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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刘恭冕“广经说”

龚自珍的六经正名,直接批判了段玉裁的二十一经说。但有趣的是,我们发现晚清以降,学术界继续出现伸张段玉裁经数增衍论,最明显的应属扬州刘氏家学。清代扬州有两脉的刘氏家学最为显赫,一是仪征刘氏,指刘文淇(乾隆五十四年—咸丰四年,1789—1854)、刘毓崧(嘉庆二十三年—同治六年,1818—1867)、刘师培一脉;一是宝应刘氏,指刘台拱(乾隆十六年—嘉庆十年,1751—1805)、刘宝楠(乾隆五十六年—咸丰五年,1791—1855)、刘恭冕一脉。

刘台拱和段玉裁是挚友,不仅是学问之交也是生活之交,在《段玉裁遗书》里有大量与刘台拱的书信,谈的都是很琐碎的家务事,可见两家交情紧密。同时刘宝楠也与段玉裁的弟子沈涛为学问交。道光二十四年(1844),刘宝楠为沈涛《十经斋文集》撰写序文,发扬沈涛十经说,尤其赞美沈涛对纬书的重视。赞言如下:

嘉兴沈匏庐先生少以神童受知仪征阮相国,入诂经精舍,贯通经术,旁及金石,皆有著书。其文章典册华贵,诚巨手也。……自汉末禁纬书,其学寖微。唐人疏经,或疑或信。故纬书多佚而不传。《汉书·哀帝纪》云:“建平二年,待诏夏贺良等言:‘赤精子之谶,汉家历运中衰,当再受命,宜改元易号。’”学者据此遂谓纬起哀、平。[47]

接着刘宝楠引《史记》等书证明纬书不仅早于秦汉,甚至孔子之前已有纬书。可见纬书并非全系伪书,内含古代典籍之遗,不可尽废。所以说:“先生之文,发明纬书以求合六书之旨,古书仅存,学者当择善而从,不必尽斥其非也。”刘宝楠的意思显然是对当时经学界拘泥于十三经的狭隘感到不满,也对古书辨伪提出新的看法。

咸丰四年(1854)刘宝楠之子刘恭冕写了一篇《广经室记》。广经室是刘宝楠教子恭笏、恭冕、恭絇兄弟读书的地方,[48]取名“广经”,可以想见刘宝楠的用心。清人学术传承和家族内部父子相承、兄弟互为师友的教育型态关系十分密切,最著名的有江苏嘉定钱大昕家族的钱门九子、安徽当涂夏銮(乾隆二十五年—道光九年,1760—1829)父子一门五杰;宝应刘氏三代传经,更是美谈。这篇《广经室记》就是刘恭冕说明乃父与其共同的“广经理念”。文章先赞扬段玉裁二十一经说和沈涛十经说,接着刘恭冕则提出了自己的二十一经:

广经室者,家君授恭冕兄弟读书之所,既以所闻,思述前业而旁及百氏,凡周秦汉人所述遗文逸礼,皆尝深究其旨趣,略涉其章句。欲撰为一编,以附学官、群经之后,而因请于家君为书以牓之,复私为之记,曰:

今世治经者,言十三经尚矣。金坛段若膺先生谓宜益以《国语》、《大戴礼》、《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说文解字》、《九章算术》、《周髀算经》为廿一经。嘉兴沈匏庐先生又以五经合诸纬书,取周续之之言为十经。若膺先生为之记。

冕谓纬书杂出附会,不足拟经,而《史》、《汉》、《通鉴》又别自为史,不比《国语》之与《左氏传》相俌以行也。冕则取《国语》、《大戴礼》、《周髀算经》、《九章算术》、《说文解字》而益以《逸周书》、《荀子》入焉。《汉书·艺文志》:“《周书》七十一篇,周史记。”此明是百篇之遗,与张霸、枚赜书不同。[49]

刘恭冕虽然赞成段玉裁的广经态度,但对段玉裁把《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史书”纳入经则不表同意,所以他主张应该去掉前三部史书而加上《逸周书》和《荀子》。唯稍早刘恭冕在另一封《致刘伯山书》曾清楚揭示过自己的二十一经说:

