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墀文史存稿(增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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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太祖后裔的复位运动

元人俞德邻的《佩韦斋辑闻》卷三有云:

永昌卜陵,命司天监苗昌裔相地西洛。既覆土,昌裔领董役内侍王继恩登山颠周览形势,谓之曰:“太祖之后,当有天下。”继恩默识之。太宗大渐,继恩因与参知政事李昌龄、枢密赵镕、知制诰胡旦、布衣潘阆,谋立太祖之孙惟吉。事泄,吕正惠公时为上宰,锁继恩而迎真宗于南衙即位,继恩等寻被诛窜。然昌裔之孙蓬,闻其祖之语,犹与方技李士宁、医官刘育,蛊惑宗室世居,共谋不轨,以致败死。靖康末赵子崧,太祖六世孙也,剽窃此说,适二帝北狩,遂与门人傅亮,歃血而盟,以幸非常。传檄云:“艺祖造邦,千龄而符景运;皇天佑宋,六叶而生眇躬。”继闻高宗登极,惶惧归命。后为人以檄文讦之,亦窜岭南。至绍兴元年十一月驻跸于越,上虞县丞娄寅亮,永嘉人,上疏,其略曰:“太祖舍子而立帝,天下之大公也;周王薨,章圣取宗室子育之宫中,天下之大虑也。仁宗感悟其说,制诏英祖,入继大统,文子文孙,宜君宜王,遭罹变故,不断如带,今有天下者,独陛下一人而已。属者椒寝未繁,前星不耀,孤立无助,有识寒心,天其或者深戒陛下追念祖宗公心长虑之所及者乎?崇宁以来,谀臣进说,推濮王子孙以为近属,余者谓之同姓,至使昌陵之后,寂寥无闻,奔进蓝缕,仅同民庶。臣恐祀丰于昵,仰为天鉴,艺祖在上,莫有顾歆,欲望陛下于予行中遴选太祖诸孙有贤德者视秩亲王,使牧九州,以侍皇嗣之生;广选先祖太宗之裔,材武可称之人,升为南班,以备环卫,庶几上慰在天之灵,下系人心之望。”高宗览之大悟,遂诏太宗正安定郡王令畴访求宗室伯字号七岁以下者十八人入宫备选。于是阜陵实在选中,自后光、宁、理、度皆太祖之后,昌裔之说始验。然一语不谨,既误继恩,又误昌龄辈,又误其孙逢,又误子崧诸人,贻祸百五十余年;虽轻浅之人,季生侥幸,亦皆昌裔之罪也。是故青鸟之术,圣贤不道也。

读此,知北宋时代曾发生三次太祖子孙的复位运动。而复位运动之起乃关系苗昌裔的一句带有煽动性的预言。为甚么一句随便谈出的话竟有这般的力量呢?我以为太宗得国不正,有以使太祖的后人怨愤不平,事非偶然,是可想而知的。

俞德邻在上文所述世居与子崧的事件,见于宋史诸书,确有本据。惟称王继恩图谋拥立赵惟吉,则显与现传宋代各种史料皆有未合;极致人怀疑。《宋史》卷四六六《宦者王继恩传》云:

太祖崩,副杜彦圭案行陵地,寻充永昌陵使。……太宗崩,命与李神福按行山陵,加领桂州观察使。继恩初事太祖,特承恩顾,及崩夕,太宗在南府,继恩中夜驰诣府邸,请太宗入,太宗忠之,自是宠遇莫比。……有潘阆者能诗咏,卖药京师,继恩荐之,召见赐进士第,寻察其狂妄,追还诏书。及真宗初,继恩益豪横,颇欺罔漏泄机事,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缄题往来,多请托,至有连宫禁者。素与胡旦善,时将加恩,密诿其为褒辞。又士人诗颂盈门。上恶其朋结,黜为右监门将军,均州安置,籍没资产,多得蜀土僭拟之物。昌龄责忠武军节度行军司马,旦削籍长流浔州。诏中外臣僚曾与继恩交识及通书尺者,一切不问。咸平二年,卒于贬所。

