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伦理与现代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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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以“爱人”为核心的社会道德

孔子在伦理思想史上的最大贡献,就是他最早发现了“人”的重要,在政治生活、道德生活中强调了对“人”的重视。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孔子是自觉地从“类”的方面考察了人,发现了个人同“类”的关系。

从人类历史的发展来考察,在原始社会,人类在脱离动物界以后的一段漫长的时期内,虽然在共同劳动和相互交往中,逐渐形成了人和人之间的简单而又必要的行为准则,使他们逐步具有团结友爱的感情和相互帮助、共同合作的习俗传统,形成了善与恶的观念。但是,原始人还没有把氏族同个人分离开来,没有明确的“个人”观念,只是把自己融合在氏族的观念之中。这些情况使得原始人根本不可能自觉地以“类”的观点来考虑个人和“类”的关系。

私有制的出现和人们财富的多寡愈来愈悬殊,导致了特权阶级的形成和奴隶社会的出现。奴隶主阶级强调了自己是“人”,但从来不把奴隶当人看待。他们利用自己的财富、地位和权势,力图使奴隶不但实际上作为一个会说话的工具,受他们驱使,而且还要把奴隶们真正变成一个会说话的工具。奴隶主们用尽各种办法,使奴隶们变得愚昧、迟钝,使他们除了劳动之外,只知道吃饭、睡觉和生育后代。因此,可以明确地说,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奴隶是没有人格的。但是,由于孔子当时所处的历史时代,大量的奴隶转化为农奴、佃农,社会关系变得复杂化了,奴隶主、封建主、农奴和佃农之间的关系需要从政治上和伦理道德上加以调整。在社会的大变动中,被统治阶级显示出了自己的重要作用,使得统治阶级在伦理道德意义上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人,不得不愈来愈多地重视他们。作为奴隶主阶级伦理思想集大成者的孔子,从人与人的关系上探讨了人的问题,不仅在中国伦理思想史上,就是在世界伦理思想史上,也是做了对“人”的最早的系统的探讨。孔子所理解的人,从字面上讲,具有多方面的意义,不仅包括奴隶主、封建主、自由民,甚至也包括奴隶在内。

孔子的伦理思想的核心是“仁”,也可以说是“爱人”。《论语》中关于“仁”的讲法很多,最重要的有以下几条: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 ,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同上)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论语·公冶长》)

以上六条,我们认为是孔子关于“仁”的思想的最重要的论述,其中最后一条,虽不是孔子说的,而是他的弟子子贡对孔子思想的发挥,但它完全代表着孔子本人关于“仁”的思想。以上这几条,有着三方面的意思:一是对“仁”的内涵的解释;二是为“仁”的方法;三是达到“仁”的具体要求。

关于“仁”的解释,最重要、最简明而且最确切的就是“爱人”这两个字。“仁”字,在古代通训为“人”。《论语·里仁》:“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论语·雍也》:“井有仁焉。”《论语·宪问》:“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这都可说明“仁”和“人”是相通的。《中庸》中说“仁者,人也”,说得更为直截了当。“仁”,从人从二,其本义就是二人,指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孔子把“仁”作为他的思想体系的核心,实际上就是以人为核心。孔子总结了前人关于“仁”的思想,把它发展为在人和人的关系中所应该遵循的最高原则。“爱人”是孔子的“仁”的精神实质。从以上所引《论语》中关于“仁”的几条论述来看,所谓“仁”,所谓“爱人”,最主要的就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要把其他人当作自己的同类,当作与自己同样的人来看待,并以自己的愿望、欲求去理解别人的愿望和欲求;当我自己有什么欲望和要求的时候,总要想着我周围的人以至于所有的人也都有这样的欲望和要求,因此,在满足自己的要求和欲望的时候,就应该想着也使别人满足同样的欲望和要求;同样,如果我不喜欢不愿意别人所加于我的一切,就绝不要以这类事情去强加于别人。由此可见,爱人之道首先就是要尊重别人,推己及人。

推己及人的思想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忠恕之道”。《论语·里仁》中载:“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认为,在他的道德理论中有一个根本的东西贯穿始终。“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曾子把这个东西理解为“忠恕之道”,这基本上是符合孔子原意的。从孔子的整个思想体系来看,恕,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忠恕都是“爱人”的表现,它的确切意义就是人应当尊重、爱护自己的同类。

