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唯物主义的历史形态和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空间
历史常常出现这样一种奇特的现象,即一个伟大思想家的某部著作以至全部著作,往往在其身后,在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历史运动之后,才真正显示出它的内在价值,重新引起人们的重视。马克思的《神圣家族》的历史命运就是如此。出版于1845年的《神圣家族》在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关注。20世纪的哲学运动及其困境,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及其自我反思,使《神圣家族》的内在价值凸显出来了。人们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转向《神圣家族》,重读这一历史性的著作,并重估它的理论价值。在重读《神圣家族》的过程中,马克思关于法国唯物主义两个派别、近代唯物主义发展史以及唯物主义与“形而上学”关系的论述,引起我们极大的理论兴趣。这是一个新的思想地平线,它启示我们重新审视唯物主义的历史形态、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空间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
1.法国唯物主义的两个派别:机械唯物主义与人本唯物主义
在西方哲学史研究中,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以下简称“法国唯物主义”)一直被称作机械唯物主义或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实际上,在法国唯物主义中存在着两个派别,即机械唯物主义和人本唯物主义。正如《神圣家族》所说:“法国唯物主义有两个派别:一派起源于笛卡儿,一派起源于洛克。后一派主要是法国有教养的分子,它直接导向社会主义。前一派是机械唯物主义,它成为真正的法国自然科学的财产。”注82
机械唯物主义派的代表人物是拉美特利,其哲学来源是本土的笛卡儿哲学。在笛卡儿哲学中,物质的本性是广延,运动的特征是位移。笛卡儿正是依靠这种抽象的物质和抽象的运动“构造出整个物理世界”,并一直主张用机械论的术语去解释自然现象。实际上,笛卡儿是以力学运动规律为基础,把山地上获得的力学原则应用于天体现象以至整个世界,从而把自然科学中的机械论观念移植到哲学中并造就了机械论的时代精神。拉美特利极为崇拜笛卡儿,认为“如果哲学的领域里没有笛卡儿,那就和科学领域里没有牛顿一样,也许还是一片荒原”注83。《神圣家族》由此认为,“拉美特利利用了笛卡儿的物理学,甚至利用了它的每一个细节。他的‘人是机器’一书是模仿笛卡儿的动物是机器写成的”注84。
的确,笛卡儿的“世界是机器”、“动物是机器”观念引导着拉美特利走进了一个唯物的同时又是机械论的世界图景之中。拉美特利沿着笛卡儿的“动物是机器”的思路提出了“人是机器”的思想,同时又深化了笛卡儿的观点。拉美特利认为,物质也有感觉能力,并把感觉同广延和运动相提并论,一并作为物质的基本属性。由此出发,拉美特利认为,人和动物的基本单位都是原子,二者结构和发生作用的方式相仿,只有量的差异,没有质的区别。在《论幸福》一书中,拉美特利明确指出:“原子的结构组成了人,原子的运动推动人前进,不依赖于人的条件决定他的性质并指引他的命运。”因此,“人是机器”。拉美特利实际上是把笛卡儿的动物结构学运用到人体上,并完全是从机械论的观点来考察人和人的本质的。
“人是机器”的观点具有双重内涵:其背后是世界的物质统一性思想,同时具有反宗教神学的意义。从根本上说,“人是机器”这一观点强调的是自然的人,这是对人的一种自然科学的研究,同时又是一种意识形态,它要求承认人的尊严、价值和天赋权利。借助自然的人,拉美特利把人从宗教神学的纠缠中解放出来,使人获得了自然的独立性;同时,由于机械论束缚了拉美特利的视野,刚从神权的重压下解放出来的人,在此又变成了一架机器,人和人的主体性都不见了。
法国唯物主义的另一派是“现实的人道主义”注85,即人本唯物主义。从理论上看,人本唯物主义起源于英国的洛克哲学,其代表人物是法国的爱尔维修。
如前所述,机械唯物主义派起源于本土的笛卡儿哲学。笛卡儿哲学有明显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不仅体现在其二元论的体系中,更重要的,是表现为笛卡儿把反封建的斗争限制在思想范围内。笛卡儿明确指出:他“始终只求克服自己,不求克服命运,只求改变自己的欲望,不求改变世界的秩序”注86。显然,这种观点和作为法国政治变革先导的唯物主义哲学是很难相容的。因此,另一部分法国哲学家希望找到一个能够作为法国革命哲学依据的学说。恰逢此时,洛克哲学被引进到法国。在法国哲学家看来,从洛克哲学出发可以得出改造环境、变革社会的结论,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因此可以作为法国革命的哲学基础。
按照洛克的观点,社会不是天然的,而是人们自己创造的;人的趋乐避苦的自然倾向指向人的利益,而人的利益的实现需要社会以及作为维系社会纽带的道德原则。所以,人是根据利益需要创造社会和道德原则的。可以看出,反宗教神学,肯定人的感性,这是洛克对“天赋观念论”批判的意义所在。它表明,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具有双重含义:既有重要的认识论意义,又有重要的政治内涵。洛克唯物主义经验论的双重含义深深触动了爱尔维修的心灵,直接成为爱尔维修唯物主义的出发点和先导。正如《神圣家族》所说,“爱尔维修也是以洛克的学说为出发点的”,并把“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注87。
爱尔维修以洛克哲学为出发点,首先是从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中提取“感觉”这一概念,并把感觉看作是人的存在方式,即“我感觉,所以我存在”。依据洛克的观点,爱尔维修认为,感觉是连接意识与客观外界的桥梁,通过感觉,人一方面不断地认识外在世界,形成和发展自己的感觉和认识;另一方面把存在于内心的关于自由的欲望和要求变为外在的争取自由的活动。根据第一方面,爱尔维修得出了“人是环境的产物”的结论;根据第二方面,爱尔维修又提出了“意见支配环境”的命题。爱尔维修提出这两个命题的宗旨在于证明这样一个道理,即人的智力天然平等,人的性格受制于外在环境,所以,要改造人,首先必须改造外在的社会环境。正如《神圣家族》所说,“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环境造成的,那就必须使环境成为合乎人性的环境”注88。这样,爱尔维修就为法国革命找到了哲学依据。