《宋史·继恩传》言继恩之贬由于真宗“恶其朋结”;《东都事略》卷一二○《继恩传》则谓:“太宗崩,继恩与昌龄且有异议,皆抵罪。”又《事略》卷三八《胡旦传》云:“旦与中宫王继恩善,事连宫禁。”对于此事,隐微其意;而于《吕端传》中才明白道出此事的真相,谓王继恩等有拥立故楚王元佐的意图。《事略》卷三一《吕端传》:

初太宗疾大渐,内侍王继恩忌太子英明,阴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谋立故楚王元佐。太宗崩,太后使继恩召吕端。端知有变,锁继恩于阁内,使人守之而入。太后谓曰:“宫车已宴驾,立嗣以长顺也,今将如何?”端曰:“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今始弃天下,岂可遽违先帝之命,更有异议耶?”乃迎太子立之。真宗既立,垂帘引见群臣,端平立殿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寻罢昌龄,贬忠武军司马,继恩均州安置,旦除名,流浔州。

《宋史》卷二八一《吕端传》及《涑水记闻》卷六,记载此事,亦全相同。元佐是太宗的长子,俞德邻何以认为是拥立太祖之孙的赵惟吉呢?由《宋史》《东都事略》及《涑水记闻》诸书所载,则德邻之言,显属错误;但德邻在《辑闻》中所述之事,又似非漫然称说者,例如王继恩之充使永昌陵,司天监苗昌裔之所言,皆有本据。而这样显著的事态中的主要人物,德邻反把他弄错了,实在是颇使人疑惑莫解的。我想,如果不是德邻另有依据,其最大可能的致误处必然是把太祖之孙的惟吉与以惟吉为字的元佐混为一人,我们由史上观察此名字相同的叔侄两人的身世,觉得他们与太宗之得国也有间接的关系。

燕王德昭共有五子,惟吉是他的第二子。太祖把他自幼养之于宫中,最为钟爱。《宋史》卷二四四《德昭传》云:“惟吉生甫弥月,太祖命辇至内廷。择二女媪养之,或中夜号啼,必是自起抱抚。三岁作弱弓轻矢,植金钱为的,俾之戏射,十发八中,帝甚奇之。五岁日读书诵诗。帝尝射飞鸢,一发而中,惟吉从旁雀跃喜甚,帝亦喜;铸黄金为奇兽瑞禽赐之,常乘小乘舆及小鞍马,命黄门拥抱,出入常从。太祖崩,惟吉才六岁,昼夜哀号。孝章皇后谕慰再三,始进粥。太宗即位,儿在禁中,日侍中食。太平兴国八年始出居东宫。”《长编》卷二四亦载,太祖酷爱惟吉,视如己子,故与诸叔联名,名曰德雍[41];太平兴国八年出阁,乃改今名。我们看见太祖钟爱惟吉的那种程度,很易联想起周太王欲传位于其孙昌的故事。后来惟吉在太宗及真宗朝所受的优礼,其他王子皆不得偕[42]。他这种不寻常的身份,难道是因为太祖晚年有过效法周太王的意思吗?惜事关禁秘,我们已无法探考了。

元佐是太宗的长子,相貌很类其父,故太宗特别爱他,后因申救廷美,遂失太宗之爱;综其行观之,元佐实为一仁惠正直之人。《东都事略》卷一五本传云:“元佐字惟吉,初名德崇,母元德皇后李氏。太平兴国五年出居内东门别第,明年拜同平章事,封卫王;又明年,进封楚王,更今名。初秦王廷美获罪,元佐独申救之,由是失爱,及廷美死,元佐遂感心疾。雍熙二年,元佐疾小愈,重阳召诸王宴;而元佐以疾新起不与。元佐曰:‘诸王与宴,而我不与,是弃我也。’遂发愤中夜闭媵妾纵火焚宫。太宗怒,废为庶人,置于南宫。真宗即位,为左金吾卫上将军,复封楚王。”《长编》记他改德崇为元佐之名的时候,在太平兴国八年十月戊戌,与德雍改名惟吉同时。但元佐究于何时以惟吉为字,则不知悉。两个近属的叔侄,一定要混同彼此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义,我们也无从悬惴了。俞德邻以王继恩所欲拥立者为太祖之孙,其致误或即由此。

