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国外萨满教研究的历史与发展现状”于2010年立项,课题主持人为孟慧英研究员,课题预计完成时间为2015年12月,课题的最终研究成果为专著一部。这套丛书原则上属于这个国家课题的子项目,它们主要是由孟慧英和她的博士生及博士后完成的。
西方人很早就发现了萨满教现象并零散地记录了它的一些情况。但比较集中的记载大约发生在500年前。从那时开始萨满教就处于被自身文化之外的人们的猜测、理解和研究之中。总结萨满教被“他者”不断展示的历史,特别是300年来国外萨满教的研究历史,任务是很艰巨的。
16世纪,当欧洲人进入美洲大陆,他们发现那里的奇特信仰使土著人拒绝关于上帝的认识;17世纪,俄国人占领了西伯利亚,他们同样发现那里的人们有与精灵沟通的习俗。到了18世纪的启蒙时代,欧洲人开始用“客观”的眼光理性地理解萨满教,他们想通过萨满教了解人类理性进步的过程,把萨满教看作是一种欺骗表演。19世纪宗教学、人类学、民族学的研究开始出现,人们把信仰萨满教的族群称作“野蛮”“原始”人群,处在社会发展的低级阶段,由此萨满教也就被等同于原始宗教。到了20世纪,随着调查的深入和材料的积累,作为“人类进化低级阶段”代表的萨满教这种看法逐渐被更多的事实所质疑。1951年著名的萨满教专家伊利亚德出版了《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技术》一书,全面评述了世界上百余个族群里的萨满教仪式、世界观、象征系统等,强调了萨满教的古老性和一般功能性,进而将萨满教的历史性和功能性之间的矛盾进行了化解。20世纪萨满教考察的方法也发生了改变,参与调查成为潮流,地方知识开始受到重视,研究者开始从信仰群体的主观方面理解萨满教。20世纪60年代一些西方调查者在墨西哥等地发现可致人迷幻的植物,认为这些植物与萨满的那种与现实世界分离的昏迷状态有关,由此逐渐引起了关于萨满昏迷术的科学解释兴趣。科学家开始采访萨满,询问他们对于那些植物的知识;调查者也把萨满关于自然、植物的知识作为对象进行深入访谈。科学界的这种兴趣导致了新萨满教与核心萨满教运动的产生,它发生在美国,现在已经扩展到全世界,进而成为萨满教研究方面的一个主题。在20世纪的最后三十年,探讨萨满教的文本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萨满们开始自己写作,这些著作导致人们对于人类精神的探索,以及对于人类心理的深入理解。萨满教关于身、心医疗的知识,作为人类文化遗产被研究者发掘,人们希望从中得到自我疗理身心的技术和能力。关于萨满教的医学和心理学的解释是当代科学家突出努力的方向,这方面的著作已经超出关于萨满教的历史和文化的解释。与此同时,世界各地的萨满也非常活跃。萨满们并非与科学家的设想一致,其中最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们关于世界基本性质的看法不同。科学家认为萨满们相信的东西来自心理问题和现实矛盾,信仰由于这些问题而存在;而萨满们则相信精灵。
在萨满教如此漫长的考察和研究的历史中,各种专门性的著作不胜枚举,所涉及的族群所在的国家和地区范围十分广阔,研究的领域宽广,学术派别很多。我们的讨论只能集中在萨满教发展的阶段性特点上面,我们将按照萨满教研究进展的时间脉络逐步展开,不但要梳理各个发展阶段的理论脉络和发展特点,还要介绍这个阶段中突出的理论观点和代表性人物。同时还将对国际热点研究领域和研究对象进行系统说明。本课题争取从综合、系统的角度为学术界提供所需要的学术信息和学术理解。这样一个系统工程无疑是空前的,重要的,也是艰巨的。
我们将根据“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来理解西方人对于萨满教的研究历史与理论方法。因为不论是萨满教展示还是萨满教研究,它都被关注它的人放到他们自己的历史生活环境和社会政治、思想取向当中进行理解,他们说明的萨满教并非萨满教自身,而是他们理解的萨满教。因此,我们只有在广阔的世界历史、社会、思想潮流的背景下,特别是在西方社会历史环境中的科学、宗教学、人类学等学科发展的背景下,才能深入地理解关于萨满教的各种解释。因此我们尊重历史文献,对这些文献进行大量的翻译,以此为基础开展研究。同时我们重视不同历史阶段的思想潮流以及这些潮流对于萨满教研究的影响,特别重视对各种潮流的代表人物研究,并依据这一研究说明萨满教研究史的阶段性特点。同时我们也注重对于萨满教自身传统知识的理解,由于条件限制,课题组成员只能在国内进行萨满文化考察研究,这样的考察便于加强对于萨满教的理解。
