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君軒記
王國維(一八七七~一九二七),字靜安,號觀堂,謚忠愨,浙江海寧人。清末秀才。曾任清學部總務司行走、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修、清華研究院導師等。有〈王忠愨公遺書〉。
竹之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與?群居而不倚,虛中而多節,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至於煙晨雨夕,枝梢空而葉成滴,含風弄月,形態百變,自渭川淇澳千畝之園,以至小庭幽榭三竿兩竿,皆使人觀之,其胸廓然而高,淵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無窮,玩之而不可褻也。其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與君子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為道也蓋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則在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而已。其觀物也,見夫類是者而樂焉,其創物也,達夫如是者而後慊焉。如屈子之於香草,淵明之於菊,王子猷之於竹,玩賞之不足而詠歎之,詠歎之不足而斯物遂若為斯人之所專有,是豈徒有託而然哉!其於此數者,必有以相契於意言之表也。
善畫竹者亦然。彼獨有見於其原,而直以其胸中瀟灑之致、勁直之氣,一寄之於畫。其所寫者,即其所觀;其所觀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無間,而道藝為一,與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故古之工畫竹者,亦高致直節之士為多。如宋之文與可、蘇子瞻,元之吳仲圭是已。觀愛竹者之胸,可以知畫竹者之胸;知畫竹者之胸,則愛畫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國次郎君,沖澹有識度,善繪事,尤愛墨竹。嘗集元吳仲圭、明夏仲昭、文徵仲諸家畫竹,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軒’。其嗜之也至篤,而搜之也至專,非其志節意度符於古君子,亦安能有契於是哉!吾聞川口君之居,有備後之國,三原之城,山海環抱,松竹之所叢生。君優遊其間,遠眺林木,近觀圖畫,必有有味於余之言者。旣屬余為軒記,因書以質之,惜不獲從君於其間,而日與仲圭、徵仲諸賢遊,且與此君遊也。壬子九月。
集評
【鍾振振】所觀即所畜,知畫竹者胸則愛畫竹者胸亦可知,此見識似未經前人道。【穎廬】竹旣爲君子,秉‘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居此軒者,揆一厥道,必廓然淵然泠然之君子也。【尙永亮】君子比德,自古而然。靜安先生記‘此君軒’而特重其物及畫者藏者‘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蓋亦寫其心也。【陳建森】文與可、蘇子瞻之‘墨竹’,修身知本。然移至扶桑,此君數典忘祖,不知返本清源。余不覺其胸廓然而高,淵然而深,泠然而清也。觀堂仙逝在前,未聞此君心性蛻變,毋怪也。【田若虹】古之君子之所以同者,在於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灑落之至,餘韻曲包。靜安假竹鏡略平生。‘此君軒’記,靜安神與友遊矣。【熊東遨】較〈黃崗竹樓記〉別見一番天地。前人謂‘不可一日無此君’,信然。【胡可先】稱居室爲‘此君’,清人李漁芥子園蓋亦曾爲之。其〈棲雲谷〉一聯云:‘仿佛舟行三峽裏,儼然身在萬山中。’〈閒情偶寄〉卷四〈居室部〉稱爲‘此君聯’。竹之稱爲‘此君’,本於〈晉書·王徽之傳〉:徽之‘嘗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邪!”’唐岑參〈范公叢竹歌〉:‘此君託根幸得地,種來幾時聞已大。’唐白居易〈東樓竹〉詩:‘樓上夜不歸,此君留我宿。’宋蘇軾〈於潛僧綠筠軒〉詩:‘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宋姜夔〈念奴嬌·謝人惠竹榻〉詞:‘梅風吹溽,此君直恁清苦。’蓋諸人皆就竹之風物言之。王氏〈此君軒記〉拈出‘此君’之君子之風,特標節操而頌之,由頌自然之竹,到頌所畫之竹,再頌畫竹之人,層層演繹,洵稱頌竹之佳製。【秦鴻】陳義甚高,終隔一塵。【張青雲】理愜情饜,簡雅有致。與濂溪先生〈愛蓮說〉一文可謂笙磬同音而爭勝毫釐矣!以此文之老潔明暢、古光照人可知,觀堂不惟韻語一道境界獨辟,而所爲古文亦自有家數也。【汪夢川】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其亦‘有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