赵世居之狱,《东都事略》及《宋史》皆明著其事,《事略》卷八六《徐禧传》云:

沂州劾李逢谋反,连宗室世居。诏中丞邓绾、知谏院范百禄与禧即御史台杂治。有李士宁者,挟术出入贵人间,常见世居母康。以仁宗御制诗赠之,又许世居以宝刀。且曰:“非公不可当此。”世居与其党皆神之。曰:“士宁二三百岁人也。”解释其诗以为至贵之祥。及鞠世居搜得之,逮捕士宁。而宰相王安石故与士宁善。百禄劾士宁以妖妄荧惑世居致不轨。禧奏:“士宁遗康诗,实仁宗御制,今狱官以为反因,臣不敢同。”百禄言士宁有可死之状,禧故出之,以媚大臣。朝廷以御史知杂枢密承旨参治,而百禄坐报上不实贬。禧进集贤校理检正中书礼房公事。

上文涉及之李士宁,为一道士,聪明多智,行为诡奇,令人莫测,故宋代野史笔记多谈及之。士宁西蜀蓬州人,得导气养生之术,又善言人休咎,不深于书,而能为诗,颇富才思。[43]安石与之有旧,颇信重之。[44]《涑水记闻》卷一六云:“熙宁中介甫为相,馆士宁于东府且半岁,日与其弟子游。及介甫将出金陵乃归。蓬州宗室世居者,太祖之孙,颇好文学,结交士大夫有名称,士宁先亦私人睦亲宅与之游。士宁以为太祖肇造,宗室弟子当思其祚。会仁宗有赐英宗母仙游县君挽歌,微有传后之意,士宁窃其中间四句,易其首尾四句,密言世居当受天命以赠之。世居喜,赂遗甚厚云。”《徐禧传》中所言宝刀事,据王铚《默记》卷下:宝刀本沈文通物,以金涂双龙缠之,制作精巧,光芒射人。许安世见而爱之,文通因以为赠。安世素信重士宁,一日以刀示之,士宁见后,惊叹不绝,安世乃又举以与之。世居事发,此刀在焉。这个案子的结果:世居赐死,李逢刘育弃世,士宁决杖流永州,其余连坐者颇众。[45]在过去君主专制时代,对于一种酝酿中的政变内幕,往往讳莫如深,如果不是《涑水记闻》留下了一点痕迹,我们对于这件具有复位意味的运动,也许就马虎地看过了。

赵子崧,《宋史》卷二四七有传,由其传所述关于他的行事,似为一识虑明敏之士。《子崧传》载他因檄文事坐贬云:“子崧子伯山,燕懿五世孙。……初昌陵复士,司天监苗昌裔谓人曰:‘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子崧习闻其说。靖康末起兵,檄文颇涉不逊,子崧与御营统制辛道宗有隙,道宗求得其文上之,诏御史往案其狱,情得,帝震怒,不欲暴其罪,坐以前擅弃城,降单州团练副使,谪居南雍州。绍兴二年,赦复集英殿修撰,而子崧已卒于贬所。”传中仅著“檄文不逊”一语,其事的意义,闻者无从知道;若将《佩韦斋辑闻》所录之语一观:“艺祖造邦,千龄而符景运,皇天佑宋,六叶而生眇躬”,那末,太祖后人念念不忘复位的心情,便也昭然若揭了。

