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悼(一)
这座破旧萧索的边城之所以出名,除了居于要地以外,就数从对岸冬方传过来的观相了。此地的占ト人往往将苏京的占ト与冬方的观相结合使用,常有奇效。听说最近冒出来个叫Orianna的年轻女卦师,开摊三五日便已名声大噪,精通多国预言演算之术,善断劫祸。今天她也还在闹市偏僻的一角为任何上门者无偿ト卦,白辛姚想去试试看。介于生意上的同行大多聚在同一条街上,刚过去的这条山伯街好几家卖羊牛肉的。只有主街铺了路,而且非常狭窄,高处人家往往横向扩建屋子,白辛姚抬头仰望,天空云彩都被挤在缝隙里。
面对长列人群的侧目和低语,白辛姚快步越过他们,目无旁人,最前头的那位刚要坐下,被她的轻咳打断,认出眼前人后立马让出位置。回头瞥了一眼隐匿在不远处转角的那几个王卫,吐了口气,双肘压在桌上,身子前倾,俯视起对面的奇女子。不知怎么,Orianna看着有些眼熟,一头暗红色披肩长发,身着淡蓝色长袖无领罩衣,短小披风及腰,用一枚显目的淡褐色精致大纽扣扣在胸前,椅背上搭着一件灰蓝色羊毛长袍和一条淡灰色薄头巾。椅旁放着一笼子燕尾蝶,其中几只似乎被居高临下的白辛姚惊到,在笼内翩然乱舞,却拒绝从笼条间硕大的空隙飞出去。
“这是什么戏法,冬方的幻术?”白辛姚走过去,蹲下身,端详起笼中困蝶。其中一只突然以逆乎常理的速度飞到她的鼻尖上方,刚要伸手驱赶,剩下的同类们似乎这才意识到它们已是自由身,争抢着涌出笼牢,飞向白辛姚,下一瞬间这群生灵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倍增,密密麻麻紧紧围笼着她,一只又一只融进她的躯体里,似乎开始听得懂它们飞舞的旋律。光亮都消失了,听到一片又一片树叶哗啦啦地落下,止于地面,与世无争。
像是卡住自己喉咙的手骤然松离,白辛姚猛呼一口气,先前的蝶群化为粉尘,就这么散去了。她先是看了看身后长长的一队人,时间似乎倒转,每人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白辛姚快步越过他们时的样子,对面的Orianna若无其事地掸掸衣袖,“下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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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悠裳的葬礼。
送丧队伍沉默无声,慢慢穿过边城的街道,到达教堂。送葬者身着黑色别针、领带和手套,一枝迷迭香固定在帽檐或袖口,悼念戒指做成棺材、骷髅等代表死亡的形象。铜铃摇奏出安魂曲,引导逝者的灵魂通往彼岸。冬方纪德的军队驻扎在这座边城外,以防万一。他带着不到百名侍卫前来悼念,深知白喜不会在这场葬礼上有对他动手的念头,不会再让俗世的纷争惊扰到悠裳。“你我都知道,王的头衔看似风光,又有多少是我们能够真正做主的。”冬方纪德的话语仍在白喜耳边。假慈悲。还当着几个孩子的面,白纤艾仍在女官的怀里。昨晚白辛姚苏时似和平常一样睡前去逗妹妹玩,两人一个没注意,纤艾爬到床边摔了下去,哭声传出老远,把两人吓得不轻。王医比白喜先到一步,仔细望闻一番后说并无大碍。当时只顾着纤艾,忘了去宽慰辛姚和时似,白天的葬礼上俩人都没什么精神,差点打起盹来。
“差点忘了你们没有守灵的习俗。”冬方纪德从偏门进来,空荡荡的教堂仅有他们二人。月光下的壁画少了几分庄严神圣,反而有些阴森诡谲。“冬方的医术,也只能让她多活几月。”倒了杯酒递给冬方,他一饮而下,“给悠裳诊断开药的那几个冬方的王医,都被我用非人为事故处理了。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身为苏京王的你求我相助过。”
“你明知我还不了这么大的人情。”
“莫要多说,”冬方纪德对着酒罐张开右手,酒罐径自移动到了手中。他连满两杯纷纷饮下,“你的信仰里有救世主,我的传统里有天子,你我又生在帝王家。这掌控人心号令万物的本事,唯一的解释,天选之人。我一贯不善虚虚实实那一套,此番前来,一是为悠裳的葬礼,二是说服你助我攻下以莱国。和你我之力,凡冷萃的教宗一职,你也要想做也不是天马行空。”
白喜猛地起身,差点打翻酒杯,“你觉得悠裳死后,我还会在乎这些吗?”