通常认为,爱尔维修同时提出这两个命题,即“人是环境的产物”和“意见支配环境”是一种逻辑矛盾、循环论证,陷入“二律背反”之中。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人和环境的确处在一种相互作用之中,“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注89。爱尔维修同时提出“人是环境的产物”和“意见支配环境”这两个命题,实际上揭示了人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是一种朴素的相互作用观点。
相互作用存在于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只有从这种普遍的相互作用出发,我们才能达到现实的因果关系。”注90历史唯物主义绝不排除相互作用,而是要求对相互作用作出合理的解释;绝不取消相互作用,而是要求寻找相互作用的基础。爱尔维修的失误并不在于同时提出了“人是环境的产物”和“意见支配环境”这两个命题,而是仅仅停留在人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上,没有去进一步探寻既决定社会环境发展又决定意见发展,引起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现实基础。这个现实基础就是人的实践活动。
在唯物主义发展史上,爱尔维修是一个转折点,以其“现实的人道主义”为标志,自然唯物主义开始衰落,人本唯物主义开始兴起。由此启示我们应重新考察唯物主义的历史形态。
2.唯物主义的历史形态:自然唯物主义、人本唯物主义和实践唯物主义
按照传统的观点,朴素或自发唯物主义、机械或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发展的三种历史形态。这三种历史形态在研究主题或理论视角上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即三者都以“整个世界”为研究对象,只不过朴素唯物主义把世界看成是一个混沌的整体;形而上学唯物主义把世界理解为一个个静止、孤立的事物;辩证唯物主义则把世界理解为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的物质体系,而历史唯物主义不过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中的推广和应用。这种观点有其合理因素,但它又把这种合理因素溶解于不合理的理解之中。在这里,唯物主义发展进程中的主题转换不见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划时代贡献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抛弃了。
随着自然科学划时代的发现,唯物主义必然要改变自己的形式。实际上,随着自然科学的重大发展和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唯物主义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形式,而且要转换自己的主题。从研究主题的历史转换这一根本点上看,唯物主义的发展经历了三个历史阶段,形成了三种历史形态,即自然唯物主义、人本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自然唯物主义始自古希腊哲学,后在霍布斯那里达到系统化的程度,并一直延伸到法国唯物主义中的机械唯物主义派。它或者在直接断言世界本身的意义上去寻求“万物的统一性”,把万物的本原归结为自然物质的某种形态,或者以经验科学对自然现象的实证研究为基础,在“认识论转向”过程中去探讨人与自然的统一性,并把物质世界以及人本身归结为自然物质的某一层次。
从总体上看,自然唯物主义根据“时间在先”的原则,把整个世界还原为自然物质,人则成了自然物质的一种表现形态。在自然唯物主义那里,“物质是一切变化的主体”,“人和自然都服从于同样的规律”。“人的一切情欲都是正在结束或正在开始的机械运动。”自然唯物主义确认了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却一笔抹杀了人的能动性、主体性和历史性。换言之,在自然唯物主义体系中,存在着“人学空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神圣家族》认为,“唯物主义在以后的发展中变得片面了”,而到了霍布斯那里,“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了”注91。
人本唯物主义起源于法国唯物主义中的另一派,即“现实的人道主义”,并在费尔巴哈那里达到了典型的形态。费尔巴哈哲学“将人连同作为人的基础的自然”作为其“唯一的、普遍的、最高的对象”,它“借助人,把一切超自然的东西归结为自然,又借助自然,把一切超人的东西归结为人”注92,并力图通过对思辨哲学以及神学的批判而“建立人的哲学批判”。这是一个以自然为基础,以人为核心和出发点的人本唯物主义体系。
按照费尔巴哈的观点,自然界是第一性的实体,但人在地位上是更重要的实体,“人是自然界最高级的生物”,因而是理解自然的钥匙。因此,要“弄清楚自然的起源和进程”,“必须从人的本质出发”注93。所以,费尔巴哈把人看作是思维与存在相统一的基础,力图以“现实的人”为基本原则来理解世界并构造哲学体系,从而建构了一种“新哲学”,即人本唯物主义。
“费尔巴哈比‘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有很大的优点: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但是,他把人只看作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注94,换言之,费尔巴哈不理解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从来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注95因此,超越人本唯物主义,建立和“历史”相结合的唯物主义即实践唯物主义是理论和历史的双重要求。
