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老舍:我出生在1899年,也就是清光绪二十四年的腊月。我们的家谱已不可考,单知道是满族舒穆禄部的后裔。据舒乙后来调查,舒穆禄部历史上最有名的人物叫扬古力,他是清王朝的开国元勋之一。我们跟那位开国元勋不怎么认识。近三百年的养尊处优,混到父亲这一辈,已混成月饷只有三两银子的马甲。我们赶上的是大清王朝的残灯末庙。《正红旗下》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一部在我生前没能写完的小说。小说前后琢磨了几十年。1961年,我终于拿起了笔……故事得从两位老太太说起,一位是我大姐的婆婆……
老舍:(眼盯着老太太)听听!这顿咳嗽有多么自负!多么舒展!抑扬顿挫,旁若无人。十分从容又极有气魄!
老舍:倘若赶上她不痛快,她的咳嗽就会变成一种示威!甚至可以说是在向整个世界谩骂!
老舍:我生得迟了些,而大姐又出阁早了些,所以我一出世,大姐已有了婆婆,而且是一位有比金刚石还坚硬的成见的婆婆。是,她是那么难歪咕!
老舍:时隔六十多年了,只要一想起她来,我首先想到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何等毫无道理的眼睛啊!见到人,不管是要表示欢迎,还是马上冲杀,她的眼总是瞪着。她的两腮多肉,永远阴郁地下垂着,像两个装着毒气的口袋。
老舍:她什么都不懂,尤其不懂该怎么过日子。
老舍:我所说的两位老太太,另一位,是我的姑母……她爱玩梭儿胡,赢了钱,她会低声哼几句二黄……
老舍:从模样看,姑母长得相当秀气。可惜,她的脾气极坏!她的眼睛在风平浪静的时候,黑白分明。不幸,不知为什么就会突然刮起一阵风暴!丈夫去世之后,姑母搬到我家。虽说各过各的日子,她可是以大姑子的名义支使我的母亲,给她沏茶灌水、擦桌子扫地,名正言顺,心安理得……
姑母:(哗啦一声把手里的铜子扔在桌上,从嘴角拔出高翘着的烟袋)小子!不是我跟你抬杠!让你说!一个大姑子,她要是不欺负兄弟媳妇,她还配叫大姑子吗?啊?她算什么大姑子!
老舍:对!您说得对!连兄弟媳妇都不会欺负,她算什么大姑子!不过,姑姑,有一件事儿,好几十年我没弄明白,我的父亲,一个堂堂正正的旗兵,肩负着保卫皇城的重任,每月不过才领三两银子。凭什么我的姑父,一位唱小生或唱老旦的,还可能是汉人,居然会立下那么大的军功,给您留下好几份钱粮呢?
姑母:(低头玩着纸牌,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舒家修下我这样的大姑子,是你们一家子的造化!换个人!换个人你试试!像你大姐的婆婆,一对大酸枣眼,那个老梆子!
姑母:(极轻蔑地)哼!你别看她口口声声父亲是子爵,丈夫是佐领,儿子是骁骑校。她箱子底儿上没什么沉重东西!那个老东西!她好吃!你瞅她那大胖脸!
老舍:那倒是。她可不是有钱才要吃好的。不!没钱,她会以子爵女儿、佐领太太的名义去赊!她不光自己爱赊,而且颇看不起不敢赊、不喜欢赊的亲友……
婆婆:你呀!小子!不是我瞧不起你,(斩钉截铁地)不赊东西,白做旗人!活到一百岁,你也是白活!(接着长长地又打了个嗝,随手抄起了长烟袋)
老舍:瞧瞧!她双手递送烟袋的姿态多么得体,她的嘴唇微动,一下儿便把火纸吹燃,多么轻巧美观……
姑母:(十分嫉恨地)老梆子!谱儿真大!(愤愤地)哼!我算咂摸透了。你越忙活,她越会给你添活儿。那个老梆子的手,除了往嘴里塞东西,断不肯轻易动一动!手越不动,眼珠子跟嘴越活泛,只要一看见你的身影儿,她就恨不得一下子给你铺排一百件事儿!
老舍:大姐,这些事儿,您跟姑母说过吗?
大姐:(凄然一笑)姑母那脾气!我敢跟她说?!难就难在,婆婆既要媳妇打扮得像朵花儿似的,可又不肯给媳妇一丁点儿买胭脂粉、梳头油的零钱。这么着呢,哪回姑姑问我缺不缺钱的时候,我就不能不把头低下来了……
老舍:姑母一向不轻易发善心……
大姐:我要不了多少!几吊钱的事儿,姑母何必不大仁大义几回呢?!
