩奇无法读懂。他直接示意要笔记本和铅笔,法恩利递给了他。申诉人仅仅写了两三个字就把纸条撕下来交给墨里。
“好了,各位,”墨里说着站了起来,“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对比指纹了。我这里是当初的指纹记录本,大家看,太旧了。这里是印台,还有两张白色卡片。你们只要——麻烦可以帮我把灯点亮些吗?”
茉莉走过去,把门旁边的电灯打开。书房里有一盏锻铁的枝形吊灯,曾经插满蜡烛,现如今装上了小灯泡,并非都起作用,因此光线并不太亮。但总算驱走了这个夏日夜晚的黑暗,灯泡在窗玻璃上反射出千百束光,只是高高的书柜里书籍看起来依旧脏兮兮的。桌上摆满了墨里的各种物件。最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那个指纹记录本。那是一本快要散架的小册子,灰色封面随着使用的磨损已经变薄。书名是红色字体,底下是一枚红色的大拇指指纹。
“老朋友喽。”墨里说着轻轻拍了拍记录本。“好了,各位。按说‘滚印’的效果比平印要好,但是我今天没带滚轮,因为我想复制当初的条件。我只需要你们左手拇指的指纹,要对比只需印一次就行。这条手帕的一头浸过汽油,可以擦掉手上的汗。擦擦吧。然后……”
迎刃而解。
佩奇这时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所有人也都处于异常焦虑的状态。法恩利不知为何在验指纹之前果断挽起袖子,就像要输血似的。佩奇很高兴注意到,两位法律代理人都张开了嘴。连申诉人也迅速用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来到桌子近前。但是让佩奇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位对手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佩奇突然有个疯狂的想法:万一验完发现两个人的指纹一模一样呢?
他想起来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仅为六百四十亿分之一。无所谓了,临近测试谁也没有畏缩或退出。谁都没有……
墨里拿出一支旧钢笔。他在两张白色(无光)卡片底下草草写上双方的名字和记号。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墨迹擦干,两位对手跟着把手指按了上去。
“怎么样?”法恩利问道。
“好了!要是现在你们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就好了,来让我认真研究这件事。原谅我先失陪一下,但我的这件事和各位的事同样重要。”
巴罗斯眨了眨眼。“可是你难道不能……我是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们……”
“我的朋友啊,”墨里看上去感受到了压力,“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扫一眼就足以分辨这些指纹?甚至是一枚二十五年前用蘸了褪色的墨水印上去的指纹?得找到更多的共同点才行。找是能找出来,不过保守估计也要花一刻钟。要是有半小时,就会更接近真相。现在我可以开始了吗?”
申诉人低声笑了起来。
“令人期待啊,”他说,“但是我给你提个醒,这么做可不明智。我闻到了血腥味。你将要被人谋杀。不,别生气嘛,换作二十五年前的你,应该会乐在其中,并且陶醉于自己的重要性啊。”
“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实际上是没什么好笑的。你坐在这明亮的房间里,透过一整扇窗户望去是昏暗的花园、一排树林以及躲在每片树叶后面低声耳语的恶魔。要当心啊。”
“好吧,”墨里回答,连脸上的一圈胡子都微微透着笑容,“既然这样我得多加小心。你们要是担心,可以透过窗户密切注视我。现在,我要失陪了。”
他们走出书房来到走廊里,他也回手把门关上。六个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狭长舒适的走廊已经亮起灯光。诺尔斯站在餐厅门口等候。这间餐厅位于这栋房子正中间向后加盖的那排“新”厢房里,就像字母T下面的部分,正房像是上半部分。茉莉·法恩利尽管忧心忡忡,还是尽量冷静地招呼大家。
