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靠父荫,潜伏小池权养晦 立根基,结纳敌特图进身
且说肖强拿着龙头大爷的名片,一路顺风,平安到达了县城,下车之后,立刻步行到城郊他的老家去。
他越是走近故乡,心里越是有“近乡情更怯”的味道。几年不见,山还是这么青,水还是这么绿,连石拱桥头的石头小土地庙也没有变。大溪边有牧童牵着水牯牛在吃草,那么悠闲自在。这儿那儿的竹篱茅舍点缀在绿油油的稻田中间。一湾溪水的后边靠着一个小山丘,有一片树林,粉墙和石阶掩映其间,他家的老屋还是那个老样子。肖强顺着溪边石板路,向那石头台阶走去,走向他家的八字大朝门。
池塘边有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娃在石头上捶洗衣服。她抬头看了肖强一下,忽然站起来向朝门跑过去,嘴里叫着:“三少爷回来了!”哦,原来是他家的那个小丫头桂花,不想才过几年,便长得这么高了。
肖强还没有来得及走上台阶,朝门里已经涌出几个人来。为首的当然是去报信的桂花,接着是他家大嫂子和他的妈妈。一直是在笑眯眯的大哥,跟在后边。大哥走过来抓住肖强的手说:“飞三,你回来了。”
大哥还用肖强的浑名“飞三”叫他。前头说过他在家排行老三,从小在家里就很调皮,得了这个“飞三”的浑名。他的一家人和亲戚长辈都这么叫他。现在他已经是嘴上长毛的人了,可是大哥还这样叫他飞三。也好,他反倒感到很亲切。肖强忙趋前笑着说:“大哥,你辛苦了!”
这个感激的话,肖强是非说不可的。大哥是一个厚道人,爸爸一直在县城里操袍哥,忙进忙出,家务完全由大哥操持,的确辛苦。上次出川的路费就是他为肖强操办的。肖强向大哥问了好以后,才向年老的妈妈问好,向大嫂问好。妈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手擦着老泪,惊奇地看着肖强穿的一身颇为威武的军服。
肖强问:“爸爸呢,还有小妹呢?”
“爸爸还是在城里忙,小妹在城里上中学,大概也该回来了。”大哥说罢,引着肖强走进朝门,桂花伸手把小提箱提过去,走在前面。肖强拍拍她的肩头说:“桂花,没有想到你长得这么高了。你不要替我提箱子了,你还有衣服放在池塘边呢。”
“管它呢。”桂花笑一笑,还是提着箱子在前边开路,走进肖强原来住惯了的东厢房去。
肖强一歇下来,就想着该怎么回答家里人和亲朋要向他提出的问题:“你这几年到哪里去了?”说来也简单,就说随川军出去抗战,当了一个上尉参谋,这几年一直在鄂北前线一带活动。这样说,谁也不会不相信。但是对爸爸可不能这么说,对哥哥恐怕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肖强去延安以前,向爸爸讨介绍信和向哥哥要路费的时候,爸爸已经猜中他的去向了。
这个问题,在重庆南方局和廖大姐一块研究过。廖大姐的意思:为了今后的活动方便,还是装得灰色和落后一点的好。对爸爸不说去过延安恐怕不行,说一直在延安现在才回来,恐怕也不好,要随机应变,说活动些。
不到天黑,小妹回来了,好不亲热。没有想到她对抗战那么关心,老问前线的情况,害得肖强不得不对她瞎编一些故事。她却半信半疑地问:“国民党军队真是那么努力抗战么?他们现在不是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吗?”
肖强很吃惊,她竟然明白当前抗战的实情。肖强问她:“你怎么晓得这些的?”
她回答得很随便:“在四川谁不知道,《新华日报》天天在说。”
她居然在看《新华日报》!更叫肖强惊异,看来她们学校有进步分子在活动,说不定还有党的组织在活动呢。这真是太好了。不过肖强说:“这种话你可不能在外边随便乱说哟。”
“我知道。”小妹说了,神秘地笑了一下。
这小家伙倒鬼得很,真有意思。
晚上,爸爸从城里回来了,见了肖强当然也很高兴,可是他却没有问东问西。直到吃罢晚饭,睡上他的大烟铺,慢腾腾地打烟泡子,吞云吐雾的时候,肖强坐在床边,他才小声问:
“你是从延安回来的?”
