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左翼学者的马克思主义观(马克思主义研究论库·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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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艾·弗洛姆论“青年马克思”: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

弗洛姆是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他在《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一文中认为,“怀疑、真理的力量和人道主义是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著作中的指导原则和动力”。在弗洛姆看来,人道主义是马克思思想的重要内容,他特别重视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性质就是人道主义。

一、理解马克思主义首先要理解青年马克思思想

弗洛姆强调,要从青年马克思的角度理解马克思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源泉,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所表达的关于人的基本的思想和在《资本论》中所表达的老年马克思的思想之间并没有发生根本的转变。但是,看一看异化概念在著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中是怎样地占据中心地位,这对理解马克思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1]。弗洛姆认为,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对立的观点,主要是由俄国共产党人提出来的:他们几乎别无选择,不得不这样做,这是因为他们的思想以及他们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与马克思的人本主义在一切方面都是相互矛盾的。在他们的制度中,人是国家和生产的奴仆,而不是一切社会安排的最高目的。马克思的目的是使人的人格的个性得到发展,而这一目的在苏联的制度中遭到否定的程度甚至比在当代的资本主义中更为严重。这些共产党人的唯物主义更接近于马克思所反对的19世纪资产阶级的机械论的唯物主义,而不接近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2]

弗洛姆秉承了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观点,他认为,青年马克思思想属于人道主义、人本主义的思想。卢卡奇是第一个重视并弘扬马克思人本主义思想的理论家,布洛赫在《希望的原则》中也强调挖掘马克思青年时期的人道主义思想。弗洛姆更是认为,除了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成年时期的《资本论》以及其他论著中都含有丰富的人道主义思想。马克思强调,“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3]。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还谈到培养“全面发展的人”的重要意义,谈到“人类的全面发展”,谈到“人使自己得到发展的必然性”,以及“人的支离破碎”是异化的结果[4]

弗洛姆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诸如伯恩施坦、考茨基、普列汉诺夫、布哈林等人,普遍忽视马克思的人道主义思想,其主要原因在于,从马克思逝世后到20世纪20年代,整个世界的哲学思想被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所裹挟,这样的哲学思维严重影响和主导了像列宁、布哈林这样的大思想家。在现实的社会实践中,对人性的漠视、对人的压榨的社会运动触目惊心,“在斯大林和希特勒政权的统治下所发生的暴行中,在战争期间的不分青红皂白的血腥大屠杀中,这种非人化的现象历历在目,而一种一味追求新式的小巧物品的消费者和组织化的人更使这种非人化的现象愈演愈烈,这就引起人们重新提出人本主义的思想”[5]。弗洛姆指出,“如果真的有一个坚持人道主义理论的青年马克思和另一个抛弃这种理论的老年马克思的话,那么,人们宁愿要青年马克思,而不愿要老年马克思,宁愿希望把社会主义同前者联系起来,而不愿跟后者联系起来”[6]

二、以异化理论解读马克思青年时期的思想

在《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中,弗洛姆对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做了深入解读。他认为,“人作为人是一个可认识、可确定的实体;人不仅能按照生物学、解剖学和生理学来加以规定,而且能够按照心理学来加以规定”[7]。马克思的人性观指向这样一种意向,“人的潜能是一种给定的潜能;人仿佛是人的原材料,因此是不能改变的,正如人脑的结构有史以来就一直保持不变一样。然而,人在历史的过程中的确是变化了的;他发展了自己,他改造了自己,他是历史的产物;既然他创造了自己的历史,那么他也就是他自己的产物。历史是人的自我实现的历史;历史无非就是通过人的劳动和生产过程的人的自我创造”[8]。弗洛姆强调,“与许多存在主义的思想一样,马克思的哲学也代表一种抗议,抗议人的异化,抗议人失去他自身,抗议人变成物。……马克思的哲学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获得最清楚的表述,它的核心问题就是实现的个人的存在问题,人就是他实践中呈现出的那个样子,人的‘本性’展现在历史之中”。

异化是弗洛姆解读马克思青年时期思想的核心概念,他指出,马克思“所关心的是使人从那种毁灭人的个性、使人变形为物、使人成为物奴隶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正如克尔凯郭尔关怀人得到拯救一样,马克思也是如此;而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不是针对收入的分配办法,而是针对它的生产方式、它的毁灭个性以及它使人沦为奴隶。而人之所以沦为奴隶,不是被资本家所奴役,而是人(包括工人和资本家)被他们自己创造的物和环境所奴役”[9]。从上述论断可看出,弗洛姆把马克思的异化理论视为人类社会普遍的问题,异化不是一部分人的问题,而是全人类的问题。青年马克思人道主义的革命道路,并不是单纯的经济剥削问题、单纯的政治奴役问题,而是如何扬弃异化,全面恢复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路径的问题。具体到社会主义实现道路上,弗洛姆认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原则都是从马克思青年时期关于人的论述中推导出来的。他指出,“显然,社会主义的目的是人。社会主义的目的就是去创造一种生产的形式和社会的组织,在这种形式和组织中,人能从他的生产中、从他的劳动中、从他的伙伴中、从他的自身和从自然中,克服异化;在这种形式和组织中,人能复归他自身,并以他自身的力量掌握世界,从而跟世界相统一”[10]。弗洛姆认为,克服异化、扬弃异化是青年马克思所关注的核心,是青年马克思人道主义思考的重点。青年马克思所论述的社会主义是这样的一种社会制度:它一定要使人的本性得到真实的观照,促使人复归到人自身,促使人的存在和人的本质达到同一;克服人的主体和客体的相互分离与对抗,“它意味着这样的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不再是许多陌生人中的陌生人,而是在他自己的世界上;在那里,他是自由自在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11]