“你们不觉得最好吃点什么吗?”她说,“我让人准备了些冷盘。毕竟,日子还是得照常过下去啊。”
“谢谢,”威尔金松了口气说,“我想吃个三明治。”
“谢谢,”巴罗斯说,“我不饿。”
“谢谢,”申诉人随声附和着说,“无论我接受还是拒绝都不太好。我要找个地方抽上一根长长的、浓烈的黑雪茄,然后再去瞧瞧里面的墨里是否安然无恙。”
法恩利什么都没说。在他背后的走廊里有一扇门,通向书房窗户正对的那座花园。他仔细打量了诸位客人好一会儿,才打开那扇玻璃门,走进了花园。
还有佩奇发现自己落了单。眼前只剩威尔金一个人,只见他站在灯光昏暗的餐厅里优哉游哉地吃着鱼子酱三明治。佩奇的手表指向了九点二十分。他稍作犹豫,然后跟着法恩利走进阴凉幽暗的花园。
花园的这一边仿佛与世隔绝似的,形成大约八十英尺长、四十英尺宽的长方形区域。一侧邻近新厢房,另一侧挨着一排高大的紫杉树篱。阳光穿过长方形区域尽头的书房窗户,透过几棵山毛榉投射出一束暗淡稀疏的光线。新厢房的餐厅也有一扇玻璃门面朝花园,卧室窗户上方则是阳台。
受威廉三世国王的汉普顿宫廷启发,十七世纪时的法恩利用大量排列曲折的紫杉树篱将这座花园分隔开来,几条宽敞的砂石小径穿梭其中。那些树篱有齐腰高,看上去特别像建造了一座迷宫。虽说在花园里不大可能迷路,不过仍是个少有的适合玩捉迷藏的地方(佩奇时常这么想),你只要往树篱下一蹲就行了。花园正中央是一大块开阔的圆形空地,环绕着玫瑰树丛,中间有一座观赏水池,直径大约十英尺,池座非常低矮。从屋子透出的微弱灯光与残阳的光辉相互映衬,显得光影朦胧,使得花园成为一个芬芳神秘之处。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佩奇一向不喜欢这座花园的气氛。
这又让他联想起另一件更加不喜欢的事。单是花园、几片树篱、灌木、花和泥土倒不至于让他感到不安。也许是因为每个人的心思全都贯注在那间书房里,就像灯箱玻璃上的飞蛾那样盘旋着。当然,认为墨里会出事太荒唐了。这种事很难得手,没那么容易。只不过是多嘴多舌的申诉人随口一说罢了。
“不过,”佩奇差点说出声来,“我想我还是绕到窗户那边去看看。”
他绕了过去,马上抽回身,喃喃地骂了一句,因为发现还有个人也在探头往里看。他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只见那人迅速在书房窗外的山毛榉树丛掩护下跑开了。不过佩奇看见肯尼特·墨里在里面,背对着窗户坐在书桌前,似乎正要打开一本浅灰色的书。
白担心一场。
佩奇快步走开,来到凉爽的花园里。他绕着圆形水池踱步,抬头看见天上有颗分外明亮的星星(玛德琳·戴恩给它取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就在新厢房的烟囱群上方闪耀着。他从低矮的树篱迷宫中穿梭,带着烦乱的思绪走向了花园的另一头。
法恩利和另外那个家伙,到底谁是骗子?佩奇搞不清楚,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他左右摇摆了多次,不想再猜来猜去了。此外,玛德琳·戴恩的名字好几次在不经意的时候被提到……
花园这一侧的尽头有张石凳,被房前的月桂树篱遮挡着。他坐下来,点着一根烟。他尽可能坦诚地追溯着记忆,他承认自己对这世界的些许抱怨来自玛德琳·戴恩这名字的反复出现。玛德琳·戴恩……一头金发和苗条美丽的外表透露了她姓氏的来源……在佩奇的脑海里这名字和《英国首席法官的一生》以及所有其他思绪混淆不清。他想她想得太多,已到了有害的地步,眼看就要变成古怪暴戾的单身汉……
紧接着,布莱恩·佩奇从石凳上一跃而起,不管是玛德琳还是婚姻全都被抛到脑后,只因听见从身后的花园传来一阵声响。声音不算大,但是从那些昏暗的矮树丛里传出来,清晰得吓人。最恐怖的是一阵窒息声,接着是脚蹭地的声音,最后是溅起水的扑通声。
一时之间他真不想转过身去。
他不愿相信真的有事情发生了。他根本不相信。可他还是把雪茄往草坪一扔,一脚踩灭,然后以近乎奔跑的速度朝屋子走回去。他离屋子还有一段距离,在捉迷藏似的小路里转错了两个弯。起初他不知身在何处,感觉空无一人,紧接着就看见巴罗斯高大的身形朝他走来,同时一道手电筒的光线越过树篱照在他的脸上。他走近到足以看清灯光背后巴罗斯的脸,顿感整座花园的凉爽和芬芳都消失不见了。
“喂,出事了!”巴罗斯说。
佩奇此时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
