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墀文史存稿(增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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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太宗个性与行为的透视

在上文,我们认为太宗之袭位,颇露出一些阴谋家的痕迹。但是此等微妙暧昧的事情,既不易拿出真切的证据,自亦不能武断地下甚么结论。因此,我想转换一个方向,就太宗平日所表现之性格与行为,作一番严密的考察,看他本身所具的素质上,是否有玩弄阴谋,做出“不义”的可能。我并不是说,如果发现了太宗有什么缺德,便断定他一定非法地干过不利于太祖的事情;而是说,他如果被我们侦察出本是一个不光明的人物,那么,他确有使我们增加对他怀疑的理由。

五代是一个混乱卑浊的时期,宋太祖由军士拥戴为帝,在位19年,政治渐上轨道;太宗继之,混一天下之业,乃告完成。由他们二人政治上的成功,其智能之优秀,不待烦言。但是太祖太宗虽系兄弟,个性上却有极不相同之点:譬如太祖度量宽宏,太宗心地狭隘;太祖坦白慷慨,太宗阴鸷深沉;太祖尚武,太宗弄文,都是显著的区别。

太宗在帝位,前后凡22年,综其行事观之,诸如精明、勤劳、节俭、恤民等德,皆足称为贤君。但我们如果述其缺失,亦可略言数端。

第一,忌刻。太宗亲身参加或策动过拥立太祖的运动[9],对于政海情伪,久已了了胸中。故在晋邸时,借其声势财力,行收买笼络之策,便是为自己异日作准备。及即位后,因为本身就是过来人,猜防臣下露骨特甚;对于降王,不留情地除去[10];对于臣民,则时时伺察其行动[11];至于武将出征,必须遵循其意以为进止,且往住不用宿将,而听任亲信。如淳化五年严重的蜀乱,统军前往者乃系宦官王继恩。太宗之所以如此防忌臣僚,与其热衷富贵、贪恋权势的心理,是极有关系的。《长编》卷四一载一事云:

先是太宗为(钱)若水言:“士为学古入官,遭时得位,纡金拖紫,跃马食肉,前呼后拥,延赏宗族,此足以为荣矣。岂得不竭诚报国乎?”若水对曰:“高尚之人固不以名位为光宠,忠贞之士亦不以穷达易志操,其或以爵禄荣遇之故,而效忠于上,中人以下者所为也。”太宗然其言。及刘昌言罢。太宗问赵镕等曰:“见昌言否?”镕等曰:“屡见之。”上曰:“涕泣否?”曰:“与臣等言,多至流涕。”太宗曰:“大率如此,当进用时,不能悉心补职,一旦斥去,即泛滥涕泗。”若水曰:“昌言实未尝涕泗,盖镕等迎合上意尔。”吕蒙正罢,太宗又谓若水曰:“人臣当思竭节以保富贵,蒙正前日布衣,朕擢为宰相,今退在班列,想其目穿望复位矣。”若水对曰:“蒙正虽登显贵,然其风望,亦不为忝冒,仆射师表百僚,资品崇重,又非寂寞之地也。且蒙正固未尝以退罢郁悒,当今岩穴高士,不求荣爵者甚多;如臣等辈但苟贪官禄,诚不足以自重。”[12]太宗默然。

太宗把富贵权位的价值估计得过高,因此对于其帝位的保持,患得患失特别厉害。太宗征河东,吕端劝秦王廷美恳请从行,便是有见于此[13]。至道元年八月壬辰,太宗以寿王元侃为皇太子,举行停废几及百年的立储大礼,中外都非常欢乐。《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云:“庙见还,京师之人拥道喜跃曰:‘少年天子也!’帝闻之不怿。召准谓曰:‘人心遽属太子,欲置我何地也?’准再拜贺曰:‘此社稷之福也。’”对于自己的儿子,尚不能免除醋意,何况他人?其忌防臣僚,也略可推见一斑了。

第二,迷信。太宗性好交结僧道,以及星相方伎之士,其意不外在巩固政权,或图谋个己的福利。未得位前,借以储蓄阴谋;得位以后,则在防止他人的阴谋。因为这种缘故,他显示出非常矛盾的行为:一面大索天文数术之士及收系阴阳人,而一面自己却离不得他们。除上文言及的张守真、马韶等人而外,如侯莫陈利用也是以左道得幸之一员[14]。淳化五年,西蜀王小波、李顺起义,王继恩率师往讨,久无成功;太宗命赵昌言为川峡五十二州招安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入蜀平叛[15],然而随以峨嵋山僧茂贞之言,竟又中止其行。《长编》卷三六五云:“先是有峨嵋山僧茂贞者,以术得幸,尝言于上曰:‘赵昌言鼻折山根,此反相也。不宜委以蜀事。’于是赵昌言行既旬余,或又奏言:‘昌言素负重名,又无嗣息,今握兵人蜀,恐后难制。’上亟幸北苑,召宰相谓曰:‘昨遣昌言人蜀,朕徐思之,有所未便。盖蜀贼小丑,昌言大臣,不可轻动,宜令且驻凤翔,为诸军声援。但遣内侍押班卫绍钦,赍手诏指挥军事,亦可济矣。’昌言已至凤州,诏追及之,因留候馆。”据此,我们可以了解太宗广蓄僧道方伎的作用一斑。质实地说,太宗的迷信,也就是忌刻的另一种形态之表现。

