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认识与再评价:二战中的中国与亚洲民族独立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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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重追问,是关于文本内容的。首先,公司代理人肖先生和刘先生为何住在德国人的房子里?原来,南京国际安全区地处南京城西北部,约占当时南京城区面积的1/8。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使用的房源主要是作为美国产业的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美国中小学的校园;离开南京的外国公司和外籍人士的房屋,以及战前建成、主要为国民政府要员居住的“新住宅区”等,在国民政府决定西迁持久抗日以后,基本处于空关状态,或由少量仆役看守。在欧美人士眼里,外国产业和住宅有国旗、保护通告等加持,事前由各国使领馆通知了日军,安全度要高一些。德国人士对其国旗的象征意义和保护作用尤其感到自豪,安全区成员、另一位德国人克勒格尔(Christian Kroeger)就说:“德国国旗比美国的更受尊重。”[14]所以,与美、德等国有着各种关系(教育、商务、传教等)的中国难民就被优先安排进这些房屋,他们的处境,优于那些“普通”难民。然而,残酷的事实是,这些外国房屋并不是绝对安全的庇护所。

其次,日军为何在这些受害女性的丈夫和亲属在场的情况下,去实施性犯罪?追问之下,发现施佩林的报告并非孤证。罗森报告了安全区其他地方的类似情况:“每晚都有日本兵冲进设在金陵大学院内的难民营,他们不是把妇女拖走奸污,就是当着其他人的面,包括当着家属的面满足他们的罪恶性欲。”[15]1937年12月21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美籍女教师魏特琳记录了同类情况:“一名神情黯伤的男子走了过来,问我们能否帮助他。他27岁的妻子刚刚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回家,就碰上了3个日本兵来到他家,这3个日本兵逼迫他离开,而现在他的妻子还在日本兵的手中。”[16]另据安全区委员会档案记录,1938年1月29日,日军闯进阴阳营44号,强奸一名妇女,并殴打她丈夫。[17]2月1日,另一名妇女向魏特琳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她和丈夫一起回家取些剩余物品,结果被5名日军强暴,丈夫被打耳光,并被抢去9美元。[18]类似案例的屡屡出现,说明这些规律性行为具有某种暗藏的目的。

日本学者山田正行在调查滇西日军的性暴力时,发现了这个“规律”。他认为,把大屠杀期间日军的性暴力归结为日军军纪废弛是不对的。他提出,当时日本军队纪律较严,各种迹象表明,大屠杀期间的性暴力是军方下令进行的,希望通过性暴力摧毁对方心理,实现征服欲。他进一步解释说:在日军士兵的武力胁迫下,中国男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性被侮辱,而男性的无能为力又使中国女性悔恨交加。至于案例中往往有多名日军士兵轮流施暴,说明日军清楚地认知到自己处在战争环境中,需要交叉掩护,制服受害者。[19]

当时,国民党军教导总队辎重营营长郭岐藏匿在意大利驻南京总领事馆中,他记述的案例更加完整,从中可以看出日军当着家属面实施性暴力的摧毁力,印证了山田教授的见解:

那一天,隔壁洋楼门外来了几十名鬼子兵,领章有黑有黄,但却既无部队番号,又无官长……先把大客厅里的男人统统撵走,再将半老徐娘们拉了过来,当着小孩子的面,光天化日,明目张胆,就在大客厅里,把半老徐娘们的衣裳剥得精光,然后集体演出丑剧,三对一,五对一,去而复来,周而复始……孩子们几曾见过这种骇人的场面,一个个的全都吓哭了……客厅外,庭院里,那些女人们的丈夫们,一个个失魂落魄,面红耳赤。有人伏在墙上,哀哀的哭,有人双手抱头,木立不动……[20]

战争中,占领军对女性身体的征服具有多重象征意义,久为世界战争史所证明。对日军有目的的性暴力,拉贝评论说:“如果每起强奸案都能遭到致命的报复,那么相当一部分占领军早就被消灭了。”[21] 历史证明,拉贝的这一责备苛求了处于战争恐怖状态中的中国难民。1945年,苏联军队冲入柏林时,强奸了包括拉贝邻居在内的许多德国女性,有的就当着他们丈夫的面,打死反抗者。拉贝不由得回想起南京大屠杀期间他曾是中国人的“活菩萨”。[22]

第三,受害妇女“跪在地上请求”施佩林帮助,说明了什么?大屠杀期间,中国难民失去了政府的保护,只能依靠包括施佩林在内的欧美人士的保护,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舍监程瑞芳说:“所幸还有两个德国人在此,光是美国人不行。现在几个美国人也无法可想,也累死了,换一句话说,若不是几个美国人在此,中国人也只有死路一条。”[23]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南京欧美人士的勇敢、睿智和高尚,《波士顿环球报》评论说:“日本人进攻南京时,一小群外国人,主要是美国人,组织了安全区委员会,希望创建一个非军事人员可以免遭攻击的聚居地……正是这些举止优雅有修养的人,出现在文明遭到破坏的地方和当口。”[24]

但无可讳言的史实是,在南京大屠杀期间,国人在欧美人士面前往往处于跪着仰视的依赖地位,生理上如此,精神文化层面上尤其如此。施佩林被跪着的难民哀求,拉贝亦有同样经历。1938年2月17日,拉贝要告别南京,“大学难民收容所的难民,今天还有3000个姑娘和妇女,她们围住了大门,要求我答应不丢下她们不管,就是要求我不离开南京。她们全都跪在地上,又哭又叫,当我要走时,她们干脆拉住我的衣服后摆不放。我不得不留下我的汽车。在我艰难挤出一条路走出大门后,身后的门立刻就被关上了。”[25]程瑞芳证实了中国难民对拉贝的依依不舍:“他出来时,难民都把【他】围了,汽车也不能走,他也是走路回去的。”[26]

南京国际安全区是南京沦陷后特殊的空间区域。其存续,一依赖欧美侨民的人道精神和与中国人民休戚与共的决心;[27]二依赖当时处于中立地位的欧美各国及其设定的条约利益;[28]三依赖日军方面措辞含糊的默许。[29]施佩林及其欧美同行,虽只有二十几人,[30]却能面对数万日军的横暴,保护中国难民。如果我们追问个人在战争中能否有所作为,施佩林等人的努力是可以作为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