按照《神圣家族》的观点,物质生产是历史的发源地。人们为了能够生存和生活,必须进行物质实践,实现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为了实现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人和人之间必须互换其活动,并必然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这就是说,人们的生存实践活动和“实际日常生活”自始至终包含着并展现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包含着并展现为人与自然的矛盾和人与人的矛盾。而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就“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注96。因此,作为“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所关注和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就是人们的生存实践活动、“实际日常生活”所包含和展现出来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问题。
“实物是为人的存在,是人的实物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他人的定在,是他对他人的人的关系,是人对人的社会关系。”注97这就是说,作为物质实践对象化的劳动产品,即“实物”与“实物”关系的背后是人与人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活动互换的关系,或者说,“实物”不仅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体现着人与人的关系。实践唯物主义正是把人与自然之间的实践关系,即“工业和生活本身的生产方式”作为历史的基础,力图通过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改变来改变人与人的关系,通过人对物的占有关系(私有制)的扬弃来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注98。
“只有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注99具体地说,在实践中,人是以物的方式去活动并同自然发生关系的,得到的却是自然或物以人的方式而存在,从而使自然与人的关系成为“为我而存在”的关系。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关系是一种否定性的矛盾关系。人类要维持自身的存在,即肯定自身,就要对自然界进行否定性的活动,改变自然界的原生态并在其中注入人的目的,使之成为“人化自然”、“为我之物”。与动物不同,人总是在不断制造与自然的对立关系中去获得与自然的统一关系的,对自然客体的否定正是对主体自身的肯定。这种肯定、否定的辩证法使人和自然处于双向运动中:实践不断地改造、创造着自然界,在自然界中打上社会的烙印,使自然成为“社会的自然”,同时又不断地改造、创造着人本身,包括他的社会关系,不断地把自然转化为社会的要素,使社会成为“自然的社会”。“自然的社会”和“社会的自然”构成了“感性世界”,使世界二重化为自在世界和属人世界。
可以看出,人与自然之间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否定性关系是最深刻、最复杂的矛盾关系。马克思之前的众多哲学大师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矛盾关系及其基础地位,致使唯物论和辩证法遥遥相对。“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马克思高出一筹的地方就在于: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深入而全面的剖析,创立了实践唯物主义,科学地解答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这同时就实现了唯物论与辩证法的统一、唯物主义自然观与历史观的统一。这就是说,实践唯物主义创立之日,也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心主义形成之时。
无论从历史上看,还是从逻辑上说,历史唯物主义都不是所谓的辩证唯物主义在历史领域里的“推广和应用”。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中,不存在一个独立的作为理论基础的辩证唯物主义,也不存在一个独立的具有应用性质的历史唯物主义。相反,那种“排除历史过程”,脱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所谓辩证唯物主义不是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就其实质而言它只能是自然唯物主义在现代条件下的“复辟”。“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立刻显露出来。”注100
“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和“实践唯物主义”不是三种不同的“主义”,而是同一个主义即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社会生活的本质和现存世界的基础,而实践活动本身就是一种“否定性的辩证法”。因此,作为人的存在方式、社会生活本质和现存世界基础哲学反映的实践唯物主义本身就蕴涵着“否定性的辩证法”,本身就是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的统一。以现实的人为思维坐标,以实践为出发点范畴和建构原则,去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关系,使实践唯物主义展现出一个新的理论空间,即一个自足而又完整、唯物而又辩证的世界图景。这就是说,实践唯物主义不仅是一种实践观,更重要的是一种“唯物主义世界观”、“批判的世界观”注101。
3.唯物主义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