姑母:给你钱,那老东西不是不知道!她可是不言语!她怎么想的,我看到她骨头里!她会说,娘家人理当贴补出了嫁的女儿!女儿本来就是赔钱货!
婆婆:对喽!老姑奶奶,您呀,您这才是几句明白话呢!(双脚极利索地磕磕鞋跟上的土)媳妇!递我个枕头!唉!春困秋乏……上了岁数,精神头儿到底比不了你们年轻人了……
老舍:我的准确出生时日,是腊月二十三。依夏历,这一天俗称小年。而申时尾酉时初,也就是我所降生的那个时辰,恰恰是全北京的人,包括着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欢送灶王爷升天的伟大时刻。
老舍:灶王爷上了天,我却落了地,这引来了姑母极强的妒意……
姑母:(立在八仙桌边,一脸怒色,黑白分明的双眼变得寒光四射,诅咒着)贼秃子!早不来,晚不来,偏这节骨眼儿上来裹乱!(对着空空的外屋)一个人都没有!哼!到了祭灶的时辰,全家居然没有一个男人!怪不得这日子越过越拉饥荒!(一只手哗啦一声把桌上的纸牌胡噜到地下)一个人都没有!
二姐:(吓得不知说什么好)姑姑!姑姑!(匆匆拣拾着地上的纸牌)这不是,您,我妈,我,咱们不都在家呢吗?
姑母:你?你算什么?一个丫头片子!男不拜月,女不祭灶!都什么时辰了?!啊?听听!(手一指幕外急骤的鞭炮声)全家竟自没人主持祭灶!像过日子吗?你爸爸呢?他又跑哪儿去了?!
二姐:(眼角挂着泪珠儿,依旧匆匆拣拾着纸牌)姑姑!姑姑!我爸爸带着腰牌走的……到皇城去值班……
姑母:(走到灶王爷面前,极轻蔑地翻了灶王一眼,极不严肃地打了个“问心”,几乎是咬着槽牙)一会儿我就烧了你!你瞅着的!
二姐:(吓得只是轻声叫着)姑姑,姑姑!
大姐:二妞!怎么样?妈怎么样?
二姐:我也说不上怎么样……妈好像中了煤气……
大姐:(不待二姐回答,匆匆掀开门帘望了望,转身,极果断地)二妞!快!奔石虎胡同!去请接生姥姥……哎!先别走!你呀,顺脚儿上我婆婆家跑一趟,告诉他们,我今天可能回去得晚一点儿……
二姐:(把大姐拉到一边,手偷偷指一指姑母,压低嗓门)正发脾气呢!千万别惹她!知道为什么吗?三天前她就在英兰斋满汉饽饽铺买了几块关东糖,是那种真正的关东糖!还买了一斤什锦南糖,(越发机密地)她都拿小缸盆儿扣了起来,搁在院里阴凉地方了。不让灶王爷知道,也不让大伙儿知道。她打算祭完灶,偷偷地在被窝里一个人儿享受。可是,得等祭完灶呀!正在火头儿上!嫌没男人,祭不了灶……
大姐:你哪儿那么多没用的话!快走!
姑母:(走到大姐身边,目光极审慎地上下打量着)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寸?缺零花钱用了吧?
大姐:(十分没底气地)姑母……
姑母:(越发得寸进尺地)不得给你男人预备点杂拌儿钱吗?年年过节不是他都得拿各色洋纸糊小高脚碟吗?好把杂拌里的糖豆、扁杏仁搁在碟里,跟给他自个儿上供似的。哼!骁骑校,不会骑马!听着都替他臊得慌!(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崭新的红票子)拿着!老裕成钱铺印的,实兑大钱两吊!
大姐:(羞惭地低下头,接过票子)谢谢姑姑!(预备请安)
姑母:用不着那么四至!(嘴上的烟袋锅斜翘着往产房一指)你回来得正好!我可把丑话说在头喽,这里头可没我!出了错儿,算你的!
老舍:二姐跑到大姐婆家的时候,大姐的公公正和儿子在放花炮。生活的意义,在他们父子看来,就是每天要玩耍,玩得细致、考究、入迷。是的,他们老爷儿俩到时候就领银子,终年都有老米吃,干吗注意天有多么高,地有多么厚呢?大姐的公公,虽说有阎王奶奶似的大姐婆婆做太太,但却永远活得那么快活。今年,他们负债超过往年的最高纪录。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他们理应想一想怎么还债,省得在年根底下让债主子们把门环子敲碎。没有,他们没有那么想。大姐婆婆不知由哪儿找到一点钱,买了头号的大糖瓜,带芝麻的和不带芝麻的。两位男人也不知由哪儿弄来一点钱,都买了鞭炮……
正翁:多甫!多甫!(欣喜得像喘不上气儿来似的)看看吧!看看咱们这两下子吧!