“不”,肖强回答,“我从鄂北襄河前线川军部队那里回来的。”
“你不是到延安去了吗?”他量定了肖强的去向。
“去了。”肖强淡然地说:“不过马上又出来了,那里生活太苦,我们这种人家的人,很难有多大出息,我就出来到川军中去混了几年。”
爸爸相信了他说的道理,说:“我晓得你吃不了得那份苦。他们北上的时候吃过草根树皮,你受得了?”
“在延安倒没有吃草根树皮,不过国民党封锁得紧,生活是苦一些。”肖强应该作点解释。
“那么,你在川军里混事,现在又回来干什么呢?”爸爸又问。
“前线老打败仗,也很危险,搞了几年,才混上一个上尉,也没有什么出息,所以请长假回来,不干了。”肖强回答。
“回来也好。我老了,这些事也要有人来接手。你哥哥是本份人,‘海不动’,你来接吧。”爸爸说的那些事,肖强知道就是“海袍哥”,他是这个县城的总舵爷,他要把权力移交给肖强,正合他意。廖大姐也说了,事业的基础还是要在本县打好才成。
肖强按他爸爸为他设计的生活道路开步走了。父亲带他到县里三教九流人物中去“拜老头子”,得到的反应都很好,认为肖强少年英俊,一表非凡,大有出息。肖强慢慢地和县政府县党部以及各种法团的头头脑脑们都有了往来。不是由于他领上挂的上尉牌子,而是由于他爸爸在县城里的声望。何况在“社会”中,那些袍哥大爷都看出来了,肖强的爸爸是有意思要把肖强推上去坐龙头交椅的呢。
过了几个月,在爸爸的眼里,肖强的翅膀慢慢长硬了,能够独自起飞了,他下面那些得力的支社的大爷、管事也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照“海”袍哥的正常程序,他这个根本没有“出身”的幺毛弟,是要从老幺开头,经过一梯一梯地往上爬,爬上管事,才有资格“海”大爷的。如果那样,搞几年也不一定有出息。于是大家向他爸爸提出,把他提为“一步登天”的大爷。乡里是有这样的规矩的。不过要多出钱,而且是“闲大爷”,有名声,没实权。他爸爸乐意出些钱财,叫下面的管事四处活动。肖强也大把洒钱,招揽兄弟伙,结纳袍哥,终于得到各社大爷的同意,在香堂里砍了鸡头,喝了血酒,海成了一个“一步登天”的大爷。在他爸爸的势力的卵翼下,他这个小舵爷在县城里也慢慢吃得开了,可以坐茶馆“吃讲茶”、断公案了。
但是这只是在下流“社会”中挣得了一个地位,暗地里有了一些势力。在政权圈子里却什么头衔都没有,还是一个白丁。经过肖强爸爸的努力,肖强这个上尉终于纳入到县里国民党兵团的建制,并且被委派到县立中学里去担任军事教官。由县党部推荐的训育主任和军事教官,是国民党控制学校的两根支柱,也是学生心目中不受欢迎的两个“讨人嫌”。
肖强在学校的活动中,知道还有另一个“讨人嫌”,那就是特务系统派到学校里来暗地活动的特务爪牙。但是肖强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谁。肖强在上层社交活动中,认识了县党部的书记长,他叫许云寿。是一个老穿着一套青色哔叽中山服,老是铁青着脸的“烟灰”,人家都说他的脸上可以刮下几钱烟膏子来。这样越发叫人看起来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人。肖强还认识了一个多少有几分神秘色彩的人,介绍时只知道他叫胡以德,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看来是不声不响的,和和气气的样子。后来肖强向爸爸打听,爸爸说:
“那个人你却惹不起,大家都叫他‘惹不得’。”
爸爸向肖强摊出这个“惹不得”的根底。说他没有身份,也不挂牌子,名义上是县党部调查室主任,可是书记长管不了他,还要常常提防他。肖强知道这个人是直接受省里中统特务机关指挥的。连县长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也要对他遮遮掩掩地,谨防他打小报告。这个人网罗了一些小渣滓,钻在旮旮旯旯里暗地作侦探,连肖强他们的“社会”这个人都想钻进去。这个人的手里拿着“红帽子”,爱扣给哪一个,哪个就喊脱不到手。因为他们能够打小报告,可以抓人捆人送成都。
