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祸临头
1 突然袭击
回到成都的第二天一早,我到医院去看望妻子。她见我回来了,很高兴,知道我要调回来了,更高兴。我见她的病体好像有所好转,我也高兴。我把硬要调我回来参加“文化大革命”,感到怀疑的事对她说了。她批评我,说我多疑,要我相信组织。我回到机关,却发现同事们对我打招呼时,似乎不那么热情,有的好像有意回避,我也没有在意,以为还是自己多心了。
第三天上午,我到西南局机关去参加“文化大革命”动员大会。到了那里,机关领导同志还笑着招呼我坐到前排,还是像往常一样,和部、委的头头们坐在一排,有说有笑的,我放心了。
动员大会开始,由秘书长作动员报告。谁知秘书长作动员报告时,却像一声霹雳落到我的头上,他在报告中,突然点我的名,说我是我们机关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写了许多反党反社会主义文学作品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他当场就宣布对我停职反省。
我未回来时,虽然模糊地感到兆头不对,却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深沉,把我拉出来为“文化大革命”运动祭旗了。我没有想到,我在乡下捉一年多的走资派,最后却捉到我自己的头上来。昨天还是响当当的最坚定的革命左派,今天忽然变成搞修正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右派,马上就给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
我坐在那里吓得目瞪口呆,几乎当场昏了过去。会开完了,我坐在那里站不起来。我们部的部长走到我的面前来,对我说:“犯了错误不要紧,好好检讨,脱裤子,割尾巴,坚决回头就是。”我知道他是第一把手的得意干将,人称他为“救火队长”,总派他去担负紧急任务。现在他又负责西南局“文化大革命”的领导工作,还是“中央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的成员,去北京“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开过“文革”的会,他说的话总是可信的吧。而且这也是我们党内搞运动的老章程嘛。
我决心就我在领导文艺工作和我在文学创作中的修正主义思想,在我们部的学习会上进行深入的检查,一定要争取回到人民的队伍中来,我相信我也回得来。
我回到家里,认真做了三天准备,写了一大摞稿子。我是诚心诚意作检查的,为了中国不至于走资本主义道路,为了在中国防止修正主义,需要我做出为“文化大革命”祭旗这样的奉献,我义无反顾。我把我所有的工作都和资本主义倾向进行挂钩,把我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和修正主义思想接笼。越写我越觉得真是那么一回事的样子,我过去竟然没有察觉,我的觉悟竟是这样低,真是危险。
我写完我的长长的检查后,反倒觉得轻松了。为了表明我的诚意,我还做了一首七律诗,题目是《认罪书》,我是这样写的:
休夸发白为人民,
迟暮迷津耻圣明。
笔伐千张心顿重,
口诛百舌体如焚。
歧途回首惊皆负,
正道从头不畏零。
负罪如山朝北阙,
风风雨雨望前程。
这首诗是我真诚的感受。我过去总认为我是为人民工作的,我不失悔我的头发为此而发白了。谁知我到了老年还迷了路,真是愧对毛主席呀。大家对我口诛笔伐,使我心情沉重。回头看看,我走错了路,背道而驰惊皆负。展望将来,我要走正道,从零开始。我负罪如山向着北京,走上我的风雨的前程。
这时,我得到领导的同意,每天下午到医院去看望我的妻子。我把我已经大祸临头的事掩盖起来,装着笑颜,鼓励她和疾病战斗下去。我和她计划着她出院后的种种养病的打算。回到家里,因为长久不在家,孩子们都来和我亲热,我不能不打起精神和他们欢笑打闹,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上正在流血?
我还偷偷给我那个在北京的大女儿写了一封表示诀别的信。她一生下来就和她的妈妈去坐牢,后来她的妈妈牺牲后下落不明,我找了她二十年才找到。她是被一个工人收养的,成分很好,所以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国防部门工作。现在却不能不受到我这个“反革命”爸爸的牵累了。我向她表示歉意,我说:“爸爸被定为反革命,今生休矣。希望不要影响你的前程,望你和我划清界限,好自为之。”我找到她后,她一直住在北京,我在四川,相见不多,才过几年,我们此生大概就要诀别,情何以堪!
