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母亲
——徒众们口中的老奶奶
二十五岁的母亲,
怀胎十月生下了我的身体。
现在,七十年后,不到一分钟,
母亲归于熊熊火光中。
母亲好像一艘船,载着我,
慢慢地驶向人间,
而我却像太空梭,
载着母亲,瞬间航向另一个时空世界。
母亲,在风火光中,
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圣莲,
请您稳稳地坐好,
不要挂念这个世界,
不用担心您的儿孙。
跟随着光明步向莲邦佛国。
我的母亲,大家的老奶奶,于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于美国惠提尔医院安详辞世,享年九十五岁。虽然时隔十余年,但母亲的气度、慈悲、智慧、侠义的行谊,至今仍是我最初与最佳的老师。她曾说,平生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把我送给了佛教,送给了大家。
回忆未必都是怅然与苦涩的,我的母亲留给我的回忆始终充满着美好的思念。由于要编写《百年佛缘》,帮我记录的徒众希望记下一些有关我的生活,我的情感,我的学习,我的信仰,乃至我个人数十年的琐碎忆往,让大家可以近距离,看到更真切、如实的我。我这一生没有上锁的抽屉,没有不给人知道的去处,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这样坦荡荡的性格,我想,应该是源自我的母亲的身教。
记下这些零碎的忆往,述说我的母亲,大家的老奶奶,也是向天下的母亲及伟大的女性致敬,因为有您们,这世上增添许多善美与感动。
母亲迎接我出生,我为母亲送行
历经民国缔造,北伐统一,国共战争,吾母即为现代史;
走遍大陆河山,游行美日,终归净土,慈亲好似活地图。
这是我在一九九六年,为母亲写下的一副挽联。
我虽是个和尚,但也是个人子,想要尽孝的心与天下所有的儿女是一样的。守在灵前,我深深地凝视着母亲:皤皤的银丝,整齐地衬托着她安详的容颜,使我忆起小时候守在床边,等待母亲起床的情景。
这一次,我的母亲,她终于放下了一生的苦难,一生的牵挂,一生的辛劳,和我们告别了,她完成教养儿孙的责任,她要永远地休息了。
我的母亲,刚毅里有其为人设想的温柔。就在她往生之前二十分钟——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四时,在美国洛杉矶的惠提尔医院中,她不放心地叮咛陪伴在身边的时任西来寺住持慈容法师:“谢谢你们为我念佛,我现在要走了,千万不要让二太爷知道,免得他挂心。”(“二太爷”是母亲对我的昵称。)
我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看着飞机窗口的白云,母亲,我来了,您要等等我。从台湾赶到母亲的身边,我看着闭着双眼的母亲,请求母亲的谅解,请原谅孩儿的不孝,虽然您苦心吩咐不要让我挂心,但我也知您的心:您是多么渴望在一生的最后一刻,让我握着您的手送您一程。
记得我曾和母亲报告,在台北佛诞的法会上,有两万多人听我讲话。她露出骄傲的表情,高兴地笑说:“两万人听你讲话,但是你得听我一个人讲话。”现在,我只有用“心灵传真”说给她听了。
我遵照她的遗愿,不让人知道。四天后,六月三日星期一上午九点,我们把她送到西来寺附近的玫瑰岗公墓火葬。
在众人诵经念佛声中,我轻轻地按下了绿色的电钮,一阵火、一阵风、一阵光,永远地送别了母亲。
当初,二十五岁的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了我的身体。现在,七十年后,不到一分钟,母亲归于熊熊火光中。
母亲好像一艘船,载着我,慢慢地驶向人间;而我却像太空梭,载着母亲,瞬间航向另一个时空世界。
母亲,在风火光中,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圣莲,请您稳稳地坐好,不要挂念这个世界,不用担心您的儿孙。跟随着光明步向莲邦佛国。
我心中默默地念着:
娑婆极乐,来去不变母子情;
人间天上,永远都是好慈亲。
从玫瑰岗回西来寺,突然觉得少掉了很多什么,又增加了很多什么。在心理上,虽然我早有预备,但仍免不了浓浓的怀念。生死是世人解不开的谜,佛陀当初领导着信仰他教法的弟子,要解开生死的秘密。很多徒众、信徒关心我丧母的悲伤,但我感觉:生者何尝生?死者又何尝死?一世的生死不过是永久生命的某个段落而已。那一年,我记得心定法师捧着母亲的灵骨,我抱着母亲的遗像,回到佛光山,举行了怀恩法会之后,那个夜晚,母亲一生的语笑,慈爱的影像不断回旋于脑海。为了纪念母亲,我想要谈谈几件母亲的行谊。