哦,原来这个人是中统特务在县里的头子,却真要留心才好。而且照廖大姐说的,肖强还得从他那里为自己开一个门,搭一块垫脚石呢,因此,肖强在社交场合中有意和他结识。只几个月,他们开始熟悉起来,可以天南海北的闲聊了。看起来肖强已经在他的脑子里构成一个印象:这位总舵把子的三少爷、年轻的军官、大学生,又是一步登天的大爷,在这个县的社会圈子里,迟早是会发迹的。谁不知李总舵把子在基层社会中是一呼百应的权势人物,迟早会把权交给这位少爷。他一个外来户,要想在这里站住脚,还是在肖强身上早投一点本钱的好,他就以到中学调查为名,有事没事来找肖强说闲话。从闲话中肖强听出来,在他的前程上挡路的就是许云寿,那个阴阳怪气的县党部书记长,土生土长的党棍子。这一点当然引起肖强的特别关心。
胡以德经过他的“调查”,很掌握了一些这个县的县太爷以及下面的一群魑魅魍魉人物的种种劣迹,他对他的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许书记的污七八糟勾当调查得特别热心,除开其他人的一般劣迹外,胡以德对这位书记长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鸦片烟鬼特别关心,因为这和一个县党部的书记长、新生活运动的主任委员的名份不大相称。只要把他脚下这块虚石挖掉,许云寿就会从书记的宝座上跌落下来。而这正是胡以德日夜盼望的。胡以德不仅把官场中的种种“污糟”摆给肖强听,而且向肖强探口风,有没有可能得到肖强的父亲的支持,抽掉这个书记长脚下的那块垫脚石。
胡以德这个外乡人似乎还不知道每个县里都有一个结扎得相当牢固的权力网。县里的头面人物,各人在这个权力网上,党、政、财、文、军和绅粮、袍哥各方面占据什么位置,以取得县里的权力平衡,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党、政、财、文、军这是机关,县参议会和绅粮代表法团,袍哥势力代表民众。各人都有自己视为禁脔的势力范围,相安无事。除非上面加以外力,如派来新的县长,或在权势倾轧中以手枪暗杀,消灭了对方而引起一时的权力倾斜外,一般是不容易挤进去的。肖强是作为权力网上一个支柱、代表民众一方面的袍哥总舵爷的接班人,被视为进入权力网的候补人的。胡以德虽然手里握有“红帽子”,可以随意抓人关人,然而在权力圈里的人们看来,他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上面派来替他们看门的一条走狗罢了。他能指望爬上权力圈去的唯一途径,就是取县党部书记长而代之。他朝思暮想的便是这个位置,他有意讨好于肖强,也是为了实现他的梦想。
胡以德认为向上级报告这个县里的权势人物的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种种劣迹,是毫无意义的,这是国民党政权司空见惯的正常活动。至于这些当官的抽鸦片烟也是他们进行政治活动必不可少的交际行为,谁也不会见怪,虽然在县党部门口一直挂上一块禁烟委员会的招牌,但已被风雨剥蚀得几乎难以辨认,早已没有人看在眼里了。胡以德能拿得住的县党部书记长的短处,就是他是一个鸦片烟鬼,然而他在公开场合从来不抽,他只是在自己紧闭着的、公馆里的一间密室里偷偷地抽,胡以德是不可能破门而入去抓他的烟盘子的。
胡以德把这个难处向肖强透露了,肖强表示爱莫能助。但是肖强要借他的手把许云寿挤走。这个许云寿看来不是一个平庸之辈,他是在国民党中央政治大学里受过专门训练的一个老奸巨滑的党棍子,很可能在暗地里算计肖强。这是肖强从在中学读书的小妹口中听到的消息。
有一天,肖强的小妹告诉他说:“有人说你暗地在支持黄校长,在和黄校长演双簧戏,还有人说你和胡以德是一丘之貉,你到底是个一面派,还是一个两面派?”