2 机关枪大炮,一起开火
我们机关通知我去参加学习会,我去了。
开始大家还装模作样地谈学习文件心得,偶然地点到我的某些作品。我也算得是“搞运动”的老手,运动过别人,我也不只一次地当过“运动员”,被别人运动过。我知道这是在打“外围战”,搜索性的冷枪点射,批判我的机关枪、大炮,早已在我周围埋伏好了,只等领导一声令下,就会猛烈地开起火来。我听了好久,听了他们许多“弯弯绕”式的发言,都是冷枪冷炮。我简直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我单刀直入地说:“你们不要绕来绕去了,我已经知道我是这次西南局机关‘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重点’了,我已经准备了检查,让我念完检查,大家批判吧。”我实在耐不住,还补了一句:“你们有什么机关枪大炮,一齐向我开火吧。”
“哼,你还这么猖狂。好吧,你就检查吧。”
我是诚心地准备,现在认真地检查,并且接受大家的分析帮助的。但是我把我写的检查稿拿出来念,还没有让我检查到二十分钟,就被群情激昂的叫嚷声淹没了。说我貌似真诚,其实避重就轻,在大帽子下想开小差,看起来是在自我批判,其实是借题目丑表功。总而言之,不老实,不坦白,不像样。
我的检查被打断了,我想在末尾念我作的七律诗,以表我的真思想、真感情,也没有机会了。我才觉悟到,我怎么直冒傻气?竟然忘记了我过去参加运动,以及领导运动的一贯程序。照例是让“重点”先检查几句,当然不深刻,不老实,不坦白,不像样。于是大家按照领导战前动员中早已布置好的程序,红脸黑脸一起上,轻重武器一起开火,批得“重点”体无完肤,最后是叫“重点”回去好好反省,下次再上会检查。还要“重点”最后表态,那当然是自认觉悟低,不深刻,要回去进一步反省,作深刻的检讨,同时对大家的批判表示感恩戴德。如此等等,这本是搞运动的老章程。我怎么自己当起“运动员”来,便忘记了,却真想叫别人耐心听完我的真心诚意的检查呢?
下面的程序不消说就是领导发号令,大家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声色俱厉,上纲上线地批了起来,什么帽子都飞来了。但是不管怎么上纲,怎么戴帽子,总不会高过那天动员大会上领导给我戴的“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帽子,最多是在这些帽子上再加上“死不改悔”或“顽固不化”这样的形容词。我当然只能洗耳恭听,并且还要装得诚惶诚恐地低头记录大家的批判发言。
3 批判勇士的嘴脸
一连批了几天,我算是在批判的暴风雨里,领略了机关枪大炮的滋味,同时也看清了那些批判勇士的嘴脸。察言观色,他们的表演,也是各不相同的。
有的是真心实意地批判“斗士”。他们是领导的“打手”,也可以说是“紧跟派”。他们唯恐在领导的面前表演得不够出色,自然是声色俱厉,拍桌子,瞪眼睛,简直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过这样的斗士,也许是事先把自己的心思,多放在如何揣摩领导的意图,如何表现自己是坚定的左派,而很少或者根本连我的作品,也就是他们说的“毒草”,看也没有看一下,就上阵来了。不管他们批得口沫横飞,其实没有多少结实的东西。批了半天,不得要领,不过是乱戴帽子,无限上纲,或者无中生有,横加诬蔑而已。其实于我何干哉?未必能伤我一根毫毛。他们那些诬蔑不实之词,按过去搞运动的规矩,最后落实政策时,是会全被推倒的。我看这些打手那么提劲而事功甚少的色厉内荏模样,倒也有趣。
另外一种批判勇士,那就不同,这是一群“谋士”。他们不动声色,阴阳怪气,慢条斯理地发言批判。他们却真是认真读过我的作品,并且钻在字里行间去挖掘过,希望从那里找到我的反动思想,我的反党阴谋。虽然这实在是一种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艰难工作,但是他们还是积若干年搞运动的经验,能够挖空心思,从我的作品中罗织出若干条我的罪行来。那种道貌岸然,摇头摆尾,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样子,是可以引起在座的批判斗士们肃然起敬的。而且,这一下好像真地把我的“狐狸尾巴”踩住,我再也难逃形迹了。
但是我知道,他们玩的那套把戏,要真地揭穿了,分文不值。他们其实不过是采取过去搞“运动”年代的断章取义,张冠李戴,时空倒置,无限上纲的老办法,说穿了不过就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危言耸听,哗众取宠而已。这一套把戏,我们这些文人,过去在搞运动中,比如搞反右派,拔白旗等等,都是驾轻就熟,搞得得心应手的。对于他们从陈旧的批判武器库里搬出那么些上锈的武器来批我,还那么批得有滋有味,洋洋得意的神气,不得不引起我暗地的冷笑,你们不过是冷饭热炒而已。