“我没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他违心地说,“我只知道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罢了,”巴罗斯转过来耐心地解释,脸色发白,“快来帮我把他拉出来吧。我不确定是不是死了,但是他的脸泡在池子里,我十分确定他已经死了。”
佩奇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他看不见水池,因为被树篱挡住了。不过此刻房子后墙尽收眼底。老管家诺尔斯正从书房上方一扇亮灯的窗口往外瞧,茉莉·法恩利则在她卧室外面的阳台上。
“我告诉你,”佩奇坚持说,“没人敢动墨里一根汗毛!不可能。一定是疯了才会……再说了,墨里跑到水池边干什么?”
“墨里?”对方瞪他一眼,说道,“为什么说是墨里?谁说是墨里了?是法恩利啊,老弟,约翰·法恩利。我赶到这里时就已经发生了,恐怕现在为时已晚。”
第六章
“可究竟是谁,”佩奇问道,“谁想要杀死法恩利呢?”
不得不调整思路了。他意识到自己最初关于谋杀的想法仅仅只是猜测。尽管又有了新的猜测,但他仍不免回忆起最初的想法:假如这是谋杀,那么肯定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大家就像被人耍了一样,全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肯尼特·墨里身上。这屋子里的每个人脑子里除了墨里根本没想到其他人。所有人都不知道彼此身在何处,除了墨里。任何人在这种真空状态下都可以偷袭,只要他的攻击对象不是墨里。
“杀死法恩利?”巴罗斯怪声怪气地复述着,“不会是这样。醒一醒。等等,定定神,咱们走吧。”
他一边像是在指引倒车那样继续说话,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开路。手电筒的光线很平稳。但是他走到水池之前就把手电筒关了,也许是因为天色还够亮,也许是他那会儿不想把现场看得太清楚。
水池周围铺着一圈约五英尺宽的细粒砂岩。昏暗中,外形甚至连面部都依稀可见。法恩利俯身躺在水池里,从花园后面看去,他的脸微微朝向右侧。水池的深度刚好使得他的尸体轻轻漂浮起来,水还在继续往外溢,溅到低矮的圆形池边,继而流过那片砂地。他们还看见水里有一片暗色的东西在他的身体周围蔓延开来。直到那片暗色碰到尸体旁边一片白色的荷花花瓣时,他们才完全看清楚它的颜色。
佩奇一拽他出来,池里的水就再度飞溅。法恩利的脚踝已经碰到池边。不过,在经历了再也不愿回忆的一分钟之后,佩奇直起身来。
“我们无能为力,”佩奇说,“他的喉咙被割断了。”
两人惊魂未定,却不得不故作镇定。
“是啊。恐怕是这样。这是——”
“这是谋杀,或是,”佩奇突然说,“自杀。”
两人在黄昏之中对视。
“不管怎么样,”巴罗斯发表看法,努力兼顾正规礼法与人道主义,“我们得把他拉出来才行。虽然应该维护好现场等警察来,但是我们不能任由他趴在水里不管啊。这可不合适。况且,他本来的姿势已经被我们动过了。可不可以——”
“好吧。”
法恩利那身粗花呢衣裤仿佛吸进一吨的水,变得又黑又沉。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翻了过来放在池边,自己身上也溅了一些水。花园在这个宁静夜晚里散发的浪漫花香,特别是玫瑰花香显得格外不真实。佩奇一直在想:这个人是约翰·法恩利,他死了。这不可能啊。这不可能,除非那个渐渐变得明朗的想法是真的。
“你是说自杀,”巴罗斯边擦手边说,“不久前我们还有人妄想发生谋杀,可是自杀也没好到哪里去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原来他才是骗子。他尽全力蒙混过关,抱着一线希望,期待墨里没有指纹记录。当测试完成后,他无法面对结果,于是跑到这里来,站在水池边,然后——”巴罗斯用手往喉咙旁边一比画。
完全合情合理。
“恐怕是这样!”佩奇附和着说。恐怕?恐怕?是啊,这难道不是对一个死去的朋友最恶意的指控吗?现在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反正他再也无法反驳了对吗?他因隐隐作痛而心生愤恨,因为约翰·法恩利是他的朋友。“目前我们只能这样想。天哪,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亲眼看见他自杀了吗?他是用什么自杀的?”