当然,对孔子所说的“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思想,还应该进行具体分析。从字面上来说或从一般意义上来看,其中包含着人都应该爱护自己的同类的思想,爱人也就是说要爱所有的人。但是,就其严格意义来讲,爱人只能是对奴隶主阶级内部而言的,不但奴隶不在他们所爱的范围之内,就是除奴隶之外的其他“小人”,也是不值得爱的。《论语·宪问》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论语·里仁》中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又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论语·阳货》)孔子的这些言论,说明他所提倡的爱就其主要内容来说,是指统治阶级内部相互的爱。对于“小人”或劳动者,给一点怜悯和恩惠,是为了能够更容易地役使他们。孔子作为一个奴隶主阶级的思想家,总是要为奴隶主阶级的长治久安着想,总要使“爱人”的道德原则为奴隶主阶级的特定利益和狭隘目的服务。然而,孔子提出“爱人”的思想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孔子提出的“使民如承大祭”、对待劳动人民强调因其所利而利之,要宽要惠和富民、教民等思想,显然比以往奴隶主根本不把奴隶当人看待要好得多,这在客观上对劳动者是有利的。

孔子提出了实行“仁”或“爱人”的最基本、最重要的方法,这就是“能近取譬”。从字面上解释,“能近取譬”就是能够以切近的事情或行为作范例,一步一步地去实行“仁”。然而,所谓切近的事情或行为是有特定含义的。“近”字可以有两种含义:一种意思是,近就是自己,即以自己的感受来推己及人;一种意思是,近就是同自己最亲近的人,按照这一意思,则应指的是自己的家庭成员或其他亲近之人。一般说来,一个人是爱其父母、兄弟、妻子的。以爱父母、兄弟、妻子之行为作例子,以爱父母、兄弟、妻子之心去爱他人、爱一切人,这就是“能近取譬”。“能近取譬”的意义就在于以孝悌等道德为基础,由爱家庭成员及其他亲近之人扩展到爱一切人。孔子的弟子有子对此有较好的理解,他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从这里明显可以看出,他是把孝悌当作行仁的基础,先学好孝,学好悌,仁或爱人也就自然能生出来。“能近取譬”的方法,与孔子所主张的“亲亲”原则、爱有差等是完全一致的。有人把忠恕说成是实行“仁”的方法,这是一种误解。

孔子伦理思想的核心是仁,而仁中又包含着多种道德要求。在《论语》一书中,有一百余处谈到仁。综而观之,仁中所包含的具体的道德要求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孝和悌是包含在仁中的最低道德要求,也是仁的基础。孔子有一个名叫宰我的弟子认为,父母死了,守孝三年,未免太长久了,他主张守丧期一年为好。孔子听了之后很不高兴,问宰我:“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意思是说,你的父母死了,不到三年,你便吃白米饭,穿花缎衣,你心里安不安呢?宰我回答说:“安。”宰我走后,孔子责备宰我说:“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论语·阳货》)由此可见,孔子本人也是把孝悌作为仁人的最起码的要求来看待的。躬行好孝悌,就能够做到“在家无怨”。

第二,恭敬、诚实、智慧、勇敢、宽厚、勤敏、不怕困难、“守死善道”、“教不倦”等道德要求,构成了仁的主体。另外,刚直、果决、朴质、话不轻易出口等,也接近于仁德。这些道德要求散见于《论语》中,做到了这些道德要求,就基本上可算作一个仁人了。

第三,仁的具体的道德要求还在于:对劳动者要慈惠、宽大,使之富足、知礼、安宁。《论语·阳货》载孔子语,认为能行恭、宽、信、敏、惠五者于天下,就算是做到了仁。其中的“惠”字,主要是指对劳动者施以恩惠;其中的“宽”字,意为宽厚、宽大,既可以用以调整统治阶级内部的关系,也可在一定限度内适用于统治阶级对待劳动者的态度。仁者应当“使民以时”、“使民如承大祭”,应当对小民“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实行教化。孔子还称赞管仲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论语·宪问》)匡正天下,止息战争,使人民安居乐业,仁人就应当是这样的。

仁这个道德范畴包含了多种道德要求,在这些道德要求中贯穿着“爱人”的道德原则,贯穿着忠恕之道。反过来说,上述三个方面的道德要求都从不同的角度体现着爱人和忠恕的精神。