这里所说的“形而上学”,不是指与辩证法相对立意义的思维方式,而是指传统的哲学形态,即关于超验存在之本性的理论,它力图从一种永恒不变的“终极存在”或“初始本原”中去理解和把握事物的本性以及人的本性和行为依据。
从起源上看,“形而上学”形成于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一书。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形而上学”就是“第一哲学”,即关于存在之存在的学说,或者说是研究超感觉的、经验以外对象的学说。概而言之,“形而上学”所追求的是一切实在对象背后的那种终极的存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以“寻求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为宗旨,因而是一切智慧中的“最高的智慧”。
从内容上看,“形而上学”与本体论密切相关。作为一个哲学概念,本体论是由高克兰纽斯在1613年首先使用的。按其原义,本体论就是关于存在本身的学说。由于存在本身属于超感觉的对象,所以,“形而上学”与本体论两个概念往往混同使用,或者说,本体论是“形而上学”的基础或核心。
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对“形而上学”这种哲学形态的研究对象、内容范围、概念术语都作了完整的论述,从而开创了理论形态的哲学。这无疑具有积极意义。然而,亚里士多德之后,哲学家们不仅把“形而上学”中的存在日益引向脱离现实事物、超越人的存在,成为一种完全抽象化的本体,而且使“形而上学”中的存在逐渐成为一种君临人与世界之上的神秘的主宰力量。“形而上学”因此与宗教神学同流合污了,失去了自身的积极意义。因此,法国唯物主义一开始就反对“形而上学”。正如《神圣家族》所说:“18世纪的法国启蒙运动,特别是法国唯物主义,不仅是反对现存政治制度的斗争,同时是反对现存宗教和神学的斗争,而且还是反对17世纪的形而上学和反对一切形而上学,特别是反对笛卡儿、马勒伯朗士、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的公开而鲜明的斗争。”注102
法国唯物主义之所以反对“形而上学”,归根到底是由“当时法国生活的实践性质”决定的。具体地说,在18世纪,自然科学已经独立化,从“形而上学”中分化出去了。正如《神圣家族》所说,“实证科学脱离了形而上学,给自己划定了单独的活动范围”注103。而此时,牛顿经典力学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经过伏尔泰的系统介绍,牛顿的科学思想和哲学观念在18世纪的法国已经享有隆名盛誉,它造就的一种强烈的科学主义情绪刺激着相当一部分科学家、哲学家反对“形而上学”。这是其一。
其二,在18世纪,随着反封建、反宗教斗争的发展,人本身再次觉醒,开始注意自己了。正如《神圣家族》所说,“实在的本质和尘世的事物开始把人们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注104,而“形而上学”所忽视的恰恰是人本身。《神圣家族》由此认为,在18世纪,“形而上学的全部财富只剩下想像的本质和神灵的事物了”,“形而上学变得枯燥乏味了”注105。它首先“在实践上已经威信扫地”,继而“在理论上威信扫地”注106。取而代之的是“反神学、反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理论”,即法国唯物主义。从总体上看,法国唯物主义关注的正是人本身。它或者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去研究人,或者从人与社会的关系中去研究人,并把“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注107。实际上,“当时法国生活的实践性质”必然促使哲学“趋向于直接的现实,趋向于尘世的享乐和尘世的利益,趋向于尘世的世界”注108。
按照《神圣家族》的观点,首先在理论上反对“形而上学”,并使其“在理论上威信扫地”的是培尔。“对宗教的怀疑引起了培尔对作为这种信仰的支柱的形而上学的怀疑。”于是,培尔从笛卡儿的怀疑论出发去批判“形而上学”,而笛卡儿哲学本身就是一种“形而上学”。所以,《神圣家族》认为,培尔批判“形而上学”的“武器是用形而上学本身的符咒锻铸成的怀疑论”注109。这种批判可谓以毒攻毒。接着是孔狄亚克“用洛克的感觉论去反对17世纪的形而上学”注110,并集中批判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笛卡儿、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和马勒伯朗士的“形而上学”体系。
在孔狄亚克时代,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形而上学”,它们汇集在一起,在消极的意义上蔚然成风。其中,笛卡儿、马勒伯朗士、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哲学是17世纪“形而上学”的典型形态,它们以天赋观念论为理论支撑点,运用演绎法编织了一个思辨之网,或者以神为核心构造了一个神学“形而上学”,或者是“提高到思想中的绝对泛神论和一神论”。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种“神韵”。黑格尔认为,“这个时代的研究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
孔狄亚克从两个方面批判了“形而上学”:一是依据洛克的唯物主义经验论,以感觉为出发点,围绕经验而展开认识论探讨,力图根据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事实进行推理;二是依据牛顿经典力学,以观察为基础,力图以牛顿力学倡导的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来把握人类认识活动及其基本原则。
由此,孔狄亚克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的观点:感觉是经验的基本要素,一切经验都可以化为感觉;感觉是物质、外部事物、外部环境作用于感官的结果,“人的全部发展都取决于教育和外部环境”注111。