“没有。我是说,我没亲眼看见。我刚刚从走廊那道门里出来,拿了这个电筒,”巴罗斯说着按了几次开关,然后朝上举着,“是从走廊桌子的抽屉里拿的。你知道我的眼力在走夜路时有多差劲。我刚一打开门正好看见法恩利站在这里……模模糊糊,你知道……背对我站在水池边。然后他好像是在做什么,或者动了一下,我的视力很难看清楚。你肯定也听到那声音了。而后我听见一阵水溅到四周的响声……你知道,有这声音肯定更不妙。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这更加糟糕透顶的了。”
“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吗?”
“没有,”巴罗斯张开手指扶着额头,用指尖按压着,“或者至少……不见得有人。这些树篱有齐腰高,而……”
佩奇还没来得及问纳撒尼尔·巴罗斯这位极其严谨的律师所谓“不见得”是什么意思,就听见说话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从屋子的方向传来。他急忙说:
“你是权威人士。他们全都要过来了,可不能让茉莉看见这景象。你能不能运用职权阻止他们过来?”
巴罗斯清了清嗓子,肩膀一耸,像个紧张的演说家要开始演讲一样。他打开手电筒,顺着光照的方向朝着屋子走过去。光照到了茉莉,后面跟着的是肯尼特·墨里,不过并没照到他们的脸。
“很抱歉,”巴罗斯开始高声喊道,声音异常尖锐,“约翰爵士出了意外,你们最好别过去——”
“别说傻话了!”茉莉厉声说。她拼尽全力挣脱他,跑到阴暗的水池边。所幸她没看见原本的惨状。尽管她极力保持镇静,但佩奇还是能听见她的脚后跟在地上蹭着。为了扶她站稳,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被倚靠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紊乱的呼吸声。然而她一边啜泣,一边吐露出来一句略微隐晦的话。茉莉说:
“该死,他还真说中了!”
佩奇从语气的暧昧判断她指的不是她丈夫。不过这会儿他被吓到了,并未理解她的意思。接着她把头转向黑暗之中,快步离开,向屋子走去。
“让她去吧,”墨里说,“这样对她来说会比较好。”
可墨里在面对这种事情时所表现出的承受能力也不如预期。他犹豫起来,然后从巴罗斯手中接过手电筒,将光线对准水池边的尸体。他呼出一口气,上下胡须之间露出了牙齿。
“你是否已经证明,”佩奇问道,“约翰·法恩利爵士其实不是约翰·法恩利爵士?”
“嗯?你说什么?”
佩奇把他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我什么都没有证明,”墨里极其严肃地说,“我是说,还没比对完指纹呢,我才刚刚开始。”
“看起来——”巴罗斯轻轻地说,“你没必要再比对了。”
确实如此。从各种事实和理由来看,法恩利的自杀没有太多疑点。佩奇看见墨里在点头,就像他时而暧昧不明的态度。他点头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像是个努力回忆着陈年往事的老人。动作并不太大,不过还是能够看出来。
“可是你基本上确定了,对吧?”佩奇步步进逼,“他们当中哪一个是冒充的?”