窃思段懋堂先生拟以《史记》、《汉书》、《说文》诸书与五经并列学宫,惜当时之读书者,咸囿于所习,未克行先生之意。冕尝推其意而论之,以为今之列学宫者,当有二十一经,不当仅列十三经。

《大戴礼》中多记孔子、曾子之语,其精言粹义多与《表记》、《大学》相出入,故《汉志》、《隋志》咸以《大戴记》与《小戴记》并列。今人只知习《小戴记》,而读《大戴记》者千不得一。此当补列为经者一也。

荀子亦传孔门之学,遍治群经。西汉之学,皆荀子一脉之传,其功不在孟子下。后儒徒以其反悖孟子,遂并弃其书,不使与孟子并列。此当补列为经者二也。

太史公作《史记》,备列古今兴废之迹,以论其得失,而《八书》尤足与《礼经》相辅。盖史公本治《易》、《书》之学,俨然西汉之经生,班氏以先黄老而后六经斥之,非通论也。此当补列为经者三也。

孟坚《汉书》,乃断代作史者之祖。后世史家,咸秉其法。故后世皆以马班并称。此当补列为经者四也。

温公《通鉴》,备列古今之政事,乃古代论治之书也。其所论断,悉取法于《春秋》,足以善善恶恶,儆戒百世。此当补列为经者五也。

《楚辞》为词章之祖,然讽一劝百,怨而不怒。史公称《离骚》一篇,兼有《小雅》、《国风》之旨,可谓知言。此当补列为经者六也。

《说文解字》集小学之大成,古今以来,欲通经学,悉从小学入手,而此书实经学之津梁,故近代治经之儒,咸先从事于此书。此当补列为经者七也。

《九章算法》亦为西周旧籍,乃商高甲以授周公者也。古人书数二端,列于六艺,而此书实为算法之祖。此当补列为经者八也。

以此八书与十三经相合,共成二十一经。倘能家弦户诵,则人人皆可为通儒矣。[50]

这是刘恭冕写给刘毓崧的信。若与之后的《广经室记》相较,先前赞成史书入经,写成《广经室记》时则改变观点,反对史书入经,《广经室文钞》不录此信,大概也是他的广经说立场改变之故。刘恭冕新二十一经说最值得关注的是,他加入了《荀子》和《楚辞》。前者改写了儒学的性质——从孔孟转向孔荀,后者则在诗经之外建立起新的文学典范。

荀学在清代兴起,是清代学术思想史上的大事件。清儒最早研治荀子并有具体创说的是汪中(乾隆九年—乾隆五十九年,1744—1794)。汪中提出“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51]他通过考证古籍证明《毛诗》、《韩诗》、《左传》、《穀梁传》都是荀子所传,礼经更是荀学的支与流裔,因此他认为六艺流传不绝,荀子居功厥伟。汪中一生主要的学术活动地区在江南,他的许多学术主张都广泛的影响了扬州地区的学者。他的好友凌廷堪(乾隆二十二年—嘉庆十四年,1757—1809)撰写《荀卿颂》,赞美荀子传经之功,也为荀子的性恶说辩驳,极力为荀子正名。[52]稍后,严可均(乾隆二十七年—道光二十三年,1762—1843)甚至主张荀子当从祀孔庙。[53]刘台拱正是汪中的少数好友之一,两人论学观点最相近。刘台拱精研《论语》和三礼,开启以礼研究《论语》的先河,在诸子学上也有重要贡献,撰《荀子补注》、《淮南子补校》,梁启超称其书极有“发明”。[54]虽然清代很多学者都致力提高荀学的地位,但刘恭冕是第一位把《荀子》纳入经的学者,说明荀子对儒学的贡献不在孟子之下,是很突破性的主张。

另外,还有《楚辞》入经。刘恭冕称《楚辞》是“词章之祖”,认为楚辞的文学功能和诗经不相上下,楚辞并不兼具庙堂礼颂的目的,完全是诗人风谏情怨的表述,开启后世诗人之词。刘恭冕这个主张的特点,是他和段玉裁一样改写了经的定义,令史书有其经、文学有其经。

最终,刘恭冕广经说的目的是要建立新的通儒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