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许嘉璐
2017年11月3日至5日，海内高僧大德、学者聚于长沙、太湖，举办学术研讨会，以纪念赵朴初先生110周年诞辰。会议规模之大，收到论文之多，为朴老长行后各种研讨纪念之最。这是应该的。朴老有具足大功德于人间，当然为人永念之。遗憾的是，我竟因二竖之祟未能附骥这一盛会。
璐也幸，会后月余即收到研讨会论文集《明月清风》的稿本，并承嘱为之序。为此，我曾犹豫多时：朴老一生对国家贡献多多，而其中最为突出、无可替代的，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后长达半个多世纪里对我国宗教事业的奉献。此次研讨会的论文已经主要就朴老之于佛教多有述论；而我，既非宗教徒，更非佛学家，岂敢贸然遵嘱？尤其是在戊戌岁首拜读了《明月清风》全部稿件后，更觉难以命笔了。
后来，我换了一个角度想，朴老是中国民主促进会的创始人之一，在我担任民进中央委员、常委、副主席期间，朴老先后任民进中央副主席、参议委员会主席。会上会下，我多次聆听朴老的教诲。我担任民进中央主席后，有了更多机会接受他的耳提面命。从这个角度说，我是包括他在内的老一辈民进人的后来者、接班人。也是由于这个因缘，我也亲睹了朴老对于我国宗教的建设和发展以及通过佛教这一渠道促进两岸关系的和平发展、维护世界和平和增进各国人民间的交往和友谊，是如何殚精竭虑的。我为朴老的诗文、讲话、书法所折服，也被他那独有的永远平和、舒缓、谦逊、微笑的神态所吸引，总觉得在他的一字一诗、一言一笑中都隐含着深微的禅意、可望而不可即的悲智。我之所以也稍稍涉足宗教之学，不可剔除朴老的论著和人格的影响。思之至此，禁不住有了借写这篇序之机一吐对老人家景行行止心曲为快的“心动”。这部论文集以朴老2006年所写遗嘱后留下的偈语中“明月清风”一语为名，这让我想到该句的下半部分：“不劳寻觅。”盖朴老以示存者：余生余没，皆如明月清风，世间无尽，我本无我，来去一如，不必追念。但我想，朴老逝矣，其法犹存。群彦相聚，意在觅其一生所寻、所证之般若波罗蜜多也。我虽未得与闻众多宏论，但也可以恭撰小文，依朴老之指以观月也。
先从《明月清风》集给予我的启发说起吧。
此书收文近90篇，论及朴老一生涉及佛教、佛学的方方面面，由此即可窥知研讨会的盛况。诸位作者无论是回忆、叙事还是分析论证，都突出地显示了朴老的“无我”精神。在他对我国近当代，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佛教、佛学事业的巨大贡献中，尤为重要的，是他创造性地继承并弘扬了太虚大师“人间佛教”的教义，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佛教应弘扬禅农并重的传统（并对“农”给予了重新定义），应重视僧才的培养、加强对佛教教理的研究、开展国际交流以维护并促进世界和平……概而言之，朴老殷殷期望的，是佛教佛学继续沿着自唐以来“中国化”的传统走下去，也就是主动地适应所在的环境，当下就是适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促进社会的和谐。
这次盛会，是在中国进入新时代、世界格局正在发生数百年来未有的大变革、大动荡的阶段举办的。以世界的和历史的眼光看，近代以来，世界性的社会发展不平衡和与此相关的种种后果，日益严重。诸如信仰混乱、环境恶化、冲突和局部战争频仍、国际和社会上的不平等空前加剧……而这些危机性现象往往互为因果，相互叠加，日益加剧对人类生存、延续的威胁。有鉴于此，所以老人家以古稀耄耋之身，奔走呼号、循循诱人，期望佛教健康发展，促进人心的清净美妙。何以故？因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出发点、施政理念、社会主义的方向，都是与世界现状和在许多地方横行的贪欲、瞋恚、痴愚对治的；佛教反复强调的初发心，即以慈悲心、平等心、喜乐心、无量心普度一切有情。为此，就应如《大般若波罗蜜多经》所说，不分刹帝利、婆罗门、“长者”、“居士”，即不分阶层、职业，均应去除贪著、悭吝、非理、毁骂、嫌害、凌辱、瞋忿，概言之，即回归人之赤子之心，无我利他，求得人间安乐、国土庄严。
自20世纪末至今，世界格局的巨大变化、科学技术的加速发展、生产率的急剧提高、社会财富的累积激增，日益加重了对人类永续生存的威胁，而其根本原因和自地球上出现私有制起就未尝中断的因享乐和贪婪而进行杀戮的本质并无二致，只不过更多的时候是用资金、技术、产品、享乐包裹了攫取更多财富的祸心。对比朴老当年奔走于日本、印度诸国和国内港台时的世界状况，更为突显了朴老终生秉持的初发心和所付出的心血，仍适于今日之中华，甚或更应该昭示于世界。
佛教兴起不久，迅即传至亚洲众多国家和地区。近代殖民主义者占领印度后，在欧洲出现了一股研究印度语言、文化、宗教的浪潮，其规模、深度和影响都超过了此前对中国的研究，从而遗存于印度的佛典、教义和哲学也受到了重视。当代，随着亚洲的崛起，在欧美，佛教寺庙和信徒（包括移居的亚裔人口）渐渐增加，佛教正在走向世界。
面对当下的世界形势，我们有着这样的信心：中国化了的佛教（广义言之应包括汉传、藏传和南传三大支），是亚洲佛教、佛学的主干；佛教作为一个整体，其要旨在于挽救和升华人心；所要挽救的，就是人人可以感知（包括自省自知）的对私欲的执着。浩瀚佛教经典中的种种方便法门，都是为了开启被无明遮蔽的自性清净之心，济拔并利乐一切有情，这难道不是各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吗？中国佛教难道不应该担当起向他国介绍自己精神追求的责任吗？
当然，佛教要名副其实地成为世界性宗教，佛学要成为世界性的显学，中国佛教和他国众生、学者都没有做好应有的准备。前面的路还很长！在我们沿着前代贤哲求法传法的步履前行的时候，一定会在无处不有的“明月清风”中，在不断的流水中，在绽放和落下的花朵中，时时感受到朴老的精神一直在激励着来者。
2018年5月28日
完稿于日读一卷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