“我已经跟你说了——”墨里失去了耐心。
“对,我知道,听我说。我只问你,你认为他们当中哪个是冒充的?你和他们聊过之后肯定有些想法吧,毕竟不管对于骗局还是这场意外来说都是关键问题,这点你不否认吧?假如法恩利是冒充的,那他完全有理由自杀,我们肯定也认可。但是万一他不是冒牌货——”
“你是认为——”
“不,不,我只是提问。假如他是真正的约翰·法恩利爵士,他没有理由割断自己的喉咙。因此,他必定是冒牌货,对吗?”
“未经检验证据就妄下结论,”墨里的语气既像严厉的批评又像是平和的讨论,“是非理性思维最容易……”
“你说得对,我收回问题。”佩奇说。
“不,不,你没理解。”墨里像催眠师那样挥了挥手,他似乎因讨论的平衡被打破而显得烦躁不安。“你推测这可能是谋杀的基础建立在,如果眼前这位……呃……不幸的先生是真正的约翰·法恩利,那他就不可能自杀。但是,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约翰,为什么有人要谋杀他呢?假如他是冒充的,为什么要杀他?法律会处理他的;假如他是真的那个,又为什么要杀他?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你瞧,我只是把正反两面都拿出来分析分析。”
巴罗斯沉着脸说:“都是这谈话闹的,突然就引出了苏格兰场和可怜的维多利亚·戴利。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明智的人,但这件事让我思绪万千,必须从根本上想清楚。另外,我一直不喜欢这座花园该死的气氛。”
“你也有这种感觉?”佩奇问。
墨里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
“等一下,”他说,“关于这座花园,你为什么不喜欢它呢,巴罗斯先生?有什么与之相关的回忆吗?”
“也说不上是回忆,”巴罗斯显得不安,“只是每当有人讲起鬼故事,这里比别的地方提到得都多。我记得其中一个是关于——不过还是算了吧。我以前认为这地方很容易闹鬼,倒不是说遍地都闹鬼……总之,这无关紧要。我们得做点什么事,不能光站在这里说话……”
墨里的精神为之一振,几乎都要激动起来。“啊,对啊。报警吧,”他说,“没错,在……呃……现实当中有太多事情要做。我想你们会允许我来主导吧。巴罗斯先生,你可以跟我来吗?佩奇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留在这……呃……尸体旁边直到我们回来?”
“为什么?”佩奇务实地问道。
“这是惯例。噢,没错。事实上,这绝对有必要。请把你的手电筒给佩奇先生,朋友。然后往这边走。当年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宅子里还没有电话,不过我猜现在应该有吧?好,好,好。我们还要找个医生。”
他领着巴罗斯匆匆离去,佩奇留在水池边守着约翰·法恩利的尸体。
佩奇的震惊之情逐渐平复。他站在黑暗之中,思索着这桩悲剧的无奈和复杂。倘若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家伙自杀,那就简单了。墨里让他看不到一点扭转局面的表现,这扰乱了他的心绪。要是墨里能直截了当地说也行:“对,毫无疑问他就是冒充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而事实上,墨里就是这么想的,他的语气已经表达出来。可他只字不提。难道他只是喜欢故弄玄虚?
“法恩利啊!”佩奇大声喊着,“法恩利!”
“你是在叫我吗?”一个声音几乎从他手肘边传来。
这个人在黑暗中说话,结果把佩奇吓得跳了起来,差点绊倒在尸体上。现在已经完全入夜,体形和轮廓都看不清了。砂石小路上响起脚步声,随后是划火柴的声音。从火柴盒里闪出一丝火焰,有人用双手护着。紫杉树篱一侧出现了那位申诉人的面孔……自称约翰·法恩利的帕特里克·戈尔……正看向水池旁边。他步伐略微笨拙地向前走过来。
申诉人夹着一根细细的黑色雪茄……是抽了一半熄灭的。他把雪茄叼在嘴上,小心地点燃,这才抬起头来看。
“你叫我?”他又问。
“我没叫你,”佩奇冷冷地说,“不过很好,你答应了。知道出了什么事吧?”
“知道。”
“当时你人在哪里?”