勤俭知足的母亲
母亲出生于江苏扬州一个乡村的贫苦家庭,也因此养成一生勤俭的习惯。没有念过书、不识字的母亲,却经常口诵一些令人深思的诗句,例如:“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就是数十年前听她诵念的苏东坡诗句。事实上,不只口念、心念,母亲甚至以一生的生命来实践这些诗句。所以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她几乎都能随口说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童年跟着母亲过苦日子,乐观的母亲,虽贫穷却也不苦,我从未见过她为贫穷烦恼忧愁。她常告诉我们:“一个人要能‘贫而不穷’,见到琳琅满目的物品,只要你不想买,你就是富有的人。”基于这样的理念,她一生不好买,也不好添置物品。有几次,家里的钱比平时多了些,她立即拿去换了很多零钱,随缘施舍,以施舍为富。她的理由是:“一文逼死英雄汉,一文也可救英雄。”
经常,家里都是家徒四壁,无三日之粮,但她一点都不挂碍,照样到处为人排难解纷。只要听到某人有困难,或有人上门诉苦,她立即胸膛一拍,保证为对方效劳。有一次,邻居的媳妇被婆婆欺负,哭闹着要回娘家,母亲告诉她:“你婆婆刚才来过,都说你好话,说你贤惠,说你勤俭,说你会持家,怎么你现在倒怀恨起婆婆来?”媳妇听得目瞪口呆,从此婆媳和好,再也没有类似的问题发生。
母亲对饮食的需求很淡薄。童年时期,家中因为经济能力无法购买大鱼大肉,但在多年前母子联络上时,七十七岁的母亲,看来仍健壮高大。很少人相信,在“文革”时期被定为“黑五类”(因我在台湾的关系),每个月收入只有人民币十一元,三餐不饱的母亲,她依然是健康良好。
我想,应该是母亲不贪求饮食为生命的养分,她以对人的热心相助、见义勇为、乐善好施为营养。
二十多年前,有机会把母亲接到美国奉养,我满心欢喜地准备各式素菜孝敬她老人家,谁知每一餐她的筷子动来动去,永远只是豆腐乳、酱瓜两样,配上稀饭,偶尔加上一杯茶,这就是她最中意的佳肴美膳。如果要让营养专家来检验母亲的养生方式,如此简单的菜肴,她还可以健康长寿,恐怕成为医学难解之谜。
她常训诫儿孙:“一个人要知福、惜福,才有福。福报就像银行存款一般,不可随意花用。”对于这些话,她一生力行不渝。在她房间四处取用方便的卫生纸,抽出来之后,她首先把薄薄的两张分开,再撕成四等分,这样至少可以使用八次以上。所以对于有些人竟然丝毫不知疼惜,随意把洁白柔软的卫生纸,轻忽地一抽,就用来抹桌子,真是让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难怪她要皱眉了。
安贫、知足,甚至“以贫苦为气节”,是母亲一生最好的写照。
母亲说:她把我送给了大家
母亲一生中有几件得意的事情:其一是她虽自奉十分勤俭,却乐善好施。一九九〇年,终于来到她儿子创建的台湾佛光山,在两万人的信徒大会上,大家热烈地对着她高呼:“老奶奶好。”她一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她既不怯场,也不慌张,高兴而热络地挥着双手与大家打招呼。接着又用扬州话给大家做了一段“开示”,我也临时充当了母亲的翻译员,她说:“佛光山就是西方极乐世界,天堂就在人间,希望大家好好地修行。过去观音菩萨在大香山得道,我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东西给你们,我只有把我的儿子送给大家。”
亲自把儿子“送”给大家之后,母亲打从心底高兴了起来。我想,如果她年轻时就知道有“器官捐赠”这种事,恐怕连头目脑髓、五脏六腑,统统都会签下捐赠同意书,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片舍己的慈心。母亲另一件得意的事情就是:外祖母生下她们四个兄弟姐妹,直至外祖母往生,她们四个人都健在,加起来的年龄有三百六十多岁。母亲自己生了四个孩子:长子国华、长女素华、我和小弟国民,平均都有七十多岁,四个合起来也有两百八十几岁。尤其历经“文革”时期,多少人妻离子散、饿死、吊死、自杀、被枪毙……我们这样“黑五类”的家庭,竟然能够每个人都无恙,母亲认为这是仗着佛菩萨的光明,才能平安无事。
除了安贫、知足,惜缘、惜福、能舍,信仰就是母亲一生最深厚的财富。而端庄的威仪、当仁不让的勇敢,则可说是她与生俱来的两种特性吧!