肖强对小妹这么一个高中学生,年轻女娃子,竟然说出一面派、两面派这样一些政治术语来,感到吃惊。平时肖强只知道小妹喜欢读小说,读《新华日报》(在这个县城里订《新华日报》的很少,谁不怕被戴上红帽子?可是肖强的小妹却打起父亲要看的旗号,在父亲订的《中央日报》、《大公报》之外,又订了一份《新华日报》。胡以德不敢说什么)。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什么政治活动,她在家里却喜欢高谈阔论,批评时事,常常以“新华派”自居,和父亲的“大公派”(这都是她自己划分的)展开辩论。父亲特别喜欢这个幺女,和她争辩不过,只好笑嘻嘻地以“你小心被赤化了”这样的话来收场。肖强的大哥照例不做声,也不参加说长道短。几年以前肖强和小妹居于同样的地位,爱和父亲抬杠子,现在他也保持沉默了,虽然肖强打内心是赞成小妹的观点的。肖强从小妹这一句话猜想,她很可能在学校里也参加了一些进步活动,而且是黄校长的拥护派。但是她并不了解肖强也是黄校长的拥护派。肖强只能暗地里支持黄校长,表面上看来却是和胡以德一鼻孔出气的人。但是现在小妹竟说起肖强是什么派的问题来,她是从哪里知道肖强是黄校长的暗地拥护者呢?这个信息非同小可,会大大地影响肖强的前程呢。
黄校长是本地人,名叫黄明,和肖强家有挂角的亲戚关系。他在四川大学上学时读教育系,和肖强先后参加了“民先”。他毕业后回到本县,卷进了本县的权力角逐中去。在肖强父亲的支持下,得了胜利,他当仁不让地当了中学校长。这倒不是由于他在川大专攻教育学,有办学的经验,把这个中学办得相当出色,却大半是由于他的思想进步和为人正派,又聘来了几个过得硬的好教师。他摒弃国民党那套法西斯教育,在学生中形成一种民主的风气,好学的风气。不到一年,他便在这个中学里牢固地树立起自己的地位来。胡以德虽然派得有“包打听”的教员和学生到学校里来,对于这样一个为学生和学生家长拥护的校长,也无可奈何。
肖强回到本县,并且活动到中学里当军事教官后,黄校长对他多少有些戒心。他虽然知道肖强也曾经在川大加入过“民先”,后来却到特务办的“学生生活社”里活动去了,现在又从国民党的军队里回来,到他的中学来当“讨人嫌”的军事教官,本来没有好感。他看肖强又喜欢和这个县的特务头子胡以德拉拉扯扯的,更是十分反感了。
其实他哪里知道肖强是在暗地里支持他呢?即使肖强在公开的场合,不得不照一个军事教官的要求行事,可是在全国反共高潮汹汹涌来的时候,肖强却暗地当了闸门,把反共浪潮阻遏在校门之外,使黄校长和学生中的进步势力,没有一个受到胡以德的打击。胡以德派到中学来暗地活动的特务学生,都交给了肖强联系,有的是装作进步学生的面目在活动,肖强都通过小妹向黄校长和进步同学透了气,大家知道怎么提防他们。这些特务学生打过不少小报告,都被肖强捏在手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给胡以德写一个综合情况汇报便完了。
这件事在肖强和小妹打通了关节以后,肖强在黄校长和进步同学中的形象,略微有些改善。然而正因为这样,肖强差点犯了一个错误,他的进升之阶差点被县党部书记长许云寿挖掉了。要不是他父亲能够当机立断,打出杀手锏去,连肖强的性命也说不一定早已报销了。这是后话,肖强要搞清楚的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肖强想,他在南方局时,廖大姐曾经对他说过:“你要做得在别人看来,你只能是一个反动派。”然而现在从小妹的口中知道,有人对他却有两面派的看法。他必须弄清楚,小妹从什么人那里得知他是两面派的看法。他问小妹:“谁说我是两面派?”
