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民本的思想
天的观念与家族的观念互相结合,在政治上产生出一新名词焉,曰“天子”。天子之称,始于《书经》之《西伯戡黎》,次则《洪范》,次则《诗经》雅、颂中亦数见。《洪范》曰: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此语最能表出各代“天子”理想之全部。天子者即天之子。《诗》所谓“昊天其子之”也。一面为天之子,一面又为民之父母。故《诗》亦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有此天子以“格于上下”(《尧典》文)而为之媒介,遂以形成一“天人相与”之大家族。此古代政治上之最高理想也。邃古之“巫觋政治”,不过凭附一人以宣达天意,政治完全隶属于宗教之下。此种“天子政治”,则认定一人以执行天意,故曰:“天工人其代之”。天而有代理人,则政教分离之第一步也。若此者,吾名之曰间接的天治主义。
然则天子与人民为相对的阶级耶?是又不然。《召诰》之言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元子者何?众子之长也。人人共以天为父,而王实长之云尔。元子而常常可以改,则元子与众子之地位原非绝对的。质言之,则人人皆可以为天子也。(《公羊传》云:“谓为天之子也可,谓为母之子也可,尊者取尊称焉,卑者取卑称焉。”此谓人人皆天之子,而王者以尊故专用此名表之云尔。此可为《召诰》元子义之注脚。)此种人类平等的大精神,遂为后世民本主义之总根芽。
元子谁改之?自然是天改之。天既有动作,必有意志,天之意志何从见?托民意以见。此即天治主义与民本主义之所由结合也。《书经》中此种理想,已表示得十分圆满。如:
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皋陶谟》)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泰誓》逸文《孟子》引)
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康诰》)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泰誓》逸文《左·襄三十一》引)
天子为天之代理人,在天监督之下以行政治,则本来之最高主权属于天,甚明。然此抽象的天,曷由能行使其监督耶?吾先民以为天之知(聪明)能(明威)视听,皆假涂于人民以体现之。民之所欲恶,即天之所欲恶。于是论理之结果,不能不以人民为事实上之最高主权者。故此种“天子政治”之组织,其所谓天者,恰如立宪国无责任之君主;所谓天子者,则当其责任内阁之领袖。天子对于天负责任,而实际上课其责任者则人民也。晋师旷之言曰: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左·襄十四》)
此言君主责任之义,最为痛切明白。而天意既以民意为体现,则君主亦自当以对民责任体现其对天责任,古籍中表示此思想者甚多,如尧之于舜,舜之于禹,皆告以“天之历数在尔躬”,而又云“四海困穷则天禄永终”(《论语·尧曰》),《盘庚》言“恭承民命”,《召诰》言“顾畏民碞”,皆对于人民积极负责任之精神也。
君主不能践其责任则如之何?人民例得起而易置之。是即体现天意以“改厥元子”也。此种理想,《尚书·汤誓》、《牧誓》、《大诰》、《多士》、《多方》等篇,言之最详。后此孔孟之徒,主张革命为人民正当权利,其思想实渊源于此。
革命不可常也。然则平时所以体现民意者奈何,我先民则以采纳舆论为不二法门,所谓“史载书,瞽陈诗,工诵箴谏,士传言,庶人谤”等等,皆舆论机关也。古代贤士大夫,盖绝对主张言论自由,故周厉王监谤,召穆公非之曰: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周语》)
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或劝子产毁校,子产曰:
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左·襄三十二》)
此皆尊重舆论之明训也,然亦非谓舆论当绝对的盲从。《左传》曾记栾书一段谈话如下:
或谓栾武子曰:“圣人与众同欲,是以济事,子盍从众?子为大政,将酌于民者也。……《商书》曰:‘三人占,从二人。’众故也。”武子曰:“善钧从众,夫善,众之主也。”(《左·成六》)
读此一段,可以知吾先民对于“多数取决之制度”作何等观念。多数取决,为现代议会政治一铁则,良无他道足以易之。然谓多数所赞者必与国利民福相应。则按诸理论与征诸史迹而皆有以明其不然也。栾书之言谓两善相均则从众。果能如此,真可以现出理想的好政治,独惜言之易而行之难耳。
古代之民本主义,曾否实现,用何种方法实现,实现到若何程度,今皆难确言。《盘庚》有“王命众悉至于庭”语,《大诰》、《多士》、《多方》等篇,一读而知为周公对群众之演说辞。以此推之或如希腊各市府之“全民会议”。盖古代人少,实有此可能性也。《洪范》所谓“谋及庶人”殆遵此道。《周官·小司寇》条下云:
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
《周官》虽不可尽信,然此制似属古代所常行,盖《左传》及他书,尚屡见其迹。“卫灵公将叛晋,朝国人问焉。曰:‘若卫叛晋,晋五伐我,病何如矣?’皆曰:‘五伐我,我犹可以能战。’曰:‘然则如叛之……。’”(《左·定八》)“吴之入楚也,陈怀公朝国人,问焉。曰:‘欲与楚者右,欲与吴者左。’……”(《左·哀元》)此皆询国危之例也。“晋惠公为俘于秦,使吕饴甥朝国人……告曰:‘孤虽归,辱社稷矣。其卜贰圉也。’众皆哭。”(《左·僖十五》)“周王子朝之难,晋侯使士景伯莅问周故。士伯立于乾祭而问于介众。”(《左·昭二十四》)此皆询立君之例也。前所举《盘庚》将迁殷“命众悉至于庭”,又孟子称太王将迁岐“属其耆老而告之”。此皆询国迁之例也。由此观之,古代人民,最少对于此三项大政确有参与之权利。此种方法,在人口稍多的国家,当然不可行。故战国以后,无得而稽焉。要而论之,我先民极知民意之当尊重,惟民意如何而始能实现,则始终未尝当作一问题以从事研究。故执政若违反民意,除却到恶贯满盈群起革命外,在平时更无相当的制裁之法。此吾国政治思想中之最大缺点也。
附录三 民本思想之见于《书经》、《国语》、《左传》者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安民则惠,黎民怀之。(《皋陶谟》)
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同上)
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吁众戚,出矢言曰:我王来,既爰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刘,不能胥匡以生……盘庚于民,由乃在位……(《盘庚》)