孔狄亚克及其后继者对“形而上学”展开了猛烈的攻势,充分展示了法国唯物主义的理论风采,并在哲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章。但在这个理论批判和哲学探讨的过程中,孔狄亚克又把经验主义推向极端。在这里,人的认识仅仅成了被动接受信息的机械运动,只是在狭窄的经验范围内进行安排感觉材料的活动,人及其认识的能动性、创造性、主体性都不见了。实际上,这是整个法国唯物主义的缺陷。这就势必导致认识论研究的转向,即探讨认识主体的能动性,并突出自我意识的作用。执行、完成这一“转向”任务并因此声名显赫的是康德和黑格尔,而且黑格尔又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包罗万象的“形而上学”王国。
这表明,从孔狄亚克以至整个法国启蒙哲学到康德以至整个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从“形而上学”的衰败到“形而上学”的再度兴起,是历史和逻辑的必然。换言之,法国唯物主义举起了反“形而上学”的大旗,但它并未完成反“形而上学”的任务,或者说,它没有从根本上摧毁“形而上学”。所以,“形而上学”后来在19世纪又重新登上了哲学的王座。正如《神圣家族》所说,“黑格尔天才地把17世纪的形而上学同后来的一切形而上学及德国唯心主义结合起来并建立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包罗万象的王国”,从而使“形而上学”“在德国哲学中,特别是在19世纪的德国思辨哲学中,曾有过胜利的和富有内容的复辟”注112。
“形而上学”这次“复辟”之所以是“胜利的”,是因为黑格尔在自己的“形而上学”体系中“以最宏伟的方式概括了哲学的全部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正如恩格斯所说:“这是一次胜利进军,它延续了几十年,而且决没有随着黑格尔的逝世而停止。相反,正是从1830年到1840年,‘黑格尔主义’取得了独占的统治”注113。然而,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人仅仅是绝对理性自我实现的工具,人的能动性、创造性和主体性从根本上被剥夺了。这就是说,在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体系中,不仅“本体”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人也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人和人的主体性失落了。
因此,到了19世纪中叶,西方哲学再次掀起反“形而上学”的浪潮。“对思辨的形而上学和一切形而上学的进攻,就像在18世纪那样,又跟对神学的进攻再次配合起来。”注114
首先是费尔巴哈。“费尔巴哈把形而上学的绝对精神归结为‘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从而完成了对宗教的批判。同时也巧妙地拟定了对黑格尔的思辨以及一切形而上学的批判的基本要点。”注115
接着是孔德和马克思。如果说费尔巴哈“巧妙地”拟定了批判“形而上学”的基本要点,那么,孔德和马克思则从根本上摧毁了“形而上学”。孔德从自然科学的可证实原则出发批判了“形而上学”,马克思则从人类世界的现实基础——人的实践活动出发批判了“形而上学”。这是现代精神对近代精神和古代精神的批判。这次批判及其胜利是永久性的胜利,“形而上学”从此不可能东山再起了。用《神圣家族》的话来说就是,“这种形而上学将永远屈服于现在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注116。
从本质上看,这种“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就是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并高扬人的主体性的实践唯物主义。
4.新的哲学空间的建构
实践唯物主义的产生标志着新形态的唯物主义哲学的产生,它完成了唯物主义“哲学空间”的坐标转换。考察一个哲学是否具有独立的形态,从根本上是看其是否确立了一个新的“哲学空间”,如果确立了“哲学空间”,又为其他哲学所不能取代,这也就是确立了一个具有自身独立性的哲学体系。而“哲学空间”则是由考察问题的坐标系统、出发点范畴和体系的建构原则三者构成的。我们现在用这一观点来分析实践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差异点。
首先,旧唯物主义从“客体坐标”来考察世界,实践唯物主义从“主体坐标”来考察对象,它完成了“哲学空间”由“客体坐标”到“主体坐标”的转换,为人类提供了一个考察世界和人的发展的新坐标系统。
实践唯物主义的根本特点,在于考察问题的坐标转换,这在马克思对哲学史和唯物主义发展史的理解中鲜明地体现出来。马克思用“纯粹的唯物主义”、“直观的唯物主义”来指称旧唯物主义。纯粹的唯物主义就是“客体的唯物主义”,它包括费尔巴哈人本唯物主义以前的所有唯物主义,这种唯物主义的特点是只从客体方面来理解对象,它的要害是“敌视人”,把人与自然等同起来。直观的唯物主义是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
“直观的唯物主义”具有两重性:一方面,直观唯物主义从“物的尺度”进到“人的尺度”,从而高于旧唯物主义;另一方面,直观唯物主义不是把人理解为感性活动,而是停留在抽象的人上,又与旧唯物主义没有区分开来。马克思则把人类发展原则贯彻于唯物主义发展史中,要求从实践、从主体方面来把握“对象、现实、感性”,这就完成了“哲学空间”的坐标转换,形成了新的主体的坐标系统,这也是实践唯物主义不同于旧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因。
其次,旧唯物主义把“物质”作为整个哲学的出发点范畴,实践唯物主义则把“实践”作为整个哲学的出发点范畴,它完成了“哲学空间”出发点范畴的转换,从而为人类提供了一个新的哲学体系。
旧唯物主义把“物质”作为哲学的起点,认为世界、社会、人、思维是物质的展开,是其多样性的表现,而实践唯物主义则高扬人的主体原则,它并不否认人类产生之前的物质世界的先在性,但却把整个眼光关注于人的实践和实践的人,由此出发认识世界、社会、人和思维。
