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方外交游及其诗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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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龆龀好道——道家思想少年相伴

苏轼的出生即与道家有着不解之缘。上文曾提及苏洵为求子而拜张仙之事:

洵自少豪放,尝于天圣庚午(1030年)重九玉局观无碍子肆中见一画像,笔法清奇。云乃张仙也,有祷必应,因解玉环易之。洵尚无嗣,每旦露香以告,逮数年乃得轼,又得辙,性皆嗜书。[1]

因拜送子张仙而得苏轼、苏辙,且二者皆喜读书。苏洵求子的这段经历虽看似带有神话色彩,却是真实事件。因婚后久无子嗣而虔心求仙,后生了苏轼、苏辙两位大才子,从苏洵的字里行间便可看出其欣慰与欣喜之情。苏洵既然会将这段神奇经历写在文中,必然也曾当面告知过苏轼。一个人知道自己出生时的神迹之后,便很难不存留一定的心理暗示与自我暗示。

苏轼在《上韩魏公梅直讲书》中自述“自七八岁知读书”,其真正入校读书的年龄为八岁,另《范文正公文集叙》记载“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苏轼与弟弟苏辙“皆师先君”,即跟随苏洵读书学习,但苏洵对他的教导只是在私塾外,苏轼幼年接受了正规的私塾教育,先生是道士张易简和眉山刘巨。

张易简是眉山道士,居住在天庆观,他可称得上是苏轼的启蒙老师,而道观天庆观则是苏轼幼时的学堂。50余年后,苏轼在《众妙堂记》中回忆道: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从之三年。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

此文是苏轼晚年被贬谪海南时所写,具体创作时间应为绍圣五年(1098年)三月十五日。苏轼时年61岁[2],已逾耳顺之年,却依然难忘幼年时的授业恩师张道士,在梦里重回当年的天庆观北极院,自己已成了“老先生”,而昔日的老师张道士还“如平昔”,与他坐而论道,讨论种种哲理问题。可见当年三载读书生涯给苏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张道人亦是让他几十年不见仍记忆犹新。

张易简既是道士,教授童子时便免不了以道家思想相授。《众妙堂记》所描述的梦境中,当年龆龀孩童已成老先生,与昔日的启蒙老师共同探讨艺术与技巧的关系。二人的问答中带有明显的道家哲学色彩,先用《老子》语中“玄之又玄,众妙之门”[3]做楔子,各自阐发对“玄”“妙”的解读,引发对“技与道”的探讨,而文章结尾从梦境转入现实,原是广州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学道至于妙者,自命其堂为众妙堂。从梦境到现实,从幼童到老叟,皆与道教息息相关。

不光老师张易简是道士,和苏轼同在天庆观学习生活三载的同窗陈太初后来也成了道士。《东坡志林》中《道士张易简》一文详细描述了陈太初尸解的奇幻过程:

太初,眉山市井人子也。余稍长,学日益,遂第进士制策,而太初乃为郡小吏。其后余谪居黄州,有眉山道士陆惟忠自蜀来,云:太初已尸解矣。蜀人吴师道为汉州太守,太初往客焉。正岁旦,见师道求衣食钱物,且告别。持所得尽与市人贫者,反坐于戟门下,遂卒。师道使卒舁往野外焚之。卒骂曰:“何物道士,使吾正旦舁死人!”太初微笑开目曰:“不复烦汝。”步自戟门至金雁桥下,趺坐而逝。焚之,举城人见烟焰上眇眇焉有一陈道人也。

此文作于苏轼黄州任上。当年陈太初与苏轼都拜张易简为师,几百弟子中,也唯独陈太初与苏轼被老师极力称赞,“童子几百人,师独称吾与陈太初者”。可见陈太初与苏轼同,亦是天生聪慧人士,苏轼几十年后回忆,仍旧有惺惺相惜之情。后苏轼出川参加科举,继而仕宦,后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时眉山道士陆惟忠来探,告以陈太初道成尸解之事。道教认为得道之人可以舍弃肉体而登往仙界,或不留肉体而升天。陈太初之所以日后可成得道之人,大概与眉山崇道气氛有所关联,或也受授业恩师张易简影响。苏轼在文中记录了陈太初尸解,用精准简练的文字营造出陈太初聪颖豁达、与世无争的形象,使读者观其文就可感受到太初仙气萦绕,而从苏轼的字里行间也可读出他对昔日同窗得道归仙的艳羡与崇拜。

