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洞房花烛夜
王小姐的病,在知道玉琳允诺了婚姻大事后的没几天就好了。
全相府的人都为婚期忙碌着。
婚期逼近了,玉琳去向师父天隐老和尚告辞:
“师父!徒弟不是一个证果的圣人,此去不知能否像白玉似的归真反璞,但向蒙慈训,当时时记在心头。关于我负的寺中香灯之职,请师父找人替我代理两天,两天后再作决定。现在不知师父还有什么指示?”
玉琳的师父听懂了他的话以后,点了点头道:
“此去为教争光,多多珍重!”
玉琳没有再说什么,就辞别师父出来。宰相府中派来迎接姑爷的人也到了,玉琳换上了他们带来的新衣,把两件破旧的方袍圆领僧衣,整齐地叠好包起来,并且现出对这套僧衣无限的依恋。宰相府里的人都在暗暗窃笑玉琳,笑这位新姑爷悭吝得对一件破旧的僧衣还这样重视,其他珍贵的东西那更不用说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玉琳把僧衣视为无价宝呢!
在往宰相府去的路上,玉琳坐在轿子里不住地思潮起伏,他念念不忘师父临别的赠言“为教争光”,这是多么重大而神圣荣耀的事!他心中早就立定了坚决的意志,他想到一个自命为教争光的人,是不会为黄金美色所动摇的!
起初,玉琳也曾懊恼一时,暗自担心,他想这件事情不该轻易地承认下来,他也怕自己的年龄太轻,抵挡不住财色的诱惑,假若自己的感情一时不能控制,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么?最后还是他救人心切,他想人家小姐虽然愚痴,终是为自己而病了的,除了自己去救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尤其听了师父最后一句“为教争光”的话,他更增强了自己的信心!
新婚的这一天,王宰相府中到的客人并不多,王宰相是一个很守法很要面子的人,他也懂得招一个和尚做女婿,在情理上是很说不过去的,因此除了通知几个知己的亲戚朋友,这件婚事并没有怎样的铺张。
这一对新夫妇拜好堂后,被送进了洞房,一阵热闹以后,宾客也都渐渐地散去。
玉琳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坐在床边上的小姐,珠光宝气,打扮得真像天上的一位仙子,你看她那妖艳的身体,嫣然的容貌,玉琳心里不觉也暗暗地感叹道:“甚矣哉!女色之为力大也!”
玉琳稍微把心定了一下,接着又想到:“小姐!你芙蓉似的白面,不过是一个带肉的骷髅罢了;你美艳的娇态,不过是一个杀人的利器罢了。”这样一来,玉琳的心安静得如止水一般。
玉琳听到外面一点人声也没有了,他想应该是到了替小姐医病的时候,就轻轻地对小姐说:“小姐!你很有幸福也很有智慧,你懂得要我来拯救你出离苦海。”
“是的,蒙君不弃,我是很感激的!”小姐将头低下去。
“凡事都愿意听我的吩咐吗?”
“很欢喜!很愿意!”
“我的一切条件?”
“是的,我一定接受!”
“那么,很好,我们现在就来开始跑香吧?”
“……”小姐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
“我是说我们现在跑一支香!”玉琳又加重了语气,重说了一次。
“我不懂什么叫‘跑香’!”
“这是修学佛法所行的一个法门。”玉琳很庄重地解释着,“我们将一支香点好插在炉中,绕着圈子跑,等到香烧完的时候休息,这一方面是运动,一方面也是修行。”
“我一向没有运动过。”小姐皱着眉说。
“这是很好的修行。”玉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香点好。
王小姐现出为难的样子。
“我希望小姐尊重自己的诺言!”
王小姐没有办法,只得勉强地站起来。
“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一切都看着我,一切都依我而行。”
红光满室的新房,在玉琳看来,是一个最好的修行禅堂。
王小姐也很佩服丈夫的道心,虽然还俗了,但他并没有忘记他的修持。
玉琳曾说他不是一个离欲证果的圣人,美色当前,他哪有不动心的呢?你看,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走在身后,她气喘吁吁的,汗珠一滴滴地从脸颊上流下来,阵阵的粉香扑进玉琳的鼻孔,玉琳轻轻地慨叹以后,就用智慧的水浇泼心中生起的欲念。
他的这一套法宝,就是用假设的观想来驱除美色的诱惑。他想:所谓美人,不过是一些血肉皮骨穿起一袭漂亮的外衣,等到无常一来,在她的身上见到的只是血和脓,虫和蛆,这有什么美丽呢?这有什么值得爱恋呢?玉琳的理智非常清楚,“为教争光”四个字像一盏明灯似的照着他的心房,所以一切都能照着计划进行。
夜,静悄悄的,唯有玉琳和王小姐跑香的脚步声驱走了房中沉静的空气。
玉琳是一个跑香参禅的能手,他越跑越快,越快越有精神。
王小姐跑得慢时尚能支持,跑得快了她已渐渐地吃不消。
但是,一支香没有跑完,玉琳是不会停下来的,而且玉琳就是想用过分的疲劳使王小姐息下爱情的欲念。
王小姐拼命用力地跟在后面跑。
跑的时间一久,小姐头上本来梳得很整齐的头发乱了;插在头上的鲜花也一朵一朵地掉落在身旁;脸上的胭脂和粉,被汗水一刷像爬满了一条条的蚯蚓;包裹在三寸金莲上的脚布,也撒开了拖在脚下。玉琳知道小姐是不能再跑了,他在一座穿衣镜的旁边招呼王小姐停止下来,王小姐就趁此机会想以她柔弱的娇躯和万种媚态依偎进玉琳的怀中。她这时实在需要玉琳给她的温情与安慰。
“不!小姐!你站好!”玉琳用手扶着王小姐将要睡倒的身子。
王小姐勉强支持着站稳了。
“你看我长得美不美?”玉琳问。
“当然你是太漂亮了!”小姐鼓起了嘴,给玉琳一个娇嗔。
玉琳是一个身如琉璃体的人,跑了香以后,他的两颊更泛出了红晕,在小姐的眼中,玉琳美得是天上少地下无的。
“小姐!请你来照照这面镜子!”玉琳指着穿衣镜。
王小姐掉过头来。
“你再看看你自己呢?”
