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侥幸
衡璃垂眸,微微地笑了一下,本想笑得不那么难看,却还是有很多苦味沿着那缕笑意流淌出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她咬着唇,轻呼了一口气,说:“国师所言甚是,小女一介孤魂,哪里配得到这种因缘。小女……这便告辞了。”
低着头,说出这种不符合她性格的一番卑微的话时,她一直低着头,她怕对上荀琨的眼睛,她怕自己的害怕被人看穿。
仿佛有千层万层的乌云压住了心头,衡璃起身的时候,完全都是苦笑。
“那,全当小女今日未曾到过祈运宫吧?”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那里把玩茶盏的荀琨,声音也小心得紧,她如何不怕?在人世间,她总不至于惨到连一具躯体都没有吧?她既不是偷,也不是抢的,她是自己在幻灭崖上爬了三百多尺,在九渡海度过两个冷夜,躲过巨浪急滩才换来的机缘。
她也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可以举报她,况且他自己就道行高深,灭了她的元神,毁去她剩下的二魂六魄,置她于三界无妄之处又有何难?
她别无他法,只有这么小心翼翼地乞求他。
因是乞求,她是抱着所有的希望。
又因是乞求,她不敢想太多。多一分都是恩赐。
荀琨淡淡地扶了一下额角,不知究竟在想什么。衡璃殷殷看着他,期盼他能给她一条活路。总归是不成队友,也莫做仇敌。
他莫名地有点淡然,又有点诡异的解脱。他脑子里出现这些情绪时,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在想衡璃,曾经绕在他身畔变着花样逗他一笑的衡璃。
是衡璃扰乱了他原本清静的道心。
修道之人,本该六根清净,不动凡心。
如今,衡璃已经故去,似乎他心中羞愧有一点解脱。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令他透不过气来的悔恨和痛苦。
衡璃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唯一动心的人。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衡璃也不知道,他想,她至死也不知道他对她的念念不忘。
他在衡璃面前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而且纤尘不染的国师,她偷看他的时候他全知道,但衡璃自然不会知道他也偷看过她。
…一切皆似云烟,云烟俱散。
荀琨瞥了一眼宫廊上挂着的那盏紫晶风铃。
又淡声开了口:“殿下来过便是来过了。”
衡璃眼里立马包了一包泪,眼见着就要在他下一句话说出的时候喷涌而出。荀琨抬头,见她眼圈已经红了,不由得心里一颤,仿佛天生见不得女孩哭一样,手指揉了揉眉心:“祈运宫不留女客,殿下回宫去吧。”
衡璃泪汪汪看着他,不知道国师究竟几个意思,直至少言寡语的国师破天荒地开了第三次口:“殿下放心,贫道不会泄密。”
衡璃连忙把眼泪鼻涕通通往回收了收,鼻涕还吸了好大声,让国师都觉得有点尴尬。“多谢国师!”
说着,飞速就转身离开祈运宫了。
这一路上,衡璃是大喜大悲,心绪大起大落。她兀然停下时,彷徨回身,那祈运宫笼在烟雾缭绕中,早就看不清楚了。她这时才敢大喘气,狠狠吐出来一口气后,久久望着那处,心想:国师能给她保守秘密她已经很感谢了,怎么还能奢望他能给她想一想法子?
罢了,此事暂且搁一搁吧。日后还有别的机会解决这问题。料想她仙灵之身,应该不会轻易地寿终正寝。
她自我肯定地点点头,才转回了身回宫去了。
方才的害怕是真,此时的放松自然也是真。又记起日前叫人布置婚典现场来着,还得去查看一番指点一二,故唤了漏月过来吩咐:“漏月,去礼光殿看看。”
这一日忙下来,衡璃确实很疲惫。
入睡之前,眼睛因用的太多而略有干涩疼痛,又让漏月去拿了些眼药涂抹一番。“殿下忘了,太医配的药膏就在您枕头边上呢!”
“啊?哦,忘了,忘了……”衡璃尴尬一笑,摸摸索索一番,从瓷枕旁搜寻出来一只白瓷盘装的药膏。
递给漏月,漏月小心打开,手指沾了一点,凑到衡璃跟前。“请殿下闭眼……”
“哦哦……”衡璃闭上眼,任漏月给自己涂抹眼药,眼药有一股子清凉舒爽的感觉,她挺喜欢,涂上以后,确实感觉好一些。
衡璃在漏月上药时随意问了一句:“漏月,你还记得我这眼睛是什么时候落下毛病的么?我怎么好像不记得了?”
漏月本在轻柔涂抹药膏,温暖指尖刚轻轻划过她眼皮时,公主竟有此一问。漏月愣住回想了一下,不大确定地说:“好像是两年前吧?那时候,殿下天天往外跑,也不让人跟着,有一天夜里回来时,外边刮了可大的风,殿下眼睛都肿了,说是风沙迷了眼,在外头哭了好久。就请太医来看,太医说殿下眼睛哭坏了,得慢慢调养,才开了这药。”
衡璃倒不太在意公主怎么把眼睛给哭瞎的,只是想到公主竟然因为沙子迷了眼就大哭,就莫名有一种喜感。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却因为沙子迷眼睛而哭坏了眼睛,她故作老成地摇摇头,叹叹气,不忍心却忍不住还是哈哈大笑了一下,只一会子功夫,转而就想到另一件事情上去了。
衡璃就又随口一问:“漏月,国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漏月再次愣住,开始回想,只是回想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只好讷讷道:“回殿下,奴婢对国师好像没什么印象,奴婢也不知道国师模样,只知道国师是三朝元老,百年之圣,是清心寡欲,不动凡心的人。”
衡璃“哦”了一声,没有告诉漏月,国师还是一个很会拿捏别人痛处的、长相异常出尘俊美的、少年模样的老男人。
夜中的烨宁殿分明已经很静,衡璃依然觉得烛火跃动都能让殿内变热闹了。她想,果然祈运宫的寂静不是一般的寂静,是唯有国师那种人才能营造出来的寂静,而不是夜半时分空无人迹的死寂。
朦朦胧胧中,上了药的眼睛懒得睁开,眼前烛火被漏月吹熄灭,这月色倒冷冷地照了进来,她依稀辨认得出床前的一地白霜。
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仇人们又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