弗洛姆还认为,马克思在某种程度上低估异化的力量和异化的持久性,异化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历史在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中只做了一个更正。马克思相信,工人阶级是最异化的阶级,因此从异化中解放出来必然要从工人阶级的解放开始。马克思的确没有预见到异化已经变成大多数人的命运,特别是那部分人数愈来愈多的居民的命运,这部分人主要不是与机器打交道,而是与符号和人打交道。说起来,职员、商人和行政官吏在今天的异化程度,甚至超过熟悉的手工劳动者的异化程度”[12]。弗洛姆进一步阐释异化的普遍性、异化的持久性、异化的渗透性问题。他指出: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物和环境在多大程度上变成了我们的主人,这是马克思在青年时期所未见的。眼下的事实说明一切问题,当今时日,人类都成了自己创造出来的核武器的囚犯,成了自己创造出来的政治制度的囚犯,心惊胆战的人正在焦虑地期盼着是否能从自己亲手缔造的物的力量中被拯救出来,从自己所酿造的政治规则中解放出来。

三、从心理学角度阐释青年马克思的人学思想

弗洛姆十分关注青年马克思在心理学方面所做出的理论贡献,他强调,“一旦我们充分认识到马克思的理论核心是人,那么,他对心理学发展的贡献就会得到人们的承认”[13]。弗洛姆指出,马克思曾经给“人的本质”和“一般人性”下过明确的定义,即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生活本身仅仅表现为生活的手段。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是直接同一的。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动”[14]。马克思还在《资本论》中对人的本性进行阐释,将人界定为“社会动物”。弗洛姆把马克思的人性概念视为积极的、动力的概念,他指出,“马克思的心理学是一种‘动力心理学’。就这一点来说,它一方面构成了与斯宾诺莎心理学的源泉关系,同时也成为弗洛伊德心理学产生的前奏;而另外一方面,它也构成了与形形色色机械论心理学的对立。正如后面将要详细说明的,马克思的动力心理学的基础是把人与世界、人与人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置于首位;与此相反,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则是以孤立的‘机械人’模式为基础的”[15]。弗洛姆把马克思的心理欲求分为固定欲求和相对欲求,把性欲、饥饿、冷暖等范畴视为固定欲求,固定欲求在本质上属于低级的欲求,对此马克思论述道,“吃、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加以抽象,使这些机能脱离人的其他活动领域并成为最后的和惟一的终极目的,那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16]。动力欲求则来源于某种社会结构、社会文化,它受生产条件和物质交换方式的制约和限制,弗洛姆认为,马克思把动力欲求和社会生产、社会发展相关联,这就为一种动力心理学奠定了基础,这种动力心理学认定人的大部分欲求(大部分动因)取决于生产过程。

弗洛姆认为,青年马克思对人的欲望进行了大量的论述,马克思把欲望视为人们对自身、对他人以及社会的一种关系范畴,把欲望视为对人的内在力量的实现。马克思清晰地论述过,“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是人的现实的实现”[17]。“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18]。相对于弗洛伊德,马克思把欲望视为人努力获得他们对象的潜能,这种欲望潜能不是内在的由化学反应过程生成的,“人性的这种动力性质,主要是根植于人企图向世界表现其内在潜能的需要,它并不根植于人把世界当作满足自身生理需要的一种手段……总之,因为是一个人,我就有人的需要和对世界的需要。当马克思在这里提到人的潜能及其表现时,很明显,他指的不是自我,而是欲望,作为人的倾向、能力、动力和本质力量和潜能,是在每一种需要活动中表现出来的潜能中发现的力量”[19]。弗洛姆认为,马克思人道主义心理学还清楚地看到了人与自身、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联,“人正是因为认知世界,才认识他自己;人只是在他自身范围内认知世界,并且只是在世界范围内意识到自身。每一个被真正地认识的客体都在我们自身之内开发出一个新的器官”[20]。马克思还具体地勾勒出“正常人病理学”,即正常人的具体反应表现、人格的支离破碎、人的自我丧失、人性的丧失。如果人自身不能很好地处理自身对他人、自身对社会、自身对自然界的关系,那么他就是丧失了自身为人的条件。换句话讲,人不能很好地处理人自身、人与他人、人与社会及自然的关系,那就丧失了人性而呈现出兽性。既然丧失了人性,那么他就是一个病态的人,一个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人。弗洛姆认为,马克思所阐释的欲望是一种被异化的欲望,这就需要发挥能动性和主动性,“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21]

弗洛姆在论证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倾向时,不单单依据马克思的早期论著《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还大量参照了马克思成熟时期的论著,如《资本论》等。弗洛姆对马克思人道主义性质有着自己独有的判断,他一直认为,“十分幸运的是,并不需要这样把马克思一分为二。事实上,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所表达的关于人的基本思想和在《资本论》中所表达的老年马克思的思想之间并没有发生根本的转变;马克思没有像上面所提到的那些人所断言的那样抛弃了他的早期观点”[22]


注释

[1]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同年经4.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80.

[2]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同年经4.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39.

[3]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同年经4.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41.

[4]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同年经4.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15.

[5]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63.

[6]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78-79.

[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927.

[8]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83.

[9]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61.

[10]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69.

[11]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78.

[12]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67-68.

[13]吴晓明.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中).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301.

[1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7.

[15]吴晓明.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中).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292.

[16]吴晓明.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中).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55.

[17]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85.

[1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24.

[19]吴晓明.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中).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293-294.

[20]吴晓明.当代学者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西方学者卷中).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295.

[2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58.

[22]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