我的冷笑,别的人也许没有发现,但是我知道那些批判道学家是察觉了的,看他们那种色厉内荏,倒抽一口冷气的样子,就看得出来。但是我知道他们是领导倚重的批判大师,他们还会鼓其余勇,作再衰三竭的斗争的。果然他们的这些批判论点,后来都转化为党报上的连篇累牍的大块批判文章。我对他们绝不记恨,我知道他们也是在一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既然身主笔政,事非得已。作为一支领导的笔杆子,身不由己,不得不克尽厥职,做出违心的事,说出违心的话。
和上面说的“打手”和“谋士”不同,还有另外一种只能说是“批判的参加者”。他们参加了批判会,但是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领导早已谋划好的,总导演就坐镇在书记处,他一声令下,无论是批判者或被批判者,都在批判的大舞台上表演起来。在现场都不过是按执行导演的指挥棒,在批判场上,作精彩的或拙劣的表演而已。他们也可以说是“看穿派”。既然是运动,人人都得参加,他们是无所逃遁的。都要按时参加,并且还要在适当时刻,插进到唇枪舌剑中,作一点批判发言,表明自己和被批判者是划清了界限的,而且有时还表现得义形于色,跟着举手,喊“把某某人批倒批臭”,“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之类的口号。但是我从他们的神色,他们作批判发言的措辞分寸,知道他们明白我是无罪的,不过是在大形势下,被领导抛出来的替罪羊罢了。他们也知道那些“打手”,如果不是没有脑筋的没头苍蝇,就是别有用心的“爬杆者”。那些“谋士”们其实也是昧着良心,在睁眼说瞎话,说得头头是道,其实经不起将来落实政策时核实的。
我居然发现,在参加批判的人中,有的人却在批判时,转弯抹角地替我开脱,实事求是地替我说明当时我说某一句话或写某一篇文章的背景情况,强调要“实事求是,与人为善,治病救人”。大家都知道,这些话都是引自经典,有权威性,谁也不好反驳的。其中有一位“批判者”,竟敢于公开地为我作很有分寸的辩解,对于那些强辞夺理地批判,不以为然。这自然在批判队伍的内部,引起分歧的看法。我对于这位同志在这样的大潮流中,敢于坚持真理,逆流而上的勇气,表示敬佩。这样敢于冒风险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当然这种不谐和音,很快就被压下去了。领导作过什么努力,我是不得而知的。我只知道这个同志过去是以“老右倾”受过批评的。听说他说了一句“名言”:“现在大家都在走钢丝,从左边掉下去是沙发,从右边掉下去是茅坑。”
应该说,还有更大量的人,不过是“批判会的旁观者”。可以说他们是“观潮派”或“逍遥派”。他们对于这样运动,那样运动,实在是见多不惊,习以为常了。他们眼见今天你斗争我,明天我斗争你,眼看有的人今天春风得意,转眼间却成为阶下囚,真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今天还说是亲爱的同志,明天说不定就是反革命嫌疑分子。他们眼见我这个部一级的领导干部,一转眼间就变成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而在他们面前干了不知多少坏事,他们竟然一无所知,这能叫他们相信吗?但是不相信又能怎么样?只好冷眼旁观,看你几爷子搞些什么名堂。批判会规定一定要参加,那就参加吧,批判的勇士很多,他们乐得在阴凉处乘凉。我发现,他们有的在看别的书,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女同志就利用时间打毛线,有的就请了假,一直没有看到他们到场。至于批判的大字报上要叫大家签名,那就签个名,管它说些什么。就是不经过本人同意,把名字签上,也是常事,谁敢去追究这样的盗名者。
就这么周而复始地隔一两天就来一次,搞了一个多月,我也说不清开过多少次批判会了。起初我是真诚地听,认真地记,并且下决心要洗心革面,要检查错误,要回到人民的队伍里来。但是批判得太久,翻来覆去,牛皮榨,榨牛皮,就是那么一些批谁都可以用上的话和领导钦定的罪名。我也就不想再记录,也不感到那么惶恐了。
在有一次批判会上,有人建议:为了防备我和坏人串联或订立攻守同盟,不仅要对我“停职反省”,而且要对我实行“隔离审查”。这实际上就是变相地把我抓起来。这从过去搞“运动”的老章程来说,是一定会出现的,但是对我来说,却是很恼火的事。因为我的妻子重病在医院,我是必须每天去看望她的。
既然有人提出来要对我实行隔离审查,下面的文章,我知道理应是,大家同声赞成,接着是善于走群众路线的领导,接受群众建议,对我宣布:“隔离反省”。