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同上)
朕及笃敬,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同上)
今我民罔不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西伯戡黎》)
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洪范》)
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同上)
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乃庶人。……(同上)
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同上)
天棐忱辞,其考我民。(《大诰》)
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祗祗威威显民。(《康诰》)
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同上)
其丕能于小民,今休,王不敢后,用顾畏于民碞。(《召诰》)
凡民惟曰不享,惟事其爽侮。(《洛诰》)
惟我下民秉为,惟天明畏。(《多士》)
其在祖甲,不义惟王。旧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无逸》)
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同上)
以上《书经》。
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史记·殷本纪》引《汤诰》)
民非后无能胥以宁,后非民无以辟四方。(《礼记》表记引《大甲》)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引《泰誓》)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左·襄三十一》引《泰誓》)
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无以守邦。(《周语》引《夏书》)
民善之,则畜也。不善之,则仇也。(《吕氏春秋·适威》篇引《周书》)
以上《逸书》。
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周语》记祭公谋父语)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周语》记召公语)
先王知大事之必以众济也,故祓除其心以和惠民。(《周语》记内史过语)
谚曰:“兽恶其网,民恶其上。”《书》曰:“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是则圣人知民之不可加也。故王天下必先诸民,然后庇焉。(《周语》记单襄公语)
天所崇之子孙或在畎亩,由欲乱民也。畎亩之人或在社稷,由欲靖民也。(《周语》记太子晋语)
成王不敢康,敬百姓也。(《周语》记叔向语)
民不给将有远志,是离民也。……将民之与处而离之……则何以经国。(《周语》记单穆公语)
民所曹好(韦注:曹群也),鲜其不济也;其所曹恶,鲜其不废也。故谚曰:众心成城,众口铄金。(同上)
晋人杀厉公,边人以告。(鲁)成公在朝,公曰:“臣杀其君,谁之过也。大夫莫对。里革曰:君之过也。夫君人者,其威大矣。失威而至于杀,其过多矣。且夫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纵回而弃民事……将安用之。桀奔南巢,纣踣于京,厉流于彘,幽灭于戏,皆是术也。”(《鲁语》)
昔者之伐也,起百姓以为百姓也。是以民能欣之,故莫不尽忠极劳以致死。(《晋语》记史苏语)
民之有君,以治义也。义以生利,利以丰民。若之何其民之与处而弃之也。(《晋语》记里克语)
长民者无亲,众以为亲。(《晋语》)
民,天之生也。知天必知民矣。(《楚语》记子革语)
以上《国语》。
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庄三十二》记史嚚语)
或谓栾武子曰:“圣人与众同欲,是以济事。子盍从众,子大为政,将酌于民者也。……《商书》曰:‘三人占,从二人。’众,故也。”武子曰:“善钧从众。夫善,众之主也。”……(《成六》)
师旷侍于晋侯。晋侯曰:“卫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生,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有君而为之贰,使师保之,勿使过度。……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庶人谤,商旅于市,百工献艺。……谏失常也。天之爱民甚矣。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从其淫而弃天地之性,必不然矣。”(《襄十四》)
夫上之所为,民之所归也。上所不为而民或为之,是以加刑罚焉,而莫敢不惩。若上之所为而民亦为之,乃其所也,又可禁乎?(《襄二十一》记臧武仲语)
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襄二十五》晏婴语)
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如何?”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襄三十二》)
好恶不愆,民知所适,事无不济。(《昭十五》记叔向语)
郑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子宽以告,子产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吾闻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也。民不可逞,度不可改,《诗》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吾不迁矣。”(《昭四》)
子产有疾。谓子太叔曰:“……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故多死焉。”(《昭二十》)
以上《左传》。
据上所列举以校其年代,则知商周以前,民本主义极有力,西周之末尚然,东迁以后渐衰,至春秋末几无复道此者。此固由霸政骤兴之结果,抑亦当时贵族常滥用民意以倾公室,故不为贤士大夫所许。观晏婴、叔向之论齐、晋贵族,子家之论鲁贵族,可见矣。(晏婴、叔向语见《左传·昭三年》,子家语见《昭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