大姐夫:咱们爷儿俩放炮仗的技巧,四九城能找到第二份儿不?找不到!街坊四邻都看着咱们呐!
正翁:(生怕话被谁抢了去似的)多甫!你记住吧!咱们旗人,讲别的不行,要讲吃喝玩乐,天下第一!
二姐:亲家爹!我妈她好像是中了煤气……大姐得晚一会儿才能回来……
婆婆:(仿佛听见了)中了煤气?(声音足以压倒鞭炮声)是吗?你们穷人总是不懂得怎么留神,大概其喜欢中煤毒!哼!看起来呀,亲家母这条命,非我亲自出马不成了!(极沉着地把烟袋锅磕了磕,开始解大襟的扣子,预备换衣裳)
。婆婆:哟!要账的!没到年根儿底下就堵家来啦?!砸明火呢你们?!少家教的东西!
伙计:谁少家教?欠债还钱,不应该吗?
婆婆:你们听着!我是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眼珠子瞪得跟小包子似的,嗓音十分洪亮)娘家婆家都有铁杆儿庄稼,俸银俸米到时候就放下来,欠了日子欠不了钱!你一个卖烧饼的,也敢跟我瞪眼珠子!
伙计:(毫不示弱,手一指对方的鼻子)吃了烧饼不还钱,怎么,还有理吗?我们是小本买卖,照这么下去,往后连块冻豆腐都没人再赊给你们!有钱买糖瓜买炮仗,拉着饥荒还摆谱儿……茶叶铺、羊肉床子、天泰轩、柳泉居,这趟街快让你们赊遍了!(脸冲另几位要债的)走!明儿这时辰,再来!
婆婆:(恼羞成怒)好!好小子!打这儿往后,我要是再赊你一个烧饼,算我没人味儿!明儿谁要是再提吃芝麻酱热烧饼,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撕自个儿的嘴!(咬牙切齿地)撕!使劲!你瞅着的!
正翁:(手里捏着一根二踢脚凑了过来)太太,刚才那拨儿,那是干什么的?(眯起眼望着远去的要债者的后脊梁)我瞅那个细高挑儿那两步走儿,像是柳泉居跑堂的……
婆婆:(怒不可遏)干什么的?要账的!
正翁:(恍然大悟)噢,怪不得呢,(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我这儿还正纳闷儿呢,心说,我今儿没叫饭呀?!
大姐夫:(要打群架似的)谁呀?怎么碴儿?想动手儿怎么着?
正翁:(极轻松地)一群要账的。
大姐夫:噢,要账的呀!(马上变得十分轻松,转对母亲)您呀,犯不上跟他们治气!您记住喽,一个要账的,一个要饭的,这两路东西,没一个懂规矩的!明儿跟他们掌柜的说说,再这么堵着门儿要钱,就决不再上他们那儿赊东西!看他们的买卖怎么做!
婆婆:(两腮的毒气肉袋颤动着,用手中的纸捻儿指点着丈夫与儿子)你们,你们俩!一对儿不要脸的东西!(眼珠子瞪着佐领,像数落儿子似的)除了养鸟、票戏、干炸丸子,你还会什么?!一个卖烧饼的,平白无故就敢跟我瞪眼珠子!哪个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像我赊东西这么费劲?!弄得买把儿香菜都敢跟我要现钱!家里大事、小事,哪一样不得是我?!你一丁点儿鲜亮主意拿不出来!我早说过,家里的房契不早早地押出去,搁在那儿干吗?不是我,一辈子你们俩也想不到这一层!
老舍:艺术的熏陶使亲家爹在叫骂声中能找出自慰的办法,所以他永远快活……
婆婆:(手一指丈夫)他?他那是没皮没脸,没羞没臊!
正翁:(脸冲着老舍)我不能为这点儿事喊哑了嗓子!
婆婆:(恼怒中气派变得极大)你们这群!(指骂的范围由人间而殃及神佛)你们这群!吃着我的蜜供、鲜苹果,可不管我的事儿,什么东西!(眼瞪着灶王)吃了我的糖,到天上多说几句人话,别不三不四地顺嘴胡扯!
