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痴人之爱(7)
那时候,在我心中交织着失望与爱慕相互矛盾的双重情感。我终于明白自己的选择错了,奈绪美并非自己所期待的那种聪明女子。即便再偏心眼,我也无法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事到如今,培养她成为名媛淑女的期盼,已是幻梦一场。出身卑贱的人毕竟是烂泥糊不上墙,千束町出身的女孩,也只配去做酒吧女,即便让她们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是白费力气。我深深地陷入了这种失望之中。可是在失望的同时,我又越来越不可救药地被她的肉体所吸引。是的,我特别强调“肉体”这个词,因为这是她的皮肤、牙齿、嘴唇、头发、眼眸,以及其他所有姿态构成的美感,这里绝对没有“精神”什么事,就是说,尽管她在头脑方面让我的期待落空,但在肉体方面却按照我所希望的那样,变得一天比一天美丽起来了,或者应该说超出我的预期。“愚蠢的女人”“没出息的家伙”,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被她的肉体美所诱惑。这对我而言,真是件不幸的事。我渐渐地忘掉了要把她“培养成淑女”的单纯想法,反而被她引诱着不能自拔了,当我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的时候,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曾经想要让奈绪美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变得美丽起来。结果,在精神方面虽然失败了,在肉体方面不是取得了很大成功吗?我完全没有预想到她在这方面会变得这般妩媚美丽。这样看来,这方面的成功,不是足以弥补其他失败了吗?”
我强迫自己这样去想,使自己满足于此。
“让治最近上英语课时,怎么也不骂我‘笨蛋、笨蛋’了?”
奈绪美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变化,故意这样说道。尽管她在学习方面不怎么样,但在观察我的脸色方面,的确是很敏锐的。
“啊,越是那样数落你,你就越是跟我拧着来,我觉得效果不好,就改变方针了。”
“哼。”她冷冷一笑,“那是当然了。你那样一个劲儿地骂我是‘笨蛋、笨蛋’的,我当然不听你的话了。其实大部分题我都会做,就是故意气气让治,假装不会做的,难道让治看不出来吗?”
“什么?真的吗?”
我明知奈绪美这么说,是出于不服输心理的虚张声势,仍然故作吃惊地问。
“那还用说吗。那样简单的问题怎么可能不会做呢?让治居然真的以为人家不会做,其实让治才是笨蛋呀。每次让治生气的时候,我都觉得可笑得不得了。”
“这我可真是没想到啊。原来我被你这个小丫头给耍啦。”
“怎么样?还是我比较聪明吧?”
“嗯,还是奈绪美聪明。甘拜下风!”
她得意得捧腹大笑起来。
诸位读者,在此我突然想给你们讲个奇妙的故事,请你们不要发笑,继续听下去。我想说的是,我上中学的时候,在历史课上学过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故事。正如各位所知,那位安东尼为了迎击屋大维·安努斯的军队,在尼罗河上展开水战时,跟随安东尼的克娄巴特拉,见己方形势不妙,突然中途掉转船头逃跑了。而安东尼看到薄情女王的船抛弃自己走掉了,尽管处于危急存亡之际,他也置战争于不顾,立刻追赶女王去了……
“各位同学,”历史老师当时对我们这样说,“这位叫作安东尼的男人,跟在女人屁股后面逃跑,最终丢了性命,所以历史上,没有比这种人更蠢的傻瓜了,实在是亘古未有的笑柄啊。英雄豪杰竟然也落到如此地步,呜呼哀哉……”
他讲课很好笑,学生们望着老师滑稽的表情哄堂大笑起来。我当然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不过,关键的问题就在这里。当时我非常不理解那个叫安东尼的,为什么会迷恋那样薄情的女人呢?其实不仅是安东尼,就在他之前不久,盖世豪杰尤里乌斯·恺撒,也是因为迷上克娄巴特拉而丢尽了脸。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追寻德川时代的家族纷争,以及国家战乱兴亡的轨迹,在其背后必然有魅惑力极大的妖妇在兴风作浪。那么,这些妖妇的手段是不是非常阴险、巧妙,一旦落入其温柔陷阱,无论怎样了不起的男人都会被其欺骗呢?我觉得并非如此。无论克娄巴特拉是多么聪明的女人,都不可能比恺撒或安东尼更有智慧。即便不是英雄,对于女人对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够洞察的。尽管如此,明知会身败名裂,也宁肯被女人欺骗,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倘若事实如此的话,那么英雄也并非多么伟大了。当时,我心里这样想,对于老师的评价——安东尼“是亘古未有的笑柄”,“历史上没有比这种人更蠢的傻瓜了”很是赞同。
至今我还时常想起当时听到老师这些话,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时自己的样子。而且每当回想起此事,便深感自己现在没有笑话别人的资格。因为我完全能够理解罗马英雄为什么会变成傻瓜,那个叫安东尼的人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被妖妇的手腕所缚,以至于有些同情他了。