“那今日之后,你我还是战场上见。”冬方有常把这罐酒饮尽,头也不回走向教堂正门,把酒罐扔向身后,离地面几寸之遥时被白喜停住,生怕惊扰到地下长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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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方纪德指指自己对面的席位,“坐。”冬方有常一声不响盘腿而坐,目光毫不闪躲,全程盯着冬方纪德的举动,眼中的谨慎、不忿和怨恨刺得对面的人生疼。但现在还不是心软和内疚的时候。“你可知我是何人?”
“那个女人”,冬方有常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母亲死前才告诉我。你早就记不得她的姓名了吧,身怀你的后代在这座边城枯老。为了生计她在孕产后就把我寄存在孤儿院,几年前才选择认养,那时我已长大成人。”
“你不恨她?”给他倒上一杯苏京上等的酒酿,他不动声色,接过酒杯,把里面的酒水尽数洒在身前,“不知她尝没尝过这等好酒。你觉得呢?”
“够了,你想的没错,别说她的名字,连她的模样我也懒得记得。这次见面就是永别,冬方王城宫阙的金碧辉煌,这一生你都别想碰到半点。你,什么都不是。”
察觉到不对,帐外的侍卫冲进来,却立刻瘫倒在地。纪德尽全力把冬方有常狂乱到具象化的怒气控锢在帐内,把杯具扭曲破碎的声响隔离。冬方有常脸色发白,虚脱跪倒。纪德扶他起来,拍打拍打儿子的衣摆,“走,拔营启程,带你回冬方。”看着儿子脸上的表情从片刻前的呆滞又转为疑惑,“刚才我说的,仅仅是为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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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宗同意于晨时在这间礼拜堂见他,她背对白喜这位苏京来客,聆听高处传来的钟鸣,低头祷告。白喜简单地环顾四周一眼,这间礼拜堂常年用作宗教仪式举行地,受蜡烛等薰染,穹顶画和壁画都有严重的损坏。教宗大刀阔斧的改革目前还未涉及宗教建筑,教堂内部仍设有壁龛和彩色玻璃窗,墙一律粉刷成单色,上面绘有大量壁画,描述经文中的事迹以及和圣徒相关的传说。
“你可知我为何衰老成了这副模样?我又是怎么征服那堆老头子,让他们选出凡冷萃第一任女教宗?”
接触Orianna前,教宗还以为她的成功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原来都只不过是另一种更高阶的存在施舍给她的能力。“今天就说到这吧。请了个冬方的街头画师,打算在另一间礼拜堂的大厅天顶创作九幅壁画——就是依照列王纪第六章所描述的所罗门王神殿所建的那间。之前的几任教宗对穹顶画的理解,还止步于简单的日月星辰图案,轮到我来设计,当然要气势恢宏、空前绝后。从创世审判到原罪献祭,五百平米巨顶,三百余名人物。以后的圣体告别、教宗选举、圣母升天节弥撒,都会在那间礼拜堂举行。”
原来如此,白喜苦笑一声。加上他,Orianna竟然已经干涉了三位君主的命途,多方列国的存亡。亏他还曾嘲笑她,说她高估了忘川对现世的影响,现在看来不过是白喜一时自负。她又怎么会甘愿做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