母亲是一部“人学”的经典
可能是受到外祖母身教的影响,母亲一生都注重威仪,所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着,从不晃动身体,坐下来绝不跷腿,而且一生从不依靠椅背,即使坐在床上,也不依靠枕头、棉被。
把母亲接到美国奉养,为她备置一套沙发靠椅,希望她可以坐得舒服些,但是多年来从未见她使用过。
不管任何时候见到母亲,她总是衣着整齐。对于衣服,无论如何破旧缝补,她都不计较,但是一定要穿着整洁。慈庄、慧华等人曾经热心地为她添置了许多新衣,但是她从不轻易更换,母亲念旧与惜物之情,可见一斑。后来我又发现,母亲不重视外形,只重视心意。
有一次,我陪伴着她走到西来寺,我说:“母亲,我们今天改走后门,上去比较近。”母亲回答:“上等人,主人迎上门;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无门。前门后门不要紧,只要到了西来寺可以看到人。”
在西来寺的佛殿,我说:“我来点香给您拜佛。”母亲回:“不要紧,佛祖哪里要我们的香?哪里要我们的花?佛祖只要我们凡夫的一点心。”
和母亲在一起,通常都是她在演说佛法,我在旁洗耳恭听。有一次我讲《金刚经》,不知道母亲就坐在后面听,等我下来了,她批评我讲得太高深了,怎么可以告诉大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呢?“无我相”倒也罢了,如果“无人相”,心中眼中都没有他人,还修什么行呢?
我听了母亲这一席话,哑口无言。同时也领悟到母亲坚持要“有人相”,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间佛教的注解。母亲随时为我们说法,可以说她是一部“人学”的经典,要我们目中有人,心中怀有众生。
母亲具有勇敢的特性
母亲一生历经许多战争,多次的悲欢离合,几度面临国破家亡,我们兄姐弟四人,没有人看过母亲掉眼泪。
七七事变,日军在卢沟桥发动战争。这一年冬天,战事蔓延到南京,母亲站在扬州的一条公路上,看着自己的家遭日军恣意焚烧,当时还年幼的我,紧紧跟随在她身边,亲眼见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在中日战争期间,国军部队极力搜寻壮丁,几乎每天都要应付好几次这种事情。当时二舅父刘贵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来了一批抓壮丁的人,他立即到厨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条腿露在外面,还是被拖出来带走。
过了一两天,母亲找到了当地的警察局长,提出申诉:“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儿寡母,生活无人负担,只有统统到你家生活。”那位警察局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很快释放了二舅父。旁人见了这一幕,以为母亲是有办法、有后台的贵夫人,朝她面前一跪,请求搭救亲人,后来竟也让她救了出来。
这类事情很多,母亲也以此自豪,但有一次却发生人命关天的无妄之灾。一位母亲尊为义父的邻居,竟然在家里被水桶的绳子一绊,跌了一跤,死了。这家姓解的邻居家贫无力负担丧葬费,有人建议母亲设法代买一副棺木料理后事,母亲当下点头同意,并即刻搭船上街去备办所需。
谁知解家的儿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将尸体抬到我家里来,说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杂,一下子闲言四起,群情哗然,议论纷纷。当时正是盛夏季节,家家户户农田缺水,经常发生抢水事件,被水桶绳绊死的人,被说成是因抢水被人打死,许多人也就顺理成章地相信了。
扬州派了很多人来验尸,母亲在回程船上听说这件事,立即将棺木、寿衣退回,准备面对这场官司(由于这起事端,后来尸体直至腐烂、滴血,仍无人闻问)。当晚家里来了好多人,要把父亲抓走。当时年幼的我,被这群扰攘的声音惊吓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来。父亲被逮捕送到扬州,两天后,父亲经过初审回来了。随后案子被送往苏州高等法院审判,父母亲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苏州,而原告的解仁保不知何故没有到庭。可能因为苏州是个大城,而邻居解家诬告我们,原来只希望图个小利,没想到现在却要备办经费,万一输了,更是不堪设想,所以缺席了。
法官问母亲:“原告为何没来?”