小妹神秘地回答:“自然有人告诉我。”
肖强从小妹神色中,马上想到那个和小妹相好的叫张一杰的同学,想到张一杰到他家里来的那回事情。
肖强平常回到家里,总要翻一翻家里订的几种报纸。特别是《新华日报》,更要仔细阅读。在家里读《新华日报》是用不着避人的。这张报纸除开肖强的小妹,没有人看。有一天,肖强正在客厅的躺椅上舒服地躺着看《新华日报》,肖强看得很认真,以至小妹带着一个同学进到客厅里来,他竟然没有察觉。
“三哥,你在看什么?”小妹一声唤,肖强回头看,她带进来的那个男同学已经站到他的身后了。他把《新华日报》很随便地放到茶桌上去,并且掩饰地拉过《中央日报》和《大公报》来,他很自然地回答;“翻一翻报纸。”
小妹向他介绍她带来的那位男同学说:“他叫张一杰,同班同学。”从小妹的神态看来,这个男同学说不定就是小妹喜欢的人。
不过肖强没有特别注意这一方面,而注意这个张一杰对于小桌上放的那张《新华日报》那么感兴趣,拿在手里溜眼看一下,却不是想看一个究竟,似乎对肖强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新华日报》,表现出某些惊诧。不知道为什么,肖强下意识地感到他不那么自然。
张一杰到小妹书房里玩了一阵走了,肖强问小妹:“这个张一杰是你的好朋友吗?”
小妹的脸上泛出微红,拒绝地说:“哪里是好朋友,他是一个进步分子哩。”
哦,既然是一个进步分子,那就没有什么。肖强想。
但是过了几天,小妹对肖强说:“张一杰问我,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思想怎么样。”
这一句话马上引起了肖强的联想:“他明明知道我是学校的外号‘讨人嫌’的军事教官,为什么还要问我思想怎么样,莫非他对于我这个反动派那么用心看《新华日报》,感到不解,因而这样发问?但是这和他这个进步学生的身份似乎又不相称……”
肖强马上问小妹:“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是川大学生。出去扛了几年枪,转回四川来的。”小妹说。
“但是你怎样回答他问的我的思想怎么样这个问题呢?”肖强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你放心,我没有说啥子。我只说你这个人虽然是‘海’的大爷,为人还不孬。”小妹笑着说,自以为她很聪明。
“你怎么这么说?你说我这个人不孬,就是好嘛,一个好人怎么能当‘讨人嫌’呢?”
“你本来不讨人嫌嘛。”小妹还认为她说得有道理。
肖强说:“所以张一杰就认为我是两面派了,是这样吗?”
小妹神秘地点一下头。
“哎,你呀。”肖强还能对小妹说什么呢?
肖强想,张一杰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必须搞清楚,那天到他家里来很注意他在读《新华日报》的事,十分可疑。
过了几天,肖强把张一杰找到教官办公室里来,劈头就问他:
“你在这学校里搞些什么,我都清楚了。我问你,你是干什么的,你把我的小妹也带坏了。你说,你是不是异党分子?是不是共产党派你到这个学校里来捣乱的?是不是黄校长支持你搞的?”