具体地说,实践范畴之所以是实践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因为:(1)社会是人类在实践活动中自我创造的,实践是社会的存在方式,社会在本质上是实践的,所以,必须从实践出发来考察社会;(2)人的主体地位和本质是在实践中形成和发展的,因此,实践亦是人的本质、人之所以为这样的人的原因,所以,必须从实践出发来考察人和人的发展;(3)人对世界的理解和把握也不是抽象的、一般的,而是在实践中理解和把握的,实践展开到什么程度,人对世界的理解和把握也就到什么水平,所以,人对世界的理解是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并以实践作为把握“现实世界”的尺度;(4)思维本质上也是实践结构的内化和升华,思维本质上也是实践的;(5)社会、人类和现实世界的发展也只有在实践中才能实际地达到,离开实践,我们就谈不上发展、自由。所以,由实践范畴出发来把握“对象、现实、感性”,就形成了新的哲学体系。
最后,旧唯物主义把“物质”作为整个哲学的建构原则,而实践唯物主义则把“实践”作为自身哲学的建构原则,从而构建了“改变世界”的哲学,实现了哲学随时代实践发展而不断改变自身形式的体系转换。
旧唯物主义不仅以“物质”为整个哲学的起点,并且以“物质发展原则”建构起整个哲学体系,这种哲学归根到底是说明世界“是什么”、“怎么样”的哲学。实践唯物主义则与此不同,它以“实践”为整个哲学的建构原则。这里包含二重含义:
一是实践贯彻了人对世界的改变性,它要求突出人类的主体性,它回答的是,世界应该对人是什么样的,如何使世界更加符合“人类本性”的发展,即如何安排周围世界,使世界符合人的要求,体现出人类的主体性。因此,实践唯物主义又是“改变世界”的哲学。
二是既然实践是整个哲学的建构原则,那么,也就要求哲学随着实践发展而不断改变自己的形式,使哲学实现开放性,而哲学的科学性是在开放性中实现的,无论是哲学的开放性还是哲学的科学性,归根结底都是实践性的体现和展开。
正是在以上两重含义上,我们说实践唯物主义又是高扬人类主体性的唯物主义,它体现的正是人类主体力量高度发展的现代精神,是现代新的实践格局和时代格局的体现。因此,我们现在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的唯物主义,并不仅仅局限于“回到马克思”,本质上它是“回归”和“展开”的统一,是立足于现代实践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再认识的结果。
立足于现代实践格局基础之上的实践唯物主义,一方面把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作为既设前提包含于其中,另一方面又要适应现时代的要求,以现代的实践格局为现实基础,重新安排自己的范畴体系。马克思曾论及经济范畴和社会发展的关系,认为“把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排列是不行的,错误的。它们的次序倒是由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相互关系决定的,这种关系同表现出来的它们的自然次序或者符合历史发展的次序恰好相反”注117。哲学范畴的安排也是一样。按历史次序应该是自然界——人——社会——思维,但这种“安排是不行的,错误的”。哲学范畴的次序也应该由现代社会实践格局所决定。这就是实践唯物主义所坚持的本质精神。哲学总是以发展着的实践格局为自己的出发点,作为安排自身范畴和改变自己形式的依据。
马克思所创立的新唯物主义是把“人类世界”、“现存世界”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可以从八个方面来理解和深化实践唯物主义。
第一,出发点范畴——实践。
对出发点范畴理解的不同,是实践唯物主义与其他形态的唯物主义的根本分歧。其他形态的唯物主义都以抽象的“物质”(其实大多是指自然)为出发点范畴,实践这一能动的范畴或者不存在或者被曲解了。在原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中,实践被囿于认识论之中,作为与认识对应的范畴出现,实践的全部意义被缩小了;实践的“客观性”得到了充分强调,但实践更为重要的一方面,即主体性、批判性被忽视了,而对于马克思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实践的主体性、批判性,这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实践被停留于中介过程、手段过程,而实践本身作为总体性的范畴却被忽视了。上述三个缺点,使实践这一具有蓬勃生机的范畴失去了活力和生命力。
在实践唯物主义中,实践范畴获得了充分的解放,成为全部哲学的基础和出发点。实践之所以能够成为全部哲学的出发点,这是因为:(1)社会是实践的展开形式,社会是人类在实践中创造出来的存在方式,或者说它是人的实践和实践的人的存在形式,社会在本质上和形式上都是实践的;(2)现存世界和对象是在人们的实践中生成并被把握的,“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注118,人是通过实践来理解和把握对象世界,思维不应是相反的;(3)人本质上也是实践的,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也就怎样,人是“总体存在物”,“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注119;(4)思维本质上是人类实践结构的内化和升华,必须从实践运动的深层结构来考察思维,仅仅停留于“反映论”上是不够的;(5)人类自身的发展和解放,哲学本身的改革,也只有通过实践这唯一的途径才能切实地达到。
由此看来,实践唯物主义与其他唯物主义的分歧,确实是结构性的、本质上的分歧。
第二,坐标系统——主体。
人们所面对的世界,只存在着永恒的物质转换和相互作用过程,其间既有低级向高级、由平衡结构向耗散结构的发展过程,也有高级向低级的向下运动、“熵增加”的过程。人作为世界的一分子,本质上也属于这永恒的物质转换中的一个环节。实践唯物主义并不否认客体对人的制约性,但它又认为,“对象、现实、感性”又是主体实践活动的产物和结果,人的被决定性只是作为历史条件的制约因素出现在人的创造活动之中。实践唯物主义与一般唯物主义的区别就在于,它把人的主体地位突出出来,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坐标系统。这个坐标系统有四个特点:
一是形成了以人类为一方,世界、对象为另一方的新的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人是主体,世界、对象是人的有用物。换言之,实践唯物主义不再从物质的自然运动角度来考察人与世界的关系,而从人类的实践活动来认识和把握人与世界的关系。