正翁:(脸对老舍,像碰上了清官似的,急于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我有嗓子!我能唱!咱们旗人,有的王爷会唱须生,有的贝勒会唱《金钱豹》,不少满族官人由票友下了海、成了角儿……我现在,都是因为钱紧,把我拿住了。你瞅着的,早晚有那么一天,早晚!我要把祖宗留下的家产,一个毛儿不剩,都把它典出去!我要组成自己的票社!不论哪家亲友孩子满月,还是给老太太办生日,我要车马自备、清茶恭候地唱那么一天或一宿,耗财买脸、鳌里夺尊、誉满九城!
老舍:亲家爹虽说是武职,四品顶戴的佐领,却不大爱谈带兵与打仗。我曾问过他是否会骑马射箭,他的回答是先咳嗽了一阵,而后马上接着抒发他的抱负……
正翁:别的不说,您先听听我这咳嗽!这么清亮,这么有腔有调,甭说内行,外行一听也能猜出,这至少得是四品官儿!这条嗓子!好嘛,为芝麻粒儿大点的小事儿,跟老娘们儿起火、拌嘴,弄得塌了中?那,捧我的那帮朋友谁还有心再活下去?
正翁:哟!这不是二姑娘吗?!(突然在二姐的哭声里发现了什么,走了过去)二姑娘,(极认真地)你的膛音儿可挺亮!大嗓儿小嗓儿都有立音儿!
婆婆:(极有气魄地咳嗽了两声,接着大喇叭似的嚷了一句)你们俩!听清楚喽!供桌上的糖瓜我可有数!四个带芝麻的,四个不带芝麻的!把我当成傻子?哼!我比谁都不傻!(迎着街门走去)
老舍:我生下来,母亲昏了过去。大姐的婆婆躲在我姑母屋里,二目圆睁。可能是话不投机,她的手气得微微发抖。
婆婆:(把烟袋从嘴角挪开,两腮的毒气肉袋一动一动地)老话说,偏方治大病!
姑母:(开始进攻)生娃娃用不着偏方!
婆婆:那也看谁生娃娃!(心中暗喜已到人马列开的时机)
姑母:(从嘴角撤出乌木长烟袋,用烟袋锅子指着客人的鼻子)谁生娃娃也不用解煤气的偏方!
婆婆:老姑奶奶!(故意称呼对方一句,先礼后兵)中了煤气就没法儿生娃娃!
姑母:(用祆袖子抹了抹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烟袋锅子一指身边的白铁炉子)几个破枣,烤得糊巴伦沁的,弄得满屋子牲口棚味儿,治病?好人都得熏出毛病来!
婆婆:好!说得好!(气得直哆嗦)老话儿讲,官儿不打送礼的!几个破枣儿?瓜籽儿不饱是人心!老姑奶奶,今儿咱们把话说到这儿了,我就不能不跟您较较真儿!我这人,不势利眼!不一门心思往上走亲戚!
姑母:一门心思往上走亲戚,那叫狗眼看人低!
婆婆:说得好!不客气地说,咱们两家结成亲家,我是看在你们姑娘大舅的面子上!要不然我,一个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会找个穷旗兵的闺女做儿媳妇?姑娘她大舅,亮蓝顶子!正三品!
姑母:(毫不示弱)亲家母!(同样预备来一次先礼后兵)亲家爹是几品?(极轻蔑地伸出四根儿手指头,咬人似的)四品!早就知道你憋的什么主意!实话告诉你,我们姑娘过门儿那天,我的主意!大舅亲自做送亲老爷!并且约来另一位亮蓝顶子、两位红顶子!两蓝两红,都戴着花翎。我们那送亲队伍……
婆婆:哼!两蓝两红?实话跟您说,甭两蓝两红!约四个一水儿的红顶子来迎亲,我都费不着一丁点事儿!佐领劝我,佐领混蛋!佐领认准你们撑死喽也凑不起一拨像样的送亲人马!(一只拳头捶打着胸口)我的主意!就邀四位五品官儿!省得把你们吓坏喽!
姑母:(一下子从炕上站了起来)把我们吓坏喽?把我们吓坏喽?说出来吓死你!我们老头子在世的时候,二品!
老舍:在这激烈的唇枪舌剑之际,大姐把我揣在怀里,一边为母亲的昏迷不醒而落泪,一边又为小弟弟的诞生而欣慰。二姐立在外面屋里,低声地哭了起来。
二姐:(边哭边害怕地小声叫着)姑姑!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