综览前述,不管俞德邻所记王继恩拥立惟吉一事是否错误;然在北宋,太祖后人曾有过复位的企图,那是无疑的。太宗系的君主,对于这种企图,防制极严,也是不待言的;但在深重的国难之后,高宗渐渐感悟了,也终竟以大位交还太祖的后人。这种事件在过去的历史上,实在是不寻常的。

俞德邻谓访求宗子,鞠养宫中,是由于上虞县丞娄寅亮上疏的感动。关于寅亮上疏的时间,《宋史》卷三九九《寅亮传》与《佩韦斋辑闻》略有不同。《寅亮传》记寅亮上疏言选育宗子事凡两次:一在建炎四年高宗至越之时,高宗读其书后,甚为感动;寅亮因枢密富直柔荐,绍兴元年召赴行在,既入见,乃有第二疏之上,寅亮因得擢升任监察御史。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一的《壬午内禅志》一篇,述孝宗出身沿革,最为详备。他以娄寅亮第一次上疏为绍兴元年六月事,而娄寅亮除监察御史,则在其年十一月。检《宋史》卷二六《高宗纪三》与《朝野杂记》实相一致;则知《佩韦斋辑闻》与《宋史·娄寅亮传》记述此事,皆不免有误。

在娄寅亮上疏之前,仙井监乡贡进士李时雨已作过同样的请求,时为建炎三年七月庚寅,即高宗的太子亡后的第三日,高宗未纳其说,时雨反因此受谴。过了两年,娄寅亮上疏,高宗至此才公开予以嘉纳。高宗的态度何以又变了呢?最大的原因,实在是当时社会心理与舆论的作用。徽宗时,因宗室众多,将太祖及秦王廷美两系子孙迁出京师[46]。后来遭遇靖康之祸,在京的太宗系的宗人,被金人杀掠无遗。此事由好讲因果报应的中国人看来,觉得正是天意的警告!南渡以来,一般野史笔记关于这类因果报应的传述,颇为不少:或以为徽宗是江南李后主的转世[47];或以为高宗是吴越王钱俶派来索取故土的儿子[48];又或以为杀戮太宗子孙几尽的金将干离不,他的相貌就绝类太祖[49]。这些传述,在科学昌明的今日,我们当然不会相信其说;不过在数百年前迷信之风甚盛的时代,这些传述在社会中能够获取朝野大众的信仰,我们也似用不着否认。所以南渡之初,内自宫廷,外达朝野,对于选育太祖子孙一举都以为合天理顺人心,应该如此。《壬午内禅志》云:“孝宗皇帝以圣德受天命,实由高宗皇帝睿志素定;然始则昭慈圣献皇后感动上意,终则宪圣慈烈皇后密赞大策;至于将相士大夫输忠叶谋共成圣志者,亦多助。而范宗尹、赵鼎、陈康伯三丞相建明将顺,皆赖其力。”绍兴三十二年五月甲子,孝宗始正皇太子之号;六月丙子,高宗行内禅,孝宗即皇帝位,于是太宗系主持了186年(976—1162年)的天下,又依然转入太祖系的手里了。

据《宋史·孝宗纪》,孝宗是太祖七世孙。其世系为:太祖少子秦王德芳生英国公惟宪,惟宪生新兴侯从郁,从郁生华阴侯世将,世将生庆国公令浍,令浍生子偁,子偁就是孝宗的父亲。孝宗在位27年,传位于其子光宗,光宗在位5年;又传于其子宁宗,宁宗在位30年。宁宗无子,择太祖后二人,养之宫中,一曰贵和.一曰贵诚,寻立贵和为皇子。宁宗崩,宰相史弥远矫诏立贵诚为帝,是为理宗。理宗是太祖十世孙,燕王德昭的后人。德昭生冀王惟吉,惟吉生卢江侯守度,守度生嘉国公世括,世括生房国公令稼,令稼生子爽,子爽生伯旰,伯旰生师意,师意生希泸,希泸就是理宗的父亲。至此太祖系德芳支,又把帝位过渡到德昭一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