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党派之意气

［英］爱狄生

天下事，利害常相丽。共和国之有政党，政党不能无流弊，诸先进国皆不克免，矧以民德民智未发达之国哉。今天相中国，共和复活，深识之士，鉴于往昔，多有提倡不党之说。然我国此后宜有政党与否，固别一问题。而善业恶业，悉由自造，欲厥后政党之获良果，端赖此日党员所种之因。余读英人爱狄生所著之“Party Spirit”与“Political Dissensions”二篇，见其叹息痛恨于党派之痡毒人国，其用心与今日倡不党之说者颇相类。其词又多危苦迫切，诚足以鞭辟国人而为今日药石之言也。因移译之，傥亦爱国之君子所乐闻乎。——译者识

每值吾侪聚谈党派之罪恶，吾友劳裘勋爵，则屡以彼髫年就学时所遭之事变为吾侪告。盖其时民党王党之竞争，正臻剧烈也。勋爵当时方弱冠，曾于途中向人以当由何道可至圣Anne巷为问（圣尊称Anne英女皇名）。而被问者，不示彼以所询之路，反叱彼为天主教之小犬（因天主教曾尊Anne为圣之故），且诘彼谁曾尊Anne为圣者。此少不更事之勋爵，几不知所措。及遇第二人，仅以当由何道可至Anne巷为问，而不称圣。不意其人又詈彼为竖耳犬，不示彼以所由之路如故也。且詈彼未生以前，Anne曾尊为圣，迄彼绞死以后，Anne仍尊为圣。勋爵告吾侪曰：余因是知以上询问之词，重述之甚非得计，乃穿越邻近各巷，以巷之名为问，以此机谋，始克达其欲觅之地，而于各党一无所忤。勋爵每述毕此事时，未尝不回忆痛恨于党派之祸人国也。伤邻里之友谊，驱善良之人互相仇视，皆党派有以致之，且地租之损失，游猎之摧残，此又显然蒙党派之影响者也。

天祸人国，孰有愈于此分裂心为害之烈乎？夫裂一政府入于二职志互异之民手，使之互相疏远，互相猜忌，水益深而火益热。设彼等果真为二异邦之人，则嫉视之情，当不至若是其甚也。此党派之结果，其遗害有不可胜言者。不仅关于二党相持，渔人得利已也，且种种私人之罪恶，亦由之潜滋暗长于各党党员之心中。民德民智，蒙此影响之害者，良非浅鲜。然不仅国民品性因之堕落已也，甚至人民普通之常识，亦斫丧无余矣。当党争剧烈时，则挟其狠戾之党派心，以从事于内乱与流血之暴动。当其极力敛抑时，则又相率出于造谣、丑诋、谤讪与偏陂评判之一途。此又自然之趋势也。质言之，即使一国之人，脑际皆为狠毒仇怨之感情所充塞，凡温良心、悲悯心、仁慈心，一切之种子，皆为党派心所蹂躏芟夷尽矣。

善哉！Plutarch（希腊大哲学及伦理学家）之言曰：人虽对于其仇敌亦不宜许有憎恶之一念存在。盖若纵汝憎恶之情，恣肆于某时，则此种感情于不觉之中，自发生于他日，由嫉仇之心，渐成恶劣之习。于是浸假而仇视汝之友，于是浸假而仇视对于汝无甚关系之人矣。吾今述Plutarch最佳之格言曰：怨恨之心，乃由内心之恶念所蕴酿，非感外界之可憎而生也。此语与氏百年前之箴言甚符合，今姑不具论，吾唯见朋侪中多数良善之心性，为党派主义所梏亡，遂至互相隔阂，如秦越相视，余不禁尽然抱无涯之戚也。此种态度，以余观之，按之理性，质诸教义，无一当者也。诚笃之士，以热心公益故，每易激其愤怒之情，时轶出于常轨以外。若关于私人利益时，当不至冲动若是也。