第三,矜骄。太宗向臣僚的谈话,《长编》里所载颇为不少。他的措辞表面似乎谦抑,实则往往不胜矜骄!太宗御下严刻,而又自负,故一般臣僚多只将顺迎合,像吕蒙正辈之能侃侃立言者,颇不多见。《长编》卷三五:

上语蒙正曰:“夫否极则泰来,物之常理。晋汉兵乱,生灵凋丧殆尽。周主自邺南归,京城士庶,皆罹掠夺,下则火光,上则彗孛,观者恐栗,当时谓无复太平日矣。朕躬览庶政,万事粗理,每念上天之贶,致此繁盛,乃知理乱在人。”蒙正避席曰;“乘舆所在,士庶走集,故繁荣如此。臣常见都城外不数里,饥寒而殛者甚众,未必尽然,愿陛下视近以及远,苍生之幸也。”上变色不言。蒙正侃然复位,同列咸多其亢直。

同书卷三八又云:

(至道元年)十二月癸酉,上以时和年丰,寇盗剪灭,顾谓宰相曰:“国家近岁以来,钟兹艰运,水旱作珍,连年不顺,河西蜀川,相继叛乱,飞刍挽粟,千里骚然;而又京邑之中,霖雨弥月,百物涌贵,道馑相望,于兹时也,百姓嗷嗷然。朕为其父母,居亿兆之上,位尊责重,莫遑宁处。每日与卿等相见,虽不形于颜色,然心中忧念,无须臾之安。由是内修政纪,救万民之愁疾;外勤戎略,定三边之狂孽,以至有司常职,米盐细事,朕亦不惮劳苦,并躬亲裁断,遂至上天悔祸,否极斯泰,巴蜀余妖,窜伏黔水;继迁丑类,穷蹙沙漠,而又普天下九谷咸登,塞北江南,红粟流衍,朕岂望才经灾欠之后,便都睹兹开泰,深自庆慰也。”吕端等相率称贺。

太宗自矜之语,类此者尚多。如同年同月丙申顾侍臣谓:“卿等以朕今日为治如何也?虽未能上比三皇,至于寰海宴清,法令明著,四表遵朝化,百司绝奸幸,固亦无惭于前代矣!”又曰:“朕自君临,未尝一日不鸡鸣而起,听四方之政,至于百司庶务虽细微者,朕亦常与询访,所以周知利害,深究安危之理,故无壅蔽陵替之事。”[16]其踌躇自满之情,不难想知!实则就我们后代人来看,太宗时代的内政,虽较那纷乱无法的五代进步得多,但还够不上与历史上美满时代如成康、文景、贞观之治等相比!若就对外说,削平诸国,多是太祖的功绩,太宗费了九牛二虎的力量,仅仅收下了一个人户35220、兵3万的北汉[17]。讨伐契丹,反吃了大败仗;李继迁跳梁于西北,也始终没有办法。所以我说太宗的自炫,有名无实,正表示他本人修养的不足。

第四,护过。矜夸自炫的结果,对于自己的过失,必然要掩饰。《长编》卷三四载有如下一事:

(淳化四年七月)庚戌,雍邱县尉武程上疏,愿减后宫嫔嫱。上谓宰相曰:“程疏远小臣,不知宫闱中事,内庭给使不过三百人,皆有掌执,不可去者,卿等固合知之。朕以济世为心,视妻妾似脱履尔,恨未能离世绝俗,追踪羡门王乔,必不学秦皇汉武,作离宫别馆,取良家子以充其中,贻万世讥议。”

观其言多么冠冕堂皇!但热衷富贵荣华的太宗,果能言行一致吗?只要看同书卷四一的另一记事,便知虚言之暴露:

(至道三年五月)甲申上(按真宗即位方两月)谓辅臣曰:“宫中嫔御颇多,幽闭可闵,朕已令择给事岁深者放出之。”吕端等曰:“陛下践阼之初,首行此令,实哲王之懿德也。”

两事相距,时仅4年,何以“皆有执掌,不可去者”的宫人,而今又是“颇多幽闭可闵”而须“放出”呢?太宗言不符行,竟至如此。相传太宗有逼幸江南小周后的故事[18],此事若实,这位自称“视妻妾似脱履”的皇帝,未免下流得无聊已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