二是人是以它的主体地位来把握和改变世界的。换言之,人类从自身的需要出发,充分发挥“理性的狡计”,使物按照主体需要的形式和方向运转起来,从而使世界满足人的需要和发展,实现人的主体性。
三是人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以人类需要和发展为目标的自组织、自反馈、自调节、自控制的活动系统,必须从这一点出发来考察一切问题,这是主体坐标系统的核心。马克思始终一贯地坚持着他的主体坐标系统的原则,并认为人与世界是这样一种关系,即人积极地活动,通过活动来取得一定的外界物,从而满足自己的需要(因而,他们是从生产开始的)。由于这一过程的重复,这些物能满足人们需要的这一属性,就铭记在他们的头脑中了。
四是满足自身需要的改变世界的主体活动不仅在思维中积淀下来,形成了如皮亚杰所揭示的认识发生的过程,而且通过社会的形式继承下来,从而形成了信息量急剧膨胀、形式越来越多样化的自组织的主体系统。
从主体坐标系统来考察客体和对象系统,客体本质上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属于“人的无机的身体”。换言之,人通过实践实现主体的对象性的存在,“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占有对象”注120。这里深刻地贯彻了主体性原则。可以说,离开了实践原则、主体性原则,离开了人类的自组织原则,也就丢弃了实践唯物主义的灵魂。
第三,世界——实践的要素和前提。
世界,又称物质、自然、对象、现实,它本身包含二重含义:一是“大世界”概念,指作为自然、社会、人之总和的宇宙;二是“小世界”概念,指与人对立的对象世界、环境,或与社会对立的“自然”。这里主要讨论“小世界”概念。但是,无论是对“大世界”还是对“小世界”的认识,实践唯物主义从来都反对抽象地来谈论“物质”、“自然”,认为人对“物质”、“自然”的把握总是以“实践”为中介的,“纯粹自然”对人来说是无意义、无价值的。“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注121这里所说的“无”、“不存在”,并不是说“纯粹自然”全属虚无,而是在对人的“意义”上来说,它是“不存在”的,因为人不可能没有“中介”而把握“纯粹自然”。
当然,实践唯物主义并不否认“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但是,当我们谈论这种“优先地位”时,已经内在地附加了一个条件,即“优先地位”是对人而言的,这里已经需要把人“看作是某种与自然界不同的东西”注122了。也就是说,这里产生了主体、客体、中介系统的区别,“优先地位”同样是通过实践这一中介系统来把握的。实践唯物主义是在以下三种意义上来讨论世界问题的:
一是世界是实践的前提和要素。没有对象世界,当然也就没有对象性活动的实践。但是,作为前提的“世界”反过来又是历史的、社会的,它与实践产生互为因果的双向关系,所以又转化为实践的要素。
二是世界是实践的结果。世界也就是“现存世界”、“对象世界”,人“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注123。
三是“世界”是人类通过实践而把握的相对形式。人类对世界的认识随实践格局的转换而深化。马克思一再强调:“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密切相联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注124换言之,在人类实践运动中只有“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世界”只是在自然与历史的相互作用中作出的“抽象”,这种“抽象”决不是一般的、绝对的,而是历史地变动的,它本身是以“主体”和“实践”为中介而特殊地生成的。这就从根本上拒斥了凝固的、一成不变的世界概念,形成了一个全新的、通过实践对人生成的“世界”概念。
第四,社会——人类实践活动的展开形式。
社会是人类在实践活动中创造出来的,它是实践活动的展开形式。社会无非是人类实践的静态表现,而实践则是人类社会的动态过程;前者表现为存在形式,后者表现为动态活动。马克思从来没有离开实践活动来研究社会,相反,马克思认为,生产力与交往形式的关系就是交往形式与个人行动的或活动的关系,“分工和私有制表达的是同一件事情,一个是就活动而言,另一个是就活动的产品而言”注125。马克思研究了一系列“活动”,如物质活动、脑力活动、政治活动、宗教活动、自主活动等,并把社会的异化现象归结为“社会活动固定化”的产物,把未来社会看作是自主活动与物质生活一致起来的社会。
从实践唯物主义观点看,必须从人的活动来再认识社会。马克思为了分析资本主义的经济形态,把人的活动抽象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这作为一种深入到人的活动内在结构中的分析是十分重要的。但是,我们的理解在这里发生了两个偏差:一是马克思对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的分析是从属于人的实践活动的,其核心是实践活动问题,但是我们完全忽视了问题的核心;二是我们又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抽象”模式化、公式化,把它看成凌驾于人类实践活动之上的抽象的社会规律。
于是,社会成为离开了人的实践活动仿佛自己运行、自己发展的“无主体的过程”,仅仅成为一个“自然历史过程”。现在是彻底扭转这种观念的时候了。社会发展的必然性,即历史必然性问题本质上是一个实践问题。我们必须从实践活动的具体性来展开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性、多样性、选择性及其内在关系,并把社会发展的各种特点看作是实践活动的具体性所包含的。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解决。
第五,唯物辩证法——以实践辩证法为核心的三级系统。
现行的辩证法被界说为自然界、社会、思维发展的一般规律,是关于永恒发展和普遍联系的学说;同时,辩证法又分为客观辩证法(包括历史辩证法)、主观辩证法,而沟通客观辩证法与主观辩证法的中介是“反映”,即主观辩证法是客观辩证法的反映。这一辩证法系统忽视了实践辩证法。
在马克思看来,自在自为运动着的是人类的实践活动。人类在改造、认识着自然的同时,也改造、创造和认识着人类自身——他的肉体组织、社会关系和思维结构等。一句话,人类是通过实践来形成人类本身、人类社会、人类世界以及人们对世界的认识的。马克思把辩证法从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囚笼中解放出来的过程,就是从实践的辩证法,即把主客体的相互作用、人的本质和人的自我生成的源泉等问题“颠倒过来”开始的。因此,实践辩证法是全部辩证法的核心。而所谓的“客观辩证法”与“主观辩证法”乃是实践辩证法分离的产物。