母亲答:“不知道。”
法官再问:“人是你们打死的吗?”
母亲答:“不是。”
由于母亲神态自若,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当下宣判无罪。
后来,母亲一生都很自豪于“很会打官司”。
我出家以后,在佛学院读书,母亲还热心地托我为解仁保找工作,一点都不以当年解家的诬告为忤。母亲实在是个宽厚、豪爽的女中英雄。
在战争期间,每场战役后都死了好多人,我们儿童就等打仗后以数死人为游戏。有一次,我数到一位阿兵哥还活着,赶紧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宽慰他:“你不要动,让我来帮助你。”并且找了一块门板,请邻居将这位阿兵哥带到后方。过了一段时间,我还亲见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带了一把手枪,到我家来感谢母亲的救命之恩。
在这样的枪林弹雨中讨生活,我们这些不知人间悲苦的战争儿童,竟以点数死人为乐,母亲虽然三令五申警告我们兄弟不准去,但我们还是时有溜去。有一次在牌桌上,母亲听说有两个小孩在点数死人时被临时引爆的炮弹炸死了,她立即匆匆忙忙出来寻找,见到我们安好无恙,才放下心来。这是我记忆中,母亲最着急紧张的一次。
时时心存报恩的母亲
一九八九年,母亲第一次在西来寺过年,我陪伴在她身边。说起当年她嫁给父亲,只凭着外祖母的一句话——因为父亲是个忠厚的老实人。父亲曾经营过香烛铺、成衣店,但都经营不善,家里的田产也都赔了进去。唯有经营素菜馆时,一流厨艺受到远亲近邻的赞美。在中日战争南京大屠杀时,父亲失踪,当时未满四十岁的母亲,带着十二岁的我到城里寻找父亲,因此路过栖霞山,无意之中,因为一句话,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缘。
我曾问过母亲,当时怎么答应我出家呢?母亲说:“我看你是一个有前途的孩子,母亲没有力量培养你,你能在佛教中读书上进,有什么不好呢?”真感谢母亲开明的观念。
母亲受人点滴之恩,都是涌泉以报。当年唐山大地震,唯恐受波及,不得不由扬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难,暂住数月。我和她相逢后,她就不断地要我给表兄家送去收音机、电视机、电冰箱等各种物品,以答谢当年收容之恩。由于母亲重视怀恩报德,后来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场、南台别院等处都设立“滴水坊”,除了感念师父志开上人的“半碗咸菜”,也是与母亲这种“滴水之恩、涌泉以报”的精神有关。
聪明机智的谈吐应答
常有人赞叹,与我说话如沐春风,心开意解,但是在母亲跟前,我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要母亲开口,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倾听,往往从三皇五帝定乾坤开始,一直到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乃至邓小平、江泽民等,她都能津津乐道,侃侃而谈。
有一次,我到大陆去探望她老人家,一阵寒暄过后,我打开皮箱,将送给母亲的衣物奉上,母亲看了说:“你买衣服给我,我也要给你一些东西。”说完,从枕边拿出十几双袜子放在我手中。我对母亲说:“我一双袜子要穿一两年,您买了这么多袜子给我做什么?”母亲回:“儿子啊,你可以活到两百岁。”
过一会儿母亲又如数家珍般,将她搜集的名片,一一翻出来给我看。这时,我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我的名片递给她,母亲笑眯眯地说:“哦,这是佛陀的名片啊。”母亲就是这么一位幽默风趣的人。
有一年春节前夕,她为孙子李春来买了一双新鞋。谁知在回程的路上,看见一个穷人在寒冬中赤足而行,她自然而然就将鞋子送给了那个人。春来回家听说奶奶为他上街买新鞋,雀跃欢喜,但奇怪的是到处都找不到,看见孙子找得愈来愈心焦,母亲连忙说:“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来听了,觉得“禅机隐隐”,知道奶奶向来乐善好施,于是他穿着旧鞋,也过了个愉快的年。