苏轼对得道之人尊崇已非成年后经验积淀的自然选择,而是幼时便已有之。《眉州属志》记载:“矮道士李伯祥,眉州人,好为诗,诗格亦不甚高,往往有奇语。如‘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之句,皆可爱也。东坡尚幼,一见叹曰:‘此郎君,贵人也’。”[4]此事亦见苏轼《题李伯祥诗》:“余幼时学于道士张易简观中,伯祥与易简往来,尝叹曰:‘此郎君贵人也。’”一个偶出奇语的老道见幼年苏轼便赞叹此郎君为贵人,不仅说明苏轼天资聪慧,更显示出了苏轼与道人之间的亲近之感。

一个人成年后的倾向,往往在年幼时便有所流露。苏轼曾在《与刘宜翁使君书》中谈到他少时的心愿:“轼龆龀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此文是苏轼被贬惠州时所写,刘宜翁是苏轼尊崇的道士,颇懂养生之术。苏轼对其尊崇有加,在诗中盛情邀请其来游玩,最后竟然以“则小人当奉杖履以从矣”结尾。虽是谦辞,但其谦卑的程度已经超过一般意义上的谦辞,想苏轼一介文豪,天下无人不识,言语中居然如此屈尊,可见刘宜翁在苏轼心中的重要地位。所谓龆龀,指垂髫换齿之时,也指代儿童或年幼时期。苏轼说自己幼年即崇道并非刻意讨好刘宜翁,在他其他的诗文中也有过类似追述,如《与王庠书》:“轼少时本欲逃窜山林,父兄不许,迫以婚宦,故汩没至今。”此诗亦是苏轼被贬岭南时所写,王庠是苏轼的同乡兼晚辈,娶苏轼侄女为妻,苏轼称其为“姻亲”,在给黄庭坚的信中称“有侄婿王郎”。苏轼在给姻亲小辈的信中回忆往事,所说的自然是肺腑之言,可见“龆龀好道”之说不虚。此外,《跋李伯时〈卜居图〉》还可辅证:

定国求余为写杜子美《寄赞上人诗》,且令李伯时图其事,盖有归田意也。余本田家,少有志丘壑,虽为缙绅,奉养犹农夫。

所谓丘壑,历来解释不同,此处可作“隐逸”理解,类似南朝谢灵运《斋中读书》诗“昔余游京华,未尝废丘壑”[5]之意。此诗写于元祐年间,苏轼言自己少年即想隐逸,应该是对此间纷纷扰扰的党争厌恶透顶,恨不能遂少年心愿隐逸。李伯时是北宋时期著名画家,与苏轼交好;王定国是苏轼挚友,苏轼乌台诗案事发时,王亦受牵连被贬宾州。苏轼此诗实是赠两位挚友,其所说的自然是真实可靠的。再如《次韵答章传道见赠》中说“嗟我昔少年,守道贫非疚。自从出求仕,役物恐见囿”,后悔自己没有顺从少年时的心愿去甘贫守道,而是出川求仕,从此被限于一格局狭小之境地。从现有史料看,章传道其人已不可考,仅仅知道他为“闽人”,但从他的名字和与苏轼的唱和诗推测,他即使不是个道士,也一定是个具有道家思想的隐士。苏轼此诗写于第二次外任杭州之时,在这一期间章传道与苏轼屡屡相会,此诗即为与章传道的唱和诗,诗文甚长,可见苏轼欲对章传道一吐胸臆。

由此可知,苏轼在杭州任内、元祐年间、岭南时期、海南时期都写过关于年少时欲隐居山林学道内容的诗句。苏轼在海南时,于垂老之年称自己“龆龀好道”,便是对自己少年时思想倾向的一个总结。他幼年在道观读书,启蒙恩师即是道人,同窗陈太初成年后也得道成仙,苏轼长期在这种充满道教氛围的环境下生活,对道教有种亲近之感自然是情理中的事情。


[1](宋)苏洵:《嘉祐集笺注·杂文·题张仙画像》,卷十五,41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此文落款有两个版本,一为“绍圣六年三月十五日”,一为“戊寅(1098年)三月十五日”。“绍圣”为北宋哲宗的年号,此年号只使用了五年(1094—1098年),故采信后者。

[3](春秋)老子撰,陈鼓应释:《老子注释及评介》,5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9。

[4]《中国方志集成·四川府志辑》,第39册,178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5]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宋诗》,卷二,118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