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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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安息与罗马

“安息芹?”

听到此名,任弘心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安息就在伊朗一带,地方数千里,在西域最为大国,后世称之为“帕提亚”,被视为波斯第二帝国。

安息东接占据中亚的大月氏,西有条支,北有奄蔡,再往西,就是地中海,还有被称之为“犁靬(qián)”的罗马共和国了。

任弘算了算时间,罗马那边,前三头里的克拉苏、庞培、凯撒三人,如今正值壮年,即将崭露头角,迎来属于他们的时代……

在东方,汉朝这边的使节,足迹也早已到达安息。

汉武帝太始、延和年间,便派出使节访问安息,安息王听说汉朝富庶强大,派了两万骑在东界迎接汉使,又遣使节团来汉朝参观,携带鸵鸟卵以及来自罗马的杂技团、喷火术作为礼物,献予汉武帝。

这是中国、伊朗两国友好关系的开端。

可惜汉武帝罢轮台戍后,汉兵十一年没有西出,在傅介子出发前,也再无汉使越过葱岭,倒是安息渴求汉朝才有的丝绸,常遣使者商贾入汉,重金购买……

而芹,任弘也知道啊,水芹是中国原生物种,春秋战国就有采食,还写进了诗经里,什么“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所以鲁地儒生又自称“采芹人”。

敦煌干旱,水芹不多见,只有在靠近湖泽的田地,才偶有种植。

但这两个词结合到一块,任弘就搞不懂“安息芹”是什么玩意了。

而那边,卢九舌已经夸夸其谈起来了,大谈他在大宛国时,那儿的庖厨炙肉会加一些“安息芹”的种子,有奇香异味,撒上之后,原本普通的肉,也会立刻变成上品,让人肠胃大开。

亲手烤制了这些羊肉的厨佐罗小狗恼火了,不满地问道:“口说无凭,若想要吾等信你,拿出来看看啊!”

“我还真有。”

卢九舌十分得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丝袋,笑道:“我从大宛,带了一袋回来。”

那丝袋里,是一小包种子。

任弘好似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止住了正要发怒的罗小狗:“可否给我看看。”

卢九舌牛都吹出去了,也不好拒绝,但又有些舍不得,踌躇半响,只从丝袋里挑了十来颗,放在任弘手心,还不忘嘱托道:

“只能闻,不能尝啊,这些安息芹的种子,都贵着呢!”

任弘看到,手心的十来颗种子狭长,呈黄绿色,腹面中央有明显的颜色较浅的纵棱。

等他放在鼻子前一闻,一股微辛的异香直冲肺腑!

任弘顿时瞪大了眼睛,心里卧了个大槽!

什么安息芹啊。

这熟悉的味道,不就是孜然么!

……

“交出来!”

片刻后,孙十万追着卢九舌满地跑。

“不给!”

卢九舌缩着身子,将那一小袋种子抱在怀里,仓皇躲避孙十万的大手。

方才,任弘还想要多要点“安息芹”,捣碎后确认下是不是孜然,但卢九舌却断然拒绝。

“说好了只准闻,不许尝的!”不但不给,卢九舌还想连任弘手里那十来颗也想要回来。

孙十万好面子,觉得他有些丢使节团吏士的脸面,遂与之争抢,一边抢一边骂道:

“你这竖子,任弘舍得花俸禄买羊与吾等吃,你却舍不得一点香料?拿来!”

卢九舌大呼冤枉:“这头羊也不过两三百钱,还不如我一包香料贵呢!汝等可知,这安息芹在大宛也是贵如黄金,一小袋就能换一匹丝绸!”

但纵是他东躲西藏,还是被孙十万抢了。

孙十万得意地将丝袋交给任弘:“任弘,拿着!想用多少,便用多少!”

只可怜那卢九舌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捡着争抢中掉落的几粒种子,一边还带着哭腔骂道:

“好你个孙十万,你在西域时大手大脚,将傅公给的俸钱,都花在酒食和胡妇上了。我则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在大宛换了些安息芹来,想回来卖出去赚点钱,这趟出使也不算白跑。你倒好,轻易送人了!”