一九四九年,我随“僧侣救护队”来到台湾,从此与母亲音讯隔绝。当时,大陆谣传我在台湾已易服从军,位居师长高位,从此一家人都被打入“黑五类”,母亲也因此连累受苦,每天都要靠做工换取口粮。“文革”期间,公安人员将母亲抓去,严厉地威吓她:“你儿子在哪里?快说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母亲回答:“天下父母养育儿女,都希望能留在身边孝顺。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你儿子写给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你怎么会没跟他联络呢?”
母亲并没有被公安人员咄咄逼人的话吓到,镇静地说:“我儿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你就应该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你拿路费给我,我去找。”接着还“劝告”他说:“我生儿子没享福,反倒惹来了一身霉气,所以我奉劝你以后不要养儿子。”
母亲的聪明、机智,从她与公安的从容应答,让我不得不佩服,也感念天下的母亲为了保护儿女,她们不得不“逆境求生”。
不识字的母亲教我识字
一九九〇年,她来到台湾佛光山,有记者问她:“您觉得台湾好,还是大陆好?”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当时在旁边为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没想到,母亲神色自若地回答:“台湾经济繁荣,民生富裕,但是我年纪大了,比较习惯在大陆居住。”她自然而得体的应对,折服了在场所有的人。
母亲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因为事事留心,再加上从香火神的戏码里得知许多中国民间忠孝节义、因果报应的故事,也学会不少成语诗句,所以不但出口成章,而且还常常纠正我念错的字。直至今日,我经常告诉徒众:“我是从不识字的母亲那里,认识许多国字的。”曾经有位徒众问她:“奶奶,出家有什么好处呢?”母亲信手拈来,自然地顺口诵出:
一修不受公婆气,二修不受丈夫缠,
三修没有厨房苦,四修没有家事忙,
五修怀中不抱子,六修没有闺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贵,八修不受妯娌嫌,
九修成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圆。
说完,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连我也想象不出,为何母亲能出口即刻成章。
来山的信徒问她修持法门,她说:“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修持?我只知道本住一心,从善心出发,地狱、天堂随心转,当下发心,即是天堂。清净佛道、荣华富贵全在我们一念之间。”
母亲虽不识字,她饱含禅机的言语,为她赢得广大的人缘,她自己也很得意,不只大家听她说话,连平时要说话给人听的儿子,也是欢喜听她谈今说古。
慈悲的老奶奶
母亲是一个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时,母亲还帮我教育弟子。有一次,她向就读西来大学的法师们说:“你们在僧团里人多,可以有意见,但要懂得融和哦,因为你们师父事业大、佛法大、发心大,你们也要跟着他,把心发得大起来。”
有一年,胜鬘书院的同学正好到西来寺游学参访,母亲见到她们,又换另一种语气:“小姐在家也可以修行,以前我常鼓励一个做法官的朋友,告诉他,公门里好修行。后来他把死刑犯改判为无期徒刑,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判五年。这些受刑人得到恩惠,都改过向善,真是功德无量。带发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业中积德。”
有一次,我赞美她说:“您老人家好慈悲啊!”她回答,“如果我不慈悲,你会投胎到我这里来吗?”