“到处闲逛。”
虽然火柴熄灭了,靠耳朵佩奇还是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来的这个人无疑显得有些亢奋。他又走近了些,手握拳放在身后,雪茄在嘴角闪着火光。
“可怜的骗子,”申诉人看了眼下面说道,“不过他也有不少值得佩服的地方。很遗憾出现这种局面。他无疑是继承了他祖先的清教徒信仰,在把持这片土地的同时,忏悔着度过了许多年。毕竟,他本来可以继续冒充,做个比我要好的乡绅。可是他被剥去了法恩利的伪装,于是只好这么做。”
“自杀。”
“毫无疑问。”申诉人从嘴上拿下雪茄,吞云吐雾,在黑暗之中烟雾以鬼魂的形状诡异地盘旋而起。“我猜墨里已经完成了指纹比对。他做小调查的时候你也在场。告诉我,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位过世的朋友究竟是哪一点泄露出他不是约翰·法恩利这一事实的?”
“没注意到。”
这时佩奇突然意识到,申诉人由于心情彻底放松,亢奋之情占据了全部。
“如果墨里没有提出撒手锏式的问题,”他冷冰冰地说,“那墨里就不是墨里了。他的作风一向如此。我早就预料到会这样,甚至有点担忧,万一他提出的不是决定性问题,而是我记不得的事情。但最后问的显而易见是个决定性问题。你记得的。《艾平的红书》指的是什么?”
“是啊。你们俩都写了答案——”
“当然是没这么个东西。我很好奇我已故的对手为了辩解胡乱写了些什么。最有趣的是,当时墨里摆出一副猫头鹰似的严肃表情,宣布他写的答案正确,而你注意到我的竞争对手几乎丧失了信心吧。噢,该死的!”他停顿一下,用点着的雪茄头画了个像问号的奇怪形状。“好了,让我们看看这个可怜的家伙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吧。可以把手电筒给我吗?”
佩奇递了过去然后走开。只见申诉人借着光线蹲了下去,许久没有说话,除了偶尔几声喃喃自语。接着他站了起来。虽然身上动作缓慢,手上却将手电筒开关按得啪啪作响。
“我的朋友,”他的语气变了,“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
“这里。我不想这么说,但我发誓这个人不是自杀。”
(是暗示、直觉,还是在暮色之中受了花园特殊气氛的影响?)
“为什么?”佩奇问。
“你仔细看过他吗?过来瞧瞧吧。一个人会对自己的喉咙割上三次吗,而且任何一次都是割向会致命的颈静脉血管?他办得到吗?我不知道,但我很怀疑。别忘了,我是从马戏团开始自力更生的。这种伤口我只见过一次,就是密西西比河以西最好的驯兽师巴尼·普耳被一只豹咬死的时候。”
晚风徐徐吹进迷宫般的树篱,摇晃着玫瑰花。
“我好奇的是,凶器在哪儿?”他继续说,用手电筒在模糊的水面上照来照去。“很可能在这水池里,不过我想还是别找比较好。警察做这件事要比我们更合适。事情变成这样,我不禁担心,”申诉人像要做出让步似的说道,“为什么要杀死一个骗子呢?”
“至于这点,或许他是真正的继承人呢。”佩奇说。
佩奇能感觉到对方紧紧盯着他。“你该不会仍然相信——”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房子方向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申诉人打开手电筒,照到了威尔金律师,佩奇记得刚看见他在餐厅里吃鱼子酱三明治来着。威尔金显然正处于受惊吓的状态,紧紧攥着马甲白色衬里的边缘,仿佛要开始一番演讲。接着他缓过神来。
“先生们,你们最好回到屋里去,”他说,“墨里先生想见你们。我希望——”他恶狠狠地强调这个词,并盯着申诉人看,“我希望你们两位在事件发生之后都没进过屋子。”
“帕特里克·戈尔”猛一转身。“别告诉我又发生别的事了。”
“没错,”威尔金急切地说,“看来是有人乘虚而入。有人趁墨里先生不在,潜入书房,偷走了包含我们唯一物证的指纹记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