一串严厉的问题,把张一杰问得哑口无言。他大张着眼睛望着肖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哼,你瞒得过我这个当教官的吗?早有人向我密报了你们的危险活动,我的小妹也说出实情来了,你还不老实呀?”肖强又逼他。
他的神色变得和缓了,甚至还冷笑一下,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干的事没有一件对不起党国。”
哦,到底把他诈出来了。原来他是一个有来头的人呢。但是奇怪,胡以德交给肖强联系的几个特务学生和教员的名单中,并没有张一杰这个人呀。就是胡以德安排的装出进步样子,想混进进步圈里去的那个假积极分子吴尚荣的名字,他也告诉了肖强,肖强并且透露给小妹了。怎么这里又出了一杆“红旗”?肖强想问问胡以德再说,便只好对张一杰收场地说:
“你做的事对得起还是对不起党国,我们走着瞧。你想必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当心点就是了。”
张一杰走了以后,肖强一直在想,张一杰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他的神态看,总不对劲,从他说的“没有对不起党国”这句标准的国民党语言来看,他是负有某种特殊使命的,莫非胡以德一面把他的特务学生吴尚荣交给肖强联系,一方面却又在肖强的身边埋伏一条窥视他的毒蛇?这就太危险了。用江湖话来说,胡以德就太不“够朋友”了。非清问他不可。
下一天,肖强约胡以德到一个茶馆的雅座里去喝茶,他单刀直入地问胡以德:
“胡兄大概知道我们江湖上交朋友要紧的是讲义气吧?我们有一句话,叫做够朋友的可以为他两肋插刀,万死不眨眼:不够朋友的可以对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刀六个眼,老兄知道不知道?”
胡以德愣了,看着肖强光眨眼睛,奇怪地问:“老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老兄是明人不做暗事,有哪一点不讲义气?”
肖强明白地对他说:“你为什么放一条毒蛇在我身边,想咬我一口呢?”
胡以德愣眼了:“哪有这样的事,我不是把他们都交给你联系了吗?连吴尚荣我也是告诉了你的呀。”
肖强看他不是玩花招的样子,便明白问他:“你晓得有一个叫张一杰的人吗?”
胡以德想了一下,似乎想起来了,说:“好象听说有这个人,但是那是一伙在黄校长支持下的学生,搞异党活动的危险分子嘛。我记得在哪一份密报里曾经提到过他。这哪里是我放的线?”
肖强趁势逼问:“我正发现他是一个在学校里很活动的异党嫌疑分子,所以找他谈话,警告他,叫他放老实点,他才透露他是党国的人。不是你放的线还有谁?”
胡以德真的有点吃惊了。他恳切地说:“李兄,在真人面前不卖假药。我要在本县这个堂子里来混事,不诚心诚意结交几个朋友,我走得了路,行得了船吗?要说在这个县里交朋友,不结交李总舵把子手下的能人,象你这样接他香火的李舵爷,我还去结交谁?我要对你说假话,我可以点一炷香对天叩头……”
“算了,算了,不要言重了。”肖强切断他的话,不让他说出“不得好死”几个字,并且用和他商量的口气问:“那么,他到底是哪一条线上的人呢?”
“啊,这个人要不是黄校长手下的危险分子,就肯定是许云寿放的烂药。”胡以德拍一下大腿,肯定地说。
肖强问:“这种事不是由老兄全权负责吗,怎么他许云寿又来插一条腿?他不给你打招呼吗?”
“没有。”他自言自语:“好呀,你这个许云寿,倒不把我放在眼里,对我不信任,在我的脚底下安放起钉子来了,非去问个明白不可。”
过了几天,胡以德请肖强去喝茶,也是开门见山地说:“李兄,我去问了许云寿,起初他装聋作哑,硬不认帐,后来我顶出张一杰这个人来,说张一杰是一个嫌疑很大的异党分子,在黄校长下面活动,我要对他动手了。他忽然惊诧了。你猜他怎么说?”
肖强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说,老兄千万莫动手。河水不犯井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嘛。”
这时肖强心里踏实了,张一杰果然是一杆危险的“红旗”,是县党部书记许云寿亲自树立的一杆“红旗”。可怜小妹还和他要好呢。肖强心里马上又紧张起来,他想:不知道我小妹对他说过些什么关于我的话?立即对胡以德说:
“这样说起来,张一杰真是许云寿这条线上的人了。但是许云寿又是哪一条线的人呢?”