“呀!……”小姐不照镜子则已,一照镜子差点儿把她吓晕了过去,现在镜子中的明明像是个疯子,一个母夜叉,披头散发,满面花纹,她真是万万料想不到在新婚的丈夫面前现出这么一幅难看的样子。玉琳请王小姐坐在身旁的一张凳子上,对小姐说:
“假若以世俗美丑观念来讲的话,像你这样配不配做我的妻子?假若是一个不认识你的人,不知给你吓得跑到哪儿去了!”
王小姐羞惭得低下头去,她是记不起前世分银子时曾使玉琳含羞受辱。
“小姐!你是因为看我长得很美,所以愿意将终身许配给我,是不是?”
王小姐微微点头。
“其实,在我呢,正因为自己长得美好才出家的!”玉琳把戴在头上的礼帽拿下来摔在桌上,露出他的光头,“这或许是你不懂的,因为我不要形体上的美,而要追求生命上永恒的美。因为我们形体上的美是短暂的,是一时的,唯有生命上永恒的美才是不灭的,长存的。你不要看我今日长得这么漂亮,数年一过,青春消逝,我也一样会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就是说你小姐吧,又何尝不是一样?年轻时,胭脂画面争妍,龙麝熏衣竞俏,最后还不也是一堆白骨葬在荒郊野外?想到人生生命的无常,我们为什么要贪取这一时形体上虚假的美貌呢?”王小姐的眼眶中,含满了泪水,玉琳继续说:
“唉!人生的前程,渺渺茫茫,众生漂泊在这广阔的苦海中,不知出离,大家都没有想想,究竟哪里才是我们将来的归宿呢?”玉琳像是告诉王小姐,又像是自语似的慨叹!
王小姐伏在桌上呜咽起来。
“今日无数苦恼的众生,沉沦在业海里,他们为什么都不肯为多数可怜的人类着想,而专在贪求个己福乐呢?我为了自己的生死的解脱,也为了众生长远的幸福,披剃在佛门,总以为从此超生,不受轮回的苦果,万万料想不到和你小姐还有这么一段孽缘,这次要我还俗舍僧戒,也就是要我沉沦在苦海里……”
“你,你不要说了,我的心如刀割!”王小姐有着无限的悲痛,阻止玉琳流水似的法音。
“我看着我们这样沉沦下去,哪里又不心如刀割?”
“我现在已经明白我的愚痴,我不该牵累你,不该害你,不该要你还俗,你明天还是回去修行吧!”王小姐说话的时候,揩了揩眼泪,表现得意志坚决,一点儿女情长也没有。
“但是,我爱一切人,我也爱你,我不忍心见你在这里受苦!”
王小姐给玉琳的话感动得又流起泪来,这时候她已经不再把玉琳当做是一个美男子,而觉得他好似一尊和蔼、慈悲、圣洁的菩萨。
“玉琳!不,我的师父!你不要怕!”王小姐走过去握住玉琳的手,“我已懂得怎样从痛苦的深渊中自拔出来,我深深地敬佩你,受你的人格和悲心的感召,我唯有觉得你崇高伟大!我差点儿犯下弥天的大罪,使你不能上进,现在我应该给你鼓励,你去照你理想中目的地走吧,假若你还可怜我的话,你应该要指示我一条应走的路,让我也能从此得到超生!”
“我怕你舍不得所谓红尘的福乐!”
“我可以对你发誓,你相信我!”
“你不后悔?”
“决不!”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虽然不主张女人非要出家学佛不可,但照你的情形看起来,你最好也出家吧!”
小姐稍稍考虑后,非常坚决地说:
“是的,我就遵照你的指示去行,天也快要亮了,我禀告父母以后,他们一定会欢喜允许的,而且他们将更会欢喜我得到你这么一位明师。”
玉琳从王小姐的手中把手抽回来,脸上露出慈祥和蔼的微笑。
东方,一轮红红的慧日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