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一生踏歌行:苏轼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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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夜清风月满湖

减字花木兰

郑庄好客。容我尊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冰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乍一看,这词无甚奇特,其实它的秘密在每句的首字,连起来读:郑容落籍,高莹从良。郑容、高莹者谁?与苏轼素昧平生之歌妓也。落籍,除去妓女名籍,恢复自由民身份。从良,妓女出籍嫁人。苏轼作词是为两位幸运的妓女庆贺吗?不然。

苏轼自黄州移汝州途中,经过润州,润州太守许遵为他设宴接风。官妓郑容、高莹陪侍,甚得苏轼之心。两人想要从良久矣,于是请苏轼向太守说情。苏轼点头答应了,但席上自始至终一直没提这茬儿。二女心急如焚,临别时赶到苏轼的船上再次恳请。这时,苏轼拿出这首《减字木兰花》交给她们,说:“你们拿我这首词去见太守,太守一见,便知其意。”果然,太守览词,莞尔一笑,便遂了两人落籍从良的愿望。

是为苏轼与歌妓交往之一斑,从中可见歌妓为何都爱苏轼。

一个人对苏轼词的了解若仅限于中学教科书上的简介——豪放词的开创和代表,那么他翻阅苏轼词全集时定然会大失所望。为什么这里总共也没几首“大江东去”,反而大把大把的儿女情长、春秋闺怨?

没错,这才是苏词的真相。在三百多篇《东坡乐府》中,直接题咏和间接涉及歌妓的词,多达一百八十多首。这当然遮盖不住苏轼开创豪放词的功劳,但暴露了苏轼生活的真实环境,让我们了解到苏轼一生并非一味慷慨激昂。我们也理应相信,只懂陈辩、斗争、分析的人生并非痛快滋润的人生。风花雪月中,有真谛和自由。

苏轼与歌妓确有缘分,郑容、高莹的故事只是一例。苏轼生命中第三位重要的女人——朝云,原来也是一位歌妓。

还有,才女琴操,听苏轼一席话,竟出家为尼,千载之下,犹令人唏嘘。

苏轼任杭州知府时,琴操是红极一时的歌妓。琴操曾为苏轼抚琴一首,被苏轼的好友佛印称为百年难得一闻。

一天,苏轼携琴操游西湖。在船上,两人参起禅来。

苏轼问:“何谓湖中景?”

琴操答:“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苏轼又问:“何谓景中人?”

琴操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苏轼再问:“何谓人中意?”

琴操答:“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苏轼还问:“如此究竟如何?”

琴操不答。

苏轼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苏轼本拟劝琴操及早从良,不要重复白居易笔下琵琶女的悲剧,不料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琴操默然良久,答曰:“谢学士,醒黄粱,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此后琴操削去长发,在玲珑山别院修行起来。

可怜琴操伴青灯古佛没几年,便听说苏轼被贬海南,思念忧惧之下,玉殒香消、郁郁而终。琴操辞世时,正青春二十四岁。苏轼闻之大恸,面壁而泣。

后来,苏轼来到玲珑山琴操修行处,重葬了这位红颜知己,并自写了一方墓碑。琴操墓到南宋时,已淹没在荒草之中,乡人捡到苏轼的题碑,就重修了一次。民国年间,诗人郁达夫前来寻访,又只剩下“一坡荒土,一块粗碑”,上面刻着“琴操墓”三个大字。郁达夫所见的墓碑,已非苏轼所书,而是明人重修的碑碣。

诗人与歌妓之间,更多的是逢场作戏。这种人情常态却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大儒朱熹就对女人的诱惑格外恐惧。爱国名臣胡铨十年放逐,遇赦归来后写了两行诗:“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朱熹得知后,“诚心诚意”地写了一首“劝诫诗”:

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却有情。

世上无知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朱熹若与苏轼生在同一时代,肯定会招来后者辛辣的讽刺和嘲谑。朱熹的前辈程颐、程颢就多次领教过苏轼的舌箭。与“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家相反,苏轼对歌妓酒筵这类事物向来是来者不拒。若遇歌妓求诗,苏轼便毫不迟疑地在来者的披肩或扇子上挥毫泼墨。

苏轼与歌妓交往频繁,却从来没传出过什么风流韵事,在诗词中写到歌妓也是“乐而不淫”,更不曾像黄庭坚那样写露骨的艳诗。他只是坦然随和地与她们开玩笑、畅饮和吟诗听曲。

苏轼会赞美她们的色艺:“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他会在离去之后思念她们:“想伊归去后,应似我情怀”;他也会同情她们的处境:“主人嗔小。欲向东风先醉倒”。苏轼从不将女人看作玩物或附属,他以文人的敏锐之眼捕捉、记录这些女子的真情实态,赞美她们的才智和情操。

情多而不乱,见美而不淫,苏轼就是这样的男子。世人通过苏轼这支带感情的笔,可以发现有那么多“风尘”中的女子,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倔强地美丽着。这是苏轼对她们的礼赞,也是给世界的礼物。

注释

①郑庄:西汉郑当时字庄,陈人,以任侠名闻齐、梁间。景帝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沐浴,常置驿马长安诸郡,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明旦,常恐不便。”

②堕帻(zé):落下头巾。指名士醉酒后的一种失礼行为。

③南徐:即润州。

有才子处,若无佳人,就像香烛失去红酒,亭槛远离水畔,虽亦有风采,但终究少了摇曳波光的增色和陪伴。

苏轼一生中,对歌妓酒筵的喜爱从未稍减。苏轼对此也从不讳言,他在词中说:“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俨然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柳永般的疏狂、风流。

但苏轼毕竟不是柳永,苏轼流连于酒筵歌舞,喜欢与年轻女子谈笑交际,但他从未迷醉在烟花柳巷,甚至没有迷恋上哪个歌妓。在这方面,苏轼要比他同时代的晏几道清醒得多。

晏几道孤高自负,不与权贵交往,即使苏轼这样的人物想要见他也不可得,但他又是一位“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的痴人。一卷《小山词》,二百余首,所摹所状只有他与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云四位歌女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