研究孔子的仁的思想,不能不探讨仁和礼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的关系。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仁是核心,礼是从属于仁的。《吕氏春秋》说:“孔子贵仁。”《孟子·滕文公下》也说:“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孔子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论语·卫灵公》)“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在孔子看来,单纯的礼的形式是毫无意义的,礼的形式只有与道德的、政治的内容有机地结合起来,对于人们的行为才有指导意义。《论语·八佾》载:“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子罕》载:“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孔子对于礼,并不注重烦琐的仪式,而是注重其道德的内容和本质。父母死后,葬之以礼,这是孔子提出的行孝的具体要求之一。然而,孔子认为,举行丧礼,与其仪文周备,倒不如对死者有沉痛的哀悼。对于一般的礼来说,与其铺张浪费,倒不如朴素俭约。礼帽用麻料做成,是合于传统的礼的,现在大家都用丝料,这样省俭些,孔子就同意大家的做法,同意用“纯冕”代替“麻冕”。臣见君,先在堂下磕头,然后升堂又磕头,这是传统的礼节,现在大家都免除了堂下的磕头,只升堂后磕头。孔子认为,大家这样做是倨傲的表现。尽管大家都这样做,孔子还是主张传统的礼,要先在堂下磕头。由此可见,礼仪的改革,主要是要看其是否合乎道德的要求。道德或仁是内容,礼仪是形式,道德或仁为主,礼仪为从,这在孔子的言论中是极其明显的。

礼也是很重要的,它是仁或道德的文饰、节制。孔子说:“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论语·卫灵公》)这就是说,有了好的聪明才智、好的仁德、好的态度,而不以好的礼仪去行动,那就不是尽善尽美的。这里着重强调了礼的文饰作用。行礼要体现道德或仁,行仁要用礼来修饰,两者配合适当,才算是完美无缺。礼,对于长久地保持仁有重要的作用。春秋末期,统治阶级的地位十分不稳,奴隶主等级制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孔子以恢复传统的正常的等级秩序为己任,同时也希望他的得意弟子颜渊和他一起来完成这一事业。颜渊问什么是仁,孔子回答说:“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这是把恢复周礼的权威、恢复传统宗法制度的正常秩序看做是仁。这个要求是很高的,在孔门诸弟子中,恐怕只有颜渊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复礼”的含义绝不只是恢复传统的周礼,它还包含着对传统的“礼”加以改良,使之重新发挥作用的意思。做到了这一点,结果必然会是上尊下卑,各司其职,无僭越犯上之行,无侵略作乱之事,天下秩序井然,这当然是非常大的仁。复礼是手段,达到仁是目的。恢复了礼的效用,使天下之人都知礼,都行礼,那么,天下也就消除了不仁的现象;能使礼长久地行之有效,人们的仁德也就更能长久地保持。在孔子那里,仁的内容和礼的形式是不可割裂的。离开了礼,仁就没有着落,就不够完美;离开了仁,礼就变为虚伪的客套,变为毫无意义的仪式了。

总之,孔子关于仁(爱人)的思想,在中外伦理思想史上,是有重要意义的。他的伦理思想的主要内容,就是对人的认识,这在伦理认识史上是具有开创性的。孔子提出的“爱人”的人字,包含了不同等级的人,甚至也包括奴隶在内。孔子的“爱人”,是有差等的爱,是不平等的爱。奴隶主之间、奴隶主和劳动者之间,都可以讲“爱”,只不过是爱的实质、程度和方式不同罢了。“爱人”的思想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但它有着多方面的局限。

孔子的仁(爱人)的思想,在历史上曾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就连德国19世纪著名的资产阶级哲学家费尔巴哈,也对孔子的爱人思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费尔巴哈在他的《幸福论》中说道:

中国的圣人孔夫子说:“凡一个人的心地诚实,他保持对他人如同对自己一样的思想方式,他不离开人的理性本性所赋予人的那种义务的道德规律,所以他就不把自己不愿别人向他做的事施诸别人。”(注:《礼记·中庸》原文为:“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在另一个地方他这样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许多由人们思考出来的道德原理和训诫中,这个素朴的通俗的原理是最好的、最真实的,同时也是最明显而且最有说服力的,因为这个原理诉诸人心,因为它使自己对于幸福的追求服从良心的指示。当你有了你所希望的东西,当你幸福的时候,你不希望别人把你不愿意的事施诸于你,即不要对你做坏事和恶事,那末你也不要把这些事施诸于他们。当你不幸时,你希望别人做你所希望的事,即希望他们帮助你,当你无法自助的时候,希望别人对你做善事,那末当他们需要你时,当他们不幸时,你也同样对他们做。

费尔巴哈认为,这就是“健全的、纯朴的、正直的、诚实的道德,是渗透到血和肉中的人的道德,而不是幻想的、伪善的、道貌岸然的道德”(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577~578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费尔巴哈以资产阶级的“类”的观点,即近代人道主义的观点来理解孔子的“仁”,赋予了某些孔子的“仁”所没有的意义。为什么孔子的“仁”在几千年以后会引起这么大的共鸣?为什么孔子所宣扬的“仁”会得到资产阶级思想家费尔巴哈如此高的评价?这确实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