他一抹眼泪道:“我,我要进去向傅公状告你!”

孙十万也是匪劲上来了,摸着腰间的环刀道:“你敢去,就别想活着回酒泉!“

任弘连忙拦下了他,笑道:“孙兄,我方才只是戏言,勿要当真,这些安息芹,还是还给卢九舌罢,从大宛千里迢迢带回来,实在是不易。”

他走到卢九舌面前,将丝袋还给他,却留下了掌心那十余枚种子:“不过这几枚,我想买下来,敢问要多少钱?”

卢九舌一喜,本来想卖它个一枚两钱,但一抬头,又看了看怒目而视的孙十万,只好咬咬牙道:“送你了!”

“就当是吾等吏士,给悬泉置破费招待的谢礼吧!”卢九舌心里在流血。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孙十万,立刻高兴起来了,将卢九舌拽起来,一边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土,一边大笑道:

“这才像汉使吏士该说的话!似人言也!”

他巴掌力气大,明明是拍灰,却像是揍人,打得卢九舌嗷嗷直叫,悬泉置的徒卒,和使团的吏士们都乐得大笑起来。

任弘则默默看着掌心的十来枚安息芹,在尝了一颗后,他确定,这就是后世的孜然。

只要是在北方撸过串的人,都能明白。

“没放孜然的烤肉,是没有灵魂的烤肉!”

但很可惜,这点孜然,实在是太少了,而且真正的孜然粉,光有孜然还不够,还得有八角、桂皮等混合到一起捣碎研磨,才算完整。

卢九舌说得对,孜然作为安息特产,在大宛也十分名贵,至于其他香料,比如八角、桂皮,虽然原产中国南方,但价格也不便宜,一贯是王公贵族的专供,不是他这斗食小吏用得起的。

任弘现在能做的,只是将这些孜然种子,种在悬泉置旁的田地里,希望它们能在中原生根发芽……

哎,美味的孜然烤羊肉,哪年头才吃得上哦?

那边,孙十万折腾完卢九舌,还过来对任弘做了个承诺:“任弘,若我再有机会去大宛,定要给你带上十袋八袋安息芹回来!”

他是认真的,但卢九舌又嘴欠了,在旁嘟囔道:“你但凡有金帛就换酒肉吃了,平时身无分文,怎么买?”

孙十万一横眉,大声道:“我老孙说到做到,就算是抢,也要抢回来!当年贰师将军西征,不就抢了大宛国几千匹马么!”

“若有机会,我真想和孙兄,和傅公,以及使节团的吏士们,一起去西边看看啊。”

任弘收起自己那颗吃货的心,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绵延向西的丝绸之路。

“谁说西域荒芜一片,那边好东西,真是不少。”

“已传入中原的胡麻、胡蒜、蒲陶,安息芹,还有……”

任弘笑道:“汗血马!”

……

“汗血马……”

当任弘提到这三个字时,一直话多的卢九舌,却忽然像是哑巴了一样,闭口不言。

孙十万也挠了挠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很显然,他想回避什么。

至于其他使节团吏士,也都目光闪烁。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任弘心里更加笃定:“一说到那死去的天马就成了这样,果然有问题啊,看来,我非得套套他们的话!”

光是将希望寄托在傅介子的“欣赏”上,太过被动了,他必须掌握主动。

只有弄明白使节团在西域遇到的事,傅介子所作的决策,搞清楚他们现在的处境,任弘才能开始下一步计划。

于是,任弘便拍了罗小狗一下:“罗厨佐,光有肉可不行,还得有酒,要让从西域归来的吏士们,喝个够!”

谁料孙十万却断然拒绝:

“不喝,不喝。”

“我乃伍佰,在傅公车前开道,傅公不走时,我可以饮酒达旦,烂醉如泥,但傅公没说要休息,那便滴酒不沾!”

他又冲着其他人喊道:“汝等也不能喝,都得随时候着待命,傅公可没说要在悬泉置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