人们常说“女人欺骗男人”,但是根据我的经验,绝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女人“欺骗男人”的。最初是男人主动期待“被欺骗”的。等到迷恋上了某个女人后,对那个女人说的话,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在男人听来都是那样可爱了。当女人假惺惺地流着香泪依偎过来时,男人会想:“哈哈,这个妞儿想来这手哄我啊。可是,谁让你这么好笑、这么可爱呢。我知道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既然这么有趣,就让你哄骗好了。就让你骗个够吧……”
男人就是这样宽宏大量地像逗孩子玩似的心态,故意上当受骗的。所以,男人并不认为自己被女人欺骗了,反而觉得自己欺骗了女人,暗自得意呢。
我和奈绪美的关系就证明了这一点。
“还是我比让治聪明噢。”奈绪美这么说,满心以为成功地欺骗了我。其实我是假装成愚笨的人,受她的欺骗的。对我来说,戳穿她的小伎俩,不如让她自以为得计,笑逐颜开,看到她这样高兴,我就更高兴了。不仅如此,这样还可以让自己得到良心上的满足。理由是,纵然奈绪美不是个聪明的女人,让她觉得自己聪明也不是件坏事。日本女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充分的自信。因此,她们和西洋女人比起来,总是显得怯懦自卑。其实,“现代美人”的资格,脸蛋漂亮还在其次,主要在于富有才气的表情与姿态。纵使缺乏自信,至少自以为不错也行,自以为“我很聪明”“我是美人”的念头,会使那女人成为美女的。出于这样的考虑,我非但不管束奈绪美卖弄小聪明,反而大力鼓励她这么做。我总是很愉快地让她欺骗,促使她不断地增强自信心。
下面举个例子来说明吧。那时候我经常和奈绪美下军棋、打扑克,如果认真玩,无疑是我赢,但我总是让她赢,渐渐地,她就以为“玩这种胜负游戏,自己更胜一筹”了。
“来呀,让治,让我杀你一盘吧。”
诸如此类口吻,完全是一副瞧不起我的态度。
“好啊,这回我可要一雪前耻了。告诉你吧,我要是好好下,你哪里是我的对手呀。只不过看你是个孩子,就疏忽大意了,所以才……”
“随便你怎么说吧,等你赢了我之后,再夸海口好了。”
“好啊,开始吧!这回我真的要赢你了!”
尽管我嘴里说得这么强硬,实际上故意下得更糟糕,照样又输掉了。
“怎么样啊?让治,输给一个孩子,不觉得没面子吗?……你已经不行啦。不管你怎么好好下,也下不过我的。你觉得怎么样啊?一个三十一的大男人,下棋还会败给十八岁的孩子,可见让治根本不会下嘛。”
她还蹬鼻子上脸,居然说什么“年纪大还是比不过聪明脑袋瓜啊”,“只能怪自己太笨了,丢面子也得认了呀”。
最后照例是耸起鼻头,“哼”了一声,以示嘲笑之意。
更可怕的是由此造成的后果。最初我是为了讨奈绪美的欢心,至少自认为是这样的。可是,渐渐地成了习惯,日积月累,奈绪美真的拥有了极强的自信,即便我非常认真地跟她下棋,竟然也赢不了她了。
人与人的胜负,并非只是依靠理智,还要靠“气势”。换句话说,就是动物电能。在争夺输赢的场合更是如此。奈绪美和我对决时,从一开始就来势汹汹,霸气十足,因此,我总是被她的气焰压倒,败下阵来。
“这么玩没意思,咱们下点赌注吧。”
到后来,奈绪美尝到了甜头,不赌钱就不玩了。结果越这么玩,我输得越多。尽管奈绪美一分钱本钱都没有,却十钱啦二十钱啦,随意规定赌注数额,大肆赚取零花钱。
“啊,要是有三十日元的话,就可以买下那件衣服了。……再玩一盘扑克,赚了钱去买吧。”
就是这样,奈绪美又跟我叫板了。尽管偶尔她也会输,但每当此时,她还是会别出心裁,玩新花招的,倘若她对那笔钱势在必得的话,便会不惜耍弄各种手段,也要打败我。
为了施展这一手,奈绪美差不多每回都穿着宽松的睡袍,故意系得松垮垮的,一旦发现形势对自己不利,便搔首弄姿,现出淫荡之态,或敞胸露怀,或把腿伸出来,如果还不见效,她就会依偎在我的腿上,抚摸我的脸,揪扯我的嘴巴,使出各种诱惑手段来。她这一招,我真是抗拒不了。尤其是她的撒手锏——在此实在不便披露——要是拿出来,我会当即头昏脑涨,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什么胜负,全都稀里糊涂的搞不清了。
“太狡猾了,奈绪美,怎么能这样啊……”
“一点儿也不狡猾呀,这也算是一个招数嘛。”
我的意识渐渐飘忽起来,眼前所有东西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只有正在说话的奈绪美及其含娇带嗔的容颜依稀可辨,那张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太狡猾啦!太狡猾啦!哪有这样玩扑克的……”
“哼,怎么没有啊。女人和男人赌输赢的话,什么招数都可以使的。我在别处还看到过呢。小时候,在家里看到姐姐和其他男人玩花牌[121],鬼花招多着呢,玩扑克和玩花牌不是一样的吗……”
由此我终于明白了,安东尼之所以会被克娄巴特拉征服,正是因为像自己这样,逐渐失去了抵抗力,最终被女人所操纵。让深爱的女人拥有自信是好事,但是,其结果便会使自己失去自信。到了这个程度,就很难再打败女人的优越感了,而且会导致意想不到的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