胡以德知道他们特务的内情当然比肖强知道的多得多,他无保留地对肖强分析说:“照理说他是中央政治大学毕业的,应该是中央党部这一条线下来的,他应该是‘中统’,但是从他干的事看来,好象又不是我们这一‘统’,倒是另外一‘统’里的人。说不定他是脚踏两条船,吃里扒外的人呢。”
胡以德的话讲得很明白了,许云寿是国民党党部和“中统”这一个系统的人,但是暗地里又是戴老板“军统”那一条线上的人,是一个军统特务。这样的事,在南方局的时候,廖大姐倒是向肖强介绍过,国民党的军统、中统两个特务系统是各行其是,又互相挖墙脚的,常常派人暗地打进对方的特务机关里去抓情报。这个许云寿看来就是一个军统特务分子又钻进省党部系统里来活动,在这个县里来当县党部书记长的。好呀,肖强原来只想到,从小妹这条线索中,发现张一杰这个行迹可疑的人,只要告诉小妹,叫她不要上当就行了。谁知道顺藤摸瓜,倒牵出许云寿是一个双料货,明中统暗军统。这一下在胡以德和许云寿两个身上更好做文章了。
肖强装作莫名其妙的神情,问胡以德:“你说的这统那统,把我弄糊涂了。”
胡以德说,“这和老兄‘海袍哥’差不多,各有各的字号,各有各的码头嘛。他干的看来是军统,我干的是中统,各有一统呀。”
肖强加一个楔子进去说:“我们袍哥里头可是不准乱扯旗号的,谁要敢吃里扒外,那就是三刀六眼的事了。”
“哼,我正在找缝缝下蛆呢,不想找到了他这个坏蛋。”
肖强知道胡以德一直垂涎县党部书记长这个位置,想把许云寿挤垮后自己取而代之。胡以德想在许云寿暗地抽鸦片烟这个题目上做文章,可是国民党里抽鸦片烟的人多的是,连当今第一号人物蒋介石,明说是禁烟总办,其实是运烟总办呢。胡以德想,用许云寿抽鸦片烟,和一个县党部书记长、新生活运动委员会副主任(主任照例是由县长兼)和禁烟委员会主任的头衔不相称的罪名来告发许云寿,是没有用处的。他告了他这么久也未见效果。现在可是找到好题目了,许云寿原来是明中统暗军统,吃里扒外的人,只要胡以德告到省党部中统室去,省党部很忌讳军统的人暗地钻进党部系统里来,不会不处置许云寿。胡以德现在坐在肖强的面前玄想,象是坐在云里做梦,飘飘然的样子。他自言自语道:
“好,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肖强回家以后,马上找小妹来问:
“张一杰这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小妹脸上泛红,却一口咬定:“什么关系?同学关系嘛,朋友关系嘛,多管闲事。”小妹不高兴地又加上了一句。
肖强对小妹个人私事,无意去干涉,他是想知道她的身边这条毒蛇张一杰到底钻得有多深了,他严肃地问小妹:
“这个人的思想怎么样?”
“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回到家里来,难道还是你当那个军事教官的样子,管起我们学生来了吗?”
“他不是向你打听过我的思想怎么样吗?为什么我不能打听他的思想怎么样?何况是你的朋友,又是你们那些人的朋友!”
小妹肯定回答:“他是一个进步分子,思想当然进步。”
“他很活跃吗?”肖强问。
小妹肯定地点一下头。
肖强非寻根究底不可了,张一杰是不是已经钻进了这个学校里的地下党组织里去了。他问小妹:“张一杰和黄校长的关系怎么样?”
小妹回答:“不错,他有时到黄校长家里去,不要我和他一起去。”
这一句话使肖强清楚了。小妹肯定还没有进到进步圈子的内层去,而张一杰很可能已经钻到黄校长的身边去,说不定已经钻进学校里的地下党组织里去了,这是十分危险的。但是肖强无能为力,他和黄校长以及本地的进步圈子不发生任何关系,这是南方局廖大姐严厉告诫过他的。
更叫肖强不安的事,张一杰是不是从小妹的口中探听到关于他自己的一些情况呢?从那天到他家里来对他认真读《新华日报》也那么“关注”,是不是对他产生了怀疑,并且密报到许云寿那里去说他是两面派呢?如果他在这里露了馅,在这个山河沟里便翻了船,还能到大江大海里去闹腾一番吗?许云寿这个人阴阳怪气,他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会发生突然事件吗?后事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