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全集(7)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我的创作生活

我写了一点小说,自己并不满意。我没有看过小说作法,描写辞典。我常常怕比我年小的,爱好文艺的朋友们来问我怎样写小说。有一次,一个青年文学团体约我去同他们谈一次话,限的题目是创作经验。我老老实实地说了一点,预备让他们失望,因为太老实了啊。现在又有人一定要我写一点,辞之再四,却不能不答应,于是老老实实再写一点。

我现在虽说被认为是一个写小说的人,也还想再写点小说,可是我常常不同意自己所走的这条路。我以为假如我是弄别的东西,或许可以有点成就。我对我的作品,从来不觉得好。我常常惊诧有些作家的自信和自骄。但是为什么我终于写了几本小说呢,我想这与我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

我小的时候,害过几次病,我的弟弟也是爱害病的孩子。每当我们不能到户外去玩,惟一慰藉我们的,便是我母亲的故事。在灯底下,我睡在母亲旁边,表姊们又傍在她的身旁,一些圆的天真的眼睛望着她。她娓娓不倦把水帘洞,托塔天王……等等故事深深放到我们脑子中;那些情景,我现在想来还如在目前。我母亲不特讲许多故事给我听,她的自身,她对于生活的勇敢,虽说我非常幼小,却也有很大的影响。后来年纪大了一些,我不要听母亲的故事了,我喜欢一个人坐在后园里慢慢看书。有几年的时间,从十岁到十四岁,我只有寒暑假才同家人团聚一块,不是寄宿在学校,就是住在我舅舅的后花园里,一个老妈和丫头伴着。日里和一群顽皮的同学以欺侮教员为游戏,一放学,便只剩一个人。不管在家里的慢慢黑下来的园子里也好,或是学校的小操场也好,总之在这些时候,我除了望一阵一阵飞过的归鸦和数着那最先发亮的星星以外,便总是找一本书,度过那寂静的下午和夜晚。这一个时期我几乎把我舅舅家里的那些草本旧小说看完;而且还看了商务印书馆的《说部丛书》,就是那些林译的外国小说也看了不少;《小说月报》(美人封面的)和包天笑编的《小说大观》也常常读到。我母亲很不满意,因为放弃了其他的事。不过当我进了中学,一种新的完全是集团的生活,又加之“五四”潮流的波浪涌到我们那小城市,我在学校里变成了一个活动分子,是一个出风头的学生。我又转了几个学校,虽说得过国文教员的鼓励,把我的一首白话诗刊载在一张附刊上,我总对文学不大有劲,总觉得与其去读作为教本的《尝试集》,宁肯每日一翻《民国日报》的《觉悟》为有用。虽说那时《女神》也曾在中学里哄动,我却没有关心,而且我跑到上海来了,我要学最切实用的学问,那时是这样想。后来,经过了许多波折,碰了一些壁。一个年轻人,有着一些糊涂的梦想,像瞎子摸鱼似的,找出路,却没有得到结果,不能说是灰心,也实在是消沉地住在北京了。住在那里两年,朋友中有沈从文和胡也频,在快离开北京的时候,才开始写《梦珂》和《莎菲日记》。从这时起,一直到现在,五年中,大约都是写点稿子,没有做什么别的事。

我那时为什么写小说,我以为是因为寂寞,对社会不满,自己生活无出路,有许多话需要说出来,却找不到人听,很想做些事,又找不到机会,于是便提起了笔,要代替自己给这社会一个分析。因为我那时是一个很会发牢骚的人,所以《在黑暗中》,不觉的染上一层感伤。社会的一面是写出了,却看不到应有的出路。何丹仁先生这时期所给的严厉的批判,我刚刚看到还有点不服,几次反省之后也就承认了。所以,虽说《在黑暗中》我写得比较用心,而且还曾给我许多愉快,却不能不承认它的倾向很坏。

写《在黑暗中》是这样的态度,写《韦护》还是同样的态度。好些人看到出版的日期,硬拿来作为普罗文学批评,我真觉得冤枉。因为我没有想把韦护写成英雄,也没有想写革命,只想写出在五卅前的几个人物。有几天,每天都写五千字,我非常兴奋快乐。到《小说月报》登载,自己重读的时候,才很厉害地懊恼着,因为自己发现这只是一个很庸俗的故事,陷入恋爱与革命冲突的光赤式的陷阱里去了。

之后,在写作态度上,读者也看得出我是逐渐在变化。我写了《一九三〇年春上海》、《田家冲》。……《田家冲》曾有许多人批评过。这材料确是真的,失败是我没有把三小姐从地主的女儿转变为前进的女儿的步骤写出,虽说这是可能的,却让人有罗曼谛克的感觉。再者,我把农村写的太美丽了。我很爱写农村,因为我爱农村,而我爱的农村,还是过去的比较安定的农村。加之我那种对农村的感情,只是一种中农意识。这种意识现在还留在我身上,我想可以克服过来的。

在写《水》以前,我没有写成一篇东西,非常苦闷。有许多人物事实都在苦恼我,使我不安,可是我写不出来,我抓不到可以任我运用的一枝笔,我讨厌我的“作风”(借用一下,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字),我以为它限制了我的思想,我构思了好多篇,现在还留下许多头,每篇三五千字不等,但总是不满意,就搁笔了,直到《北斗》第一期要出版,才在一个晚上赶忙写了《水》的第一段。后来的都是在集稿前一晚上赶起,这篇《水》的完结,可说是一个潦草的完结。原来预备写八万字的,后来因为看《北斗》稿子太忙,构思的时间没有,又觉得《北斗》上发表太长不适宜,就匆促把它完结了。几次想改作,或另加一篇都为时间所限。没有达到这个心愿。接着又是《多事之秋》的宏愿的失败。十余万字计划好了的长篇一直到现在只有二万多,而且又放手了。第三个长篇是《母亲》,想写这篇《母亲》也是三一年的事。去年夏天,一个日报辗转送了很诚恳的信来,请我为他们写一长篇,我于是趁这个机会开始,谁知不久这日报被停了,我也就停了笔。后来良友的《文学丛书》又来要,才又继续,但是因为病,因为事,总是写一天搁十天,不知哪天才可写完。以后我不想再写长篇了,潦草,夭折都使我难过。

这一年多,也写了几个短篇,但无多话可说。

写了上面这一点,自己重看一过,觉得与编者给我的题目,稍稍有点出入。所谓经验,仍是没有写出,然而也只好交卷了,加一个“我的创作生活”,也还是不切题。以后若有机会与时间,愿再写一点我的创作心得。

一九三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