我知道这都是领导早已安排好的民主演出。领导的意志要转化成群众的意愿,这就是“群众路线”嘛。不过他说得漂亮一点:“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我天天处于群众的包围之中,还有什么不安全呢?那意思无非是,怕我在反省中想不通,以致“自绝于人民”吧?“自绝于人民”,谁都知道就是寻短见自杀的意思。我立刻表示: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我都要改过自新,我绝不会自绝于人民。这样说,当然没有什么可能改变我猜想领导早已内定对我“隔离审查”的成议。我只是提出来:我的爱人重病在医院,我原来是每天下午一定要去医院看望她的,我不能突然不去看望她。他们总算发扬了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同意我的这个请求。
从此以后,就有三条汉子搬到我的家里来住,和我形影不离,同吃同住同生活。后来押着我流放到峨眉、苗溪劳改农场等地,直到我们的第一把手和掌管“文革”工作的领导同志,和我一样,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而且是比我大得多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为止。
4 “你这哪里是检讨的问题哟!”
有一次我从批判会上经受了疾风暴雨的洗礼后,昏昏沉沉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不知怎么地就走到老陈的办公室的门口,而且走了进去。老陈是我们机关的一位领导同志,副部长。平常和我往来,关系不错,是个好人。他猛然一见我这个已经成为众矢之的的人,突然走进他的办公室,虽然感到有几分意外,却并不拒绝我进去。他顺手把门带上后,就招呼我坐进沙发里,并且给我倒开水喝。我真的感动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我没有想到我会犯这么大的错误。”他还是照我们机关首长说的口径劝我:“犯了错误不要紧,认真检查就是。”我说:“我愿意检查,但是刚才有的同志批我的并不是事实。”他说:“大家在会上说些什么,你不要计较,那是算不了数的,一切都要核实了才能算数。”当时能听到这样的话,我不无几分感激之情。事实上他作为机关的首长之一,在批判会上却并不显得那么积极,没有充当理应充当的主攻炮手,最多只是敲一敲边鼓。有时他推说有事要处理,就没有来参加。特别是今天会上,我被宣布“隔离审查”后,我要求准我每天下午到医院去看望爱人,发生争论时,他主张同意我去,有力地支持了我。在那样的场合,要不是他敢于站出来主持公道,我的请求未必能得到批准。在这一点上,我真的感激他。哦,我想起来了,我为什么要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就是为了对他表示感谢的。我对他说:“谢谢你支持我的要求。”他说:“本来嘛……”没有再说下去。我知道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呆久了是不好的,不想给他带去麻烦,我马上站起来告辞出门,走到楼下去。
我从楼上走下来,到了大厅。但见大厅里重重叠叠、密不透风地挂满了大字报,都是批判我的。我早上上楼时还没有见到大字报,才三个钟头,便挂出了这么多的大字报。我并不感到惊异,这都是按着既定程序进行的。我当然有义务留下来读这些大字报。于是我钻进大字报林里去和其他看大字报的人,一同“奇文共欣赏”了。
忽然我在大字报林一角碰到了一位老书记。过去我曾经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过许多年。他是一个老同志,是勤工俭学留学法国回来的,平易近人,很尊重科学和知识分子。他也是一个大好人,党性很强而又有人情味。不乱批人,更不乱整人。他看事情看得很清楚,但是却不肯轻易表示态度,即使不同意,也从来不顶着上级办事。(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吧,这样的好人也不容许活在世上,他后来和西南局其他几位书记一样,含冤而死。)我和他很熟,我到西南局工作时,他已经调到西南局书记处任书记。我常常去看望他,什么话都说。他对我总是慰勉有加。过去他一直注意我的这份德性,就是他说的有几根知识分子的傲骨。他说:“当心傲骨有时候会被人认为是反骨哟”。当他得知我在四川水利方针和种棉花的问题上和第一把手意见分歧,我坚持说要尊重科学时,就警告过我说:“恃才傲上,危险呀。”现在果然应验了。
我没有发现别的领导人来看批判我的大字报的,然而他却来了,可见他对我还是很关怀的。他看得很认真,很痛心的样子。见到了我,好像不好对我说什么。我却走近他,对他说:“陈书记,对不起您,我没有听您的话,犯了大错误了。但是我一定要深刻反省,认真检讨,努力改正错误,争取尽快回到革命队伍里来。”我说我正接受批判,并且把我表示态度的那首七律诗交给他看。
他看了一下,很痛苦地摇一摇头,抬头看一下左右没有人,便细声地对我凄然地说:“你这哪里是检讨的问题哟!”