实践辩证法是以主体为轴心的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辩证法。它回答的是主体如何以自己的活动来改变物的形态,主体与客体处于什么样的相互关系中,在什么情况下客体异化,如何不断实现对限定的超越,在现时代主客体又处于何种新的关系之中等。显然,实践辩证法是唯物辩证法的现实基础,客观辩证法与主观辩证法是人类对实践辩证法作二极抽象的产物。如果把它们综合起来,这就是一个以实践辩证法为核心,包含着客观辩证法与主观辩证法的三极抽象的三级系统。毫无疑问,在辩证法领域内,我们同样要贯彻“实践”的出发点,这应当看作是辩证法在现代的发展。
第六,认识——实践结构的内化和升华。
我们以前把认识的本质归结为反映,这是正确的,但又是不够的。反映论是常规性、经验性实践的必然产物。它虽然是一切唯物主义在认识论上的共同基础,但实践唯物主义不能仅仅停留在反映论上。只要粗浅地考察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反映概念远远地大于认识概念。反映是普遍地存在于人的感情、意志、爱、需要等之中的要素。换言之,感情也是反映,意志也是反映,爱也是反映,需要也是反映。在这种情况下,当我们说认识也是反映时就没有把认识与人的其他的对象性反映区分开来,也就没有抓住认识本身的特殊性质。反映仅仅是认识的一种特点而已,虽然是基本的特点。停留在反映论上的认识论,由于它是从人的对象性活动的一般特征出发,因而也就不会有远大的前途。
人的认识是“反映”,但不是一般的反映,而是经过主体观念地改造过的反映,这就形成了人类独有的“认识”。认识区别于人的其他对象性反映的东西,就在于认识总是以“有序的东西”、“格”、“概念”等来整理“世界”。但是这种“有序的东西”、“格”、“概念”等决不是仅仅通过感觉、知觉、表象得到的,它们有着更为深刻的现实基础,即它们是行为的“格”、实践的“格”的内化和升华。
行为的“格”和实践的“格”的变化,表现为实践发展的历史。它是社会的中介系统扩大的过程。这一过程既改变着感觉,也改变着认识的格。所以,在马克思看来,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史的产物。同样,概念、范畴系统也是随社会发展而变化的。因此,对世界的认识程度取决于实践的“格”以及由实践的“格”所内化和升华的思维的“格”。换言之,不存在一条抽象的“反映”和“摹写”过程,以及抽象的感性到理性的过程,因为即使感觉本身,也已经被实践所中介,现代人的感觉与古代人的感觉也决不会是一样的。列宁在《哲学笔记》中曾指出:“人的实践活动必须亿万次地使人的意识去重复不同的逻辑的式”。在这段话的边上,列宁还批道:“逻辑的范畴和人的实践”注126。我们必须寻找一条新的认识论道路,这就是把认识看作是实践的“格”的内化和升华的过程,而不是仅仅停留于抽象的“反映论”上。
第七,人类——自我塑造的自组织系统。
在实践唯物主义看来,人是自我塑造的,即人既是自律的又是他律的,既是限定的又是自我超越的。人,就其限定性、他律来看,无疑是被规定的,即人“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整个世界历史、生产力的全部发展、文明的全部结晶的产物。但是,人又是自律和自我超越的,因为无论是社会关系,还是世界历史,都是人类世世代代自己创造出来的,并且人有着自我意识,意识到对象和自我,意识到历史条件和主体条件,意识到自己的限定,也就是把自己作为自己的认识和改造对象,因而人又是“自我塑造”的。
所以,马克思认为,人的类特征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他自己的生活对他是对象,仅仅由于这一点,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换言之,人的自由就在于他能够认识和把握现存世界和他自己,从而也就能克服自己的不足,设计出新的发展的目标,重新塑造自己。
“人们的社会历史始终只是他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注127。人作为“自我塑造”的自组织系统,要求每个人的全面发展以及人的个性化,排除人的自主活动与物质生活过程的分离,排除社会经济、政治、文明处于无权状态下的“偶然的个人”、“抽象的个人”。实践唯物主义从人的实践和实践的人出发,要求“排除一切不依赖于个人而存在的东西”,要求实现“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总和的占有”,其最后的落脚点无非是全面发展的个人。换言之,个人问题、个人全面发展的程度是我们衡量社会发展的重要尺度之一,而这一问题恰恰是现行的辩证唯物主义体系所忽视和批判的。
第八,实践本体论以及由此产生的开放性的建构原则。
实践唯物主义要求以实践为基础来考察自然、社会、人的发展,所以,它必然反对离开实践、离开人抽象地讨论问题的方式。马克思指出:“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注128“一定的外界物是为了满足已经生活在一定的社会联系中的人{这是从存在语言这一点必然得出的假设}的需要服务的。”注129显然,离开人的实践活动抽象地讨论世界的本质、运动方式、谁决定谁、最终的根源,都是“形而上学”的;继续沿着这条本体论的道路走下去,必然背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
实践唯物主义否定旧唯物主义那种以“实体”为核心的静态的、一经把握就永恒不变的本体,而确立了实践本体论:实践是“整个人类世界”、“整个现存世界”的基础;实践是“整个人类世界”、“整个现存世界”的本质;实践又是人类一切新的关系“由此产生”的源泉。这是一种以物质实践活动为基础的动态的、不断发展的、不断生成的本体。这种本体论的根本特点就在于,它立足于人类本身活动并关注人类自身的发展,是一种动态的本体论,是以扬弃的形式把“物质”、“自然”包括在自身之中的新的本体论。这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必然使实践唯物主义体系贯彻动态的实践建构原则,并随着人类实践格局的转换而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形式。
(杨 耕 王 于 陈志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