我回想起来,在扬州老家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每天都到运河挑水回家,将水煮开以后,亲自倒在碗里(当时没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学的师生们饮用,后来大家一致称呼她“老奶奶”以示尊敬。没想到“老奶奶”三个字,也可以跨越海峡两岸,甚至响遍世界。
记得有一年,我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主持佛学讲座,母亲特地从上海远渡关山到九龙看我。在前往会场前,她告诉我:“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讲,怕你分心,我就不去了,在家里等你回来。我们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带到极乐世界去。”
每次我到美国弘法,尽管十分忙碌,每天仍抽空到母亲那里晨昏定省,略尽孝思。每次见到她对我那种殷切盼望的神情,总是心中不忍,所以虽然身边有许多事情还未处理,我也都坐上一两个小时,和她闲话家常,有时甚至谈到深夜时分。
后来儿孙辈知道了,就常提醒她:“二太爷该去睡觉了。”“二太爷还没吃饭。”“二太爷等会儿要开会。”“有客人在等二太爷。”母亲十分体贴人意,每次一听到这些话,她再如何不舍,也会开口催促我赶快回去。母亲的慈悲、体贴,为人设想,让我至今仍感到不忍。
母亲有她自己的人生观:“人要存好心,给人欺负不要紧。你看,我经过北伐,经过抗战,经过‘文革’,多少的磨难,多少的艰辛,我还不是照样活到九十几岁?”
母亲来到台湾佛光山那一年,万国道德会正在编写《贤母传》,想采访母亲。我征询她老人家的意见,问她要不要让人家写?母亲连忙摇头说:“不要,人愈小愈好。”然后不胜怜惜地对我说:“你这样‘大’,不苦吗?”真是天下父母心。
这一切,言犹在耳,而母亲已经离开了。
满树桃花犹向春
记忆带着我重回到一九九四年四月,那是我在两岸开放探亲后第三次赴大陆。从扬州来的兄弟,从广西来的姐姐,从上海来的表亲多人,都来到南京的雨花精舍,挤在母亲的床前。母亲看到三四十位子孙济济一堂,围绕在身边,沉思了一下,若有所感地说出一句:“满树桃花一棵根。”
这句话表面的喻义是说:儿女们虽然散居各处,但都来自同一个家庭。再深一层的意思,是希望子孙们做人处事都能够懂得饮水思源的道理,注重根本,因为唯有根本稳固了,才能枝叶繁茂,花开果成。
虽然母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但每次想到那一年,母亲对大家说的那句“满树桃花一棵根”,我的内心仍充满无限的追思与启示。树有根,人有本,身为人子的我们,要努力为世人增添温和的春天,也要让生命开出如桃花般灿烂的光辉。
记得小时候,常看到母亲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烧一大壶茶,而且每一餐一定会多烧两人份的饭菜,以备不时之客来到。直到年老,母亲还是很注重待客之道,尽管一大堆儿孙围在她的身边,只要有客人来到,不管对方的辈分是尊是卑,她都会嘘寒问暖,亲自招呼你坐这、坐那,生怕忽略了任何一个人。
在物质不是那么宽裕的时代,母亲每餐多留饭菜的待客情意,深深影响我的为人处世,也让我领悟出:给的人生哲学,给得起的人,才是真正的富有。
近年,承蒙徒众大家的好意,为我的母亲在宜兰佛光大学设立“老奶奶纪念图书馆”,让大家继续把人间的情意,把人我相互的感恩美德传承下去。母亲是每个人生命的源头,也是每个人初涉人世所依存的根基,天下的母亲慈悲处世、持家有道的行谊,都让我们心生惭愧。
我的母亲经历过战争、贫穷及世局动荡不安时,她处乱世淡定气闲,临危从容不乱,她不只是我的母亲,还是大家心目中幽默、机智、慈悲、智慧的老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