5 以烂为烂
这位老上级的这一句话,把我从迷梦中惊醒过来。我回到家里,一夜难眠。我翻来覆去地想,原来我是一个大傻瓜,我想得太天真了。其实一切都早已有了定局,他是书记处的书记,自然是知道内情的。给我戴的帽子,肯定是经过第一把手精心炮制出来的,我是翻不了身的了,就是怎么脱裤子,割尾巴,彻底检讨又检讨,有什么用呢?
我再也不想看那些“帮助”我的大字报了,把叫《认罪书》的那首诗撕成粉碎,抛在地上。从此我就死心塌地做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吧,他们爱怎么整就怎么整,红烧清炖,悉听尊便!
我在家里十分愤慨,感情沸扬,感到有什么话不吐不快,我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习惯于写旧体诗词的人,于是愤然写了几首诗以发泄我的感情。其中有四首七律诗是:
梦蝶
一生清节同腐鼠,
半世功名付浊流。
昨日并肩呼战友,
今朝反目疾深仇。
死生荣辱何遑论,
升沉穷过算个球。
风雨黄昏门早闭,
安然拥被梦庄周。
烈夫
烈夫亮节古今同,
生作人杰死鬼雄。
骨似九秋霜菊傲,
心如五月石榴红。
临危岂学风中柳,
及死还崇雪里松。
且喜此头堪一割,
冲天浩气贯长虹。
书愿
顽石生成不补天,
自甘沦落大荒间。
耻居上苑香千代,
愿共山荆臭万年。
何畏风波生墨海,
敢驱霹雳上毫颠。
是非不惧生前论,
功罪盖棺待后贤。
书愤
“左”家王国几时休?
抛却乌纱听杀头。
万里澄空嗤蜀犬,
千围碧树笑蚍蜉。
仍然丽日中天过,
岂废长江亘古流?
醉里挑灯犹看剑,
惊雷且听起神州。
这几首七律诗,可以说比较充分地表达了我当时的心情。头一首《梦蝶》是我在突然遭到打击后所表现出来的消极情绪。我感到我一生追求的清节,忽然说得臭如腐鼠,半世的功名也一朝付之浊流。我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亲热地叫同志战友,今天忽然就变成恨之欲其死的死对头。死生荣辱,穷过升沉,对我来说,“算个球”!还是闭门拥衾高卧,梦庄周去吧。
但是事实上哪里容得我逃避现实的残酷斗争呢?眼见领导是下决心置我于死地了。我在死以前,还是要表述我的节操和心志,于是写了《烈夫》和《书愿》。我从少年立志报国,就怀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心红骨头硬,不学风中柳摇来摆去,就是死也要如苍松挺立。在做地下党工作时,是要随时准备被杀头的,只有靠这样的浩然正气,才能安如泰山,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书愿》则是表示我的志趣。我自况为一块《红楼梦》里那种顽石,不想去补天,作庙堂之选。不想去供在上苑香一千年,却愿去与山荆为伍,遗臭万年。我坚持以笔作刀枪,不害怕卷入文字风波。不管生前别人怎么骂我,是功是罪,盖棺论定,让后人去说吧。
我写《书愤》是在预见到我可能要死无葬身之地、极度愤懑的情绪下写的。我不相信我所在的这个“独立王国”(这是早已为大家背后议论所定的)会千秋万世,太阳还会照常划过中天,长江还会亘古长流。我一天不死,还要呼唤战斗,我期待着神州大地,风雷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