党派心既产此不良之结果，以斫恶吾人之品格，而吾人之评判力，亦因之生莫大之障焉。吾侪尝阅一浮浅之报章，或一谫陋之小册，而称赞之声不绝。彼宏论崇议，极有价值之作，因读者与著者所持主义之枘凿，乃反遭指摘，数穷覆瓿。是则人一为党派心所荧惑，则几全失其鉴别力，而彰善瘅恶之真相乖矣。建有功德之人，苟与批评者立于主义互殊之地位，如以两不同之居间物，介于目与所观之物之间。虽此物自身本为直为全，将见其经过此居间物所呈之形，或为弯为破，职是之故。凡英国著名之人物，鲜有不具二种相反之品格，如甲党指为大奸巨慝，而乙党又称为至圣极贤者是也。此种偏陂之成见，处于党派度态之下，其摧残学识良非浅鲜。在今日英国各阶级中，此风有披猖一时之概。昔日之有声于学界者，端赖其天资学力之卓荦，今日之负时誉者，端赖其以狂热暴行，竭力于所戴之党。书籍之见重于世，何独不然？叫嚣漫骂之文，本党人读之，相矜为善讽。干燥无味之党纲宣言书本，党人读之，则视为词坛中之妙品也。

颠倒是非之著作，固各党所优为者也。如闲居耳语，或私人所伪造污蔑之词，乃视同一毫无疑虑之事实，又从而附会之，作种种类似之推测。凡一向未曾证明，或常为人所否认之谣诼，反常供卑劣无赖之著作家武断臆说之资料。虽其心明知其伪，或至少知其可疑，然仍视此无稽之蜚语，如公认最初之原理。据以立说，无复顾忌。当彼污蔑之词基础既立，随即搜集各方面含沙射影之词，以驾说竖义于基础之上，以自圆其说。此彼等之惯技，无足异也。若近代此类无耻之行，长此不已，则恃舆论之褒贬，以劝善者日勤于为善之效力，将见中断焉。

各国政府，常有某期间，为兽性披猖之时代。昔意大利曾久陷于Guelphs与Ghibellines(Guelphs为教皇党之代表，Ghibellines为王党之代表）二党之手，法国亦久陷于赞助天主教会与反对天主教会二党之手。人之生此风雨漂摇、蜩螗鼎沸之季，有我生不辰之感矣。夫裂一国之人为无数朋党，与徉为国利民福之词，阴达自私自营之计，以诱诚实之人入党者，皆狡黠之徒，一种野心之作用也。嗟乎！彼多数良善之心，尽为狠戾不仁之气所充塞。其初讵非出于热心公益者耶？人之观察反对党，若持论不存党见，而能深洞彼之所以为彼，未有不色然起敬，岂忍出凶戾阴险之手段，以倾轧之者耶？是以诚笃之士，一旦为偏陂荒谬之见所蔽，即借此高尚爱国之原理，以自戕其善性而不悟，不亦傎耶？余握管至此，不得不述西班牙著名之谚语曰：使蠢徒恶棍，有绝迹于地球上之一日，则人心同而争端息矣。

至于余之志愿，固甚望一切守正不阿之士，组织一团，互相固结，互相援助。凡为彼等所应视为公敌者之企图，必抨击之、阻挠之，使其计不得展。其所戴何党，不必问也。设此中立稳健之团体，得告成立，则凡因竭力于所戴之党，致据有高位要津之败类，将永不复见。而志行芳洁之士，因不屑于媚党之行为，致白眼频遭，坎壈抑郁者，亦重见天日矣。盖吾侪须指摘各奸民于稠人之中，一一拽出而扑杀之，虽彼具有若何可怖，若何强健之手腕，不足虑也。反之，虽曾蒙强暴之奇辱，谣诼之潜伤，苟被屈者果为良民，吾侪宜保障之。苟被困者，果属有德之士，吾侪宜拥护之。质言之，吾侪不复问国人之为自由党或保守党，惟知善者友之，恶者仇之而已。

（本篇选自《东方杂志》第14卷第4号，译者为夏沛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