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语言与历史
《庄子·大宗师》曾借孔子之口说:“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而这同时也意味着:“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庄子说的是“道术”,但道理显然不只适用于“道术”。凡人所借以生存而须臾不可离者,皆如鱼之于水,是很容易“相忘”的。语言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工具和形塑人群组织形态的重要力量,也为界定一个人的身份与认同提供了可能和限界,同样属于“百姓日用而不知”之物。但与庄子所倾心的不同,现代学者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无事生非”,将那些被遗忘之物重新唤回我们的意识之中,使其成为我们审视的对象。20世纪晚期,随着“新社会史”(New Social History)的兴起,语言也和身体、姿态、衣着等日常事实一样,引发了学者的浓厚兴趣,催生了一个被称为“语言社会史”或“语言文化史”的领域。[1]
语言仿佛空气一般,弥漫在人类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中。它将物质与心灵、群体与自我、过去与未来串联衔接,使世界成为一个可被我们认识和利用的整体。人受制于世界,也受制于语言。借用一个曾经时髦一时的比拟,语言乃是人的“牢笼”。[2]英国语言学家韩礼德(M.A.K.Halliday,1925—2018)曾说:一个人使用何种语言,取决于他“是谁”。[3]当然,一个人“是谁”,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外来”的事实,不能全由自主;而且正如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指出的那样,一个人其实也未必具有自由选择自己语言的权利和能力。人一旦丧失了“表达自己的‘真正’所指”的能力,就会使“真理”趋于“模糊”,同时也丧失了通过行动而改善自己处境的机会,成为“一种习惯性的似是而非”的支持者。[4]
可是,这的确并不等于说,人在语言面前是纯然被动的——即使受到很大限制,他还是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同样是韩礼德说的:“当讲话人宣称他讲哪一种语言时,实际上他是在界定一个语言社团。”也就是说,他试图界定那些自认为说“同一种语言”的群体。[5]与此同时,他也界定、塑造乃至“发明”了一个“自我”。埃德蒙·利奇(Edmund R.Leach,1910—1989)在对缅甸克钦地区族群和语言状况的分析中也指出,“一个人说这一种语言而不说另一种语言是一种仪式性的行为,它是个人身份的一种声明”,或者表示“团结”,或者表示“社交距离甚至敌意”。[6]尽管不是每个人都有在多个语言频道之间顺利转换的能力,但如此种种仍然表明,人在语言面前是可以有所作为的。[7]而事实上,人的行动能力比这还要积极得多:他可以改造语言,进而改变世界;同样,世界的变化,也必然伴随着语言的变化。在这个意义上,政治与社会变革并不只是物质和组织的变革,也是更深层次的语言、情感与认知的变革,而后者并不只是前者的被动结果,也常常扮演着一个发动机的角色。从这个特定角度看,历史在语言和世界的互动中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