本项课题的意义主要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1)关于萨满教的最初研究和基本的理论建构来自国外。在西方,萨满教的研究已经进行了几百年。但我们对此知之甚少。直到现在,我国对于国外萨满教研究的介绍十分稀少,更不要说系统地阐述了。本课题力图改变这种严重的学术滞缓现象,为此,拟对国外萨满教研究的历史和发展现状进行系统的梳理和综合的介绍,补充我们还不熟悉的大量知识,以填补这个学术空白。
(2)国外的萨满教研究始终处于西方社会思想潮流的发展之中,特别是处在西方宗教学的发展范畴之内。因此,本课题所涉及的问题不仅是萨满教自身的问题,也涉及西方宗教研究的思想潮流的不同阶段特点,涉及宗教学术的热点问题。本课题从萨满教的视角反映西方宗教研究的发展脉络,对于整个学科知识的进一步完备是很有意义的。
(3)萨满教研究始终围绕宗教的初始现象,从不同方面探讨了人类的宗教倾向问题。因此,深入进行萨满教研究对于理解中国这种以民俗性宗教生活为特点的文化传统将有所帮助,有利于我们提高对于现实民间信仰问题的认识和把握。
本项课题的主要思路和重点内容包括:
(1)萨满教研究的初期阶段及其特点。在早期记录中,萨满经常被妖魔化、骗子化,把他们说成是黑暗、邪恶力量的仆人。我们将在基督教世界对待巫术的传统上,启蒙主义的理性立场上分析这种看法形成的原因。我们还要分析在宗教学作为世俗科学门类刚刚发展起来的时候,关于萨满教是不是宗教,是怎样的宗教的争论。
(2)萨满的心理学探索阶段。早期各种关于疯狂萨满的记录导致很多学者通过现代医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的视角来定义萨满教。为什么萨满教与精神病天生地联系在一起?许多学者提出:北极地区的极地气候、单调环境、贫困生活、贫乏思想、季节性的压力等,造成北方土著人极端焦虑和精神压力的恶性循环。因此歇斯底里不仅是萨满精神的特点,也是当地土著民族的精神特点。对萨满癔症观点比较早地提出挑战的是史禄国(Shirokogoroff),他认为,萨满是健康的,不是精神错乱。在这个阶段文化人格学派提出很多理论思路,他们从文化因素对人格形成和发展的影响方面进行了说明。在20世纪后期,西方心理学着重探讨了萨满入迷的生理机制,并提出萨满入迷作为普遍的宗教元素在各种宗教中的保留是由于它控制自我意识的超越性能力,这种能力对于人类潜能的发挥具有启发性。本研究将全面总结这个领域的研究特点和发展脉络。
(3)普遍化的萨满教阶段。米·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在他的萨满教权威著作《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技术》里提出:萨满教=入迷技术。伊利亚德认为在世界所有早期人类群体中都允许人们直接与神圣联系,萨满教属于这种古代的原始精神。伊利亚德把入迷、天界飞行、多层宇宙、宇宙核心(宇宙树)这样的概念作为全球萨满教的支柱,把它们作为人类宗教最古老的原型。伊利亚德的著作打开了萨满教研究的学术视野,他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的古老文化传统中去说明哪些属于萨满教现象,并在不同的传统和社会变化中发现萨满教的变迁。在他的影响下,学者们在世界各地都发现了伊利亚德所说的那种萨满教,出版了大批著作。由于伊利亚德把萨满教存在的时间限制打破了,萨满教古老的原型为考古学提供了参照。他的“入迷”技术,后来被西方人个人化的现代萨满教所实践。这个阶段除了伊利亚德之外还有瑞典的萨满教学者阿·胡特科兰兹(Ake Hultkrantz)、匈牙利学者V.迪奥塞吉(Vilmos Dioszegi)等著名学者,他们与伊利亚德观点接近,但是对他的某些方面进行了批评和重要修正。
(4)理想化的新萨满教阶段。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现代萨满教起初来自一种要帮助西北海岸印第安人恢复他们传统、给予他们生活以意义的思想潮流(这种潮流后来成为赚钱的商业活动),后来它与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嬉皮士运动混合,这种运动想借用外来的、原始的文化反对自己社会的现代化,特别追求以神秘的昏迷技术或使用致幻剂回归人类起初的本性。人们到印第安人那里寻找和毒品一样可以致幻的神圣的蘑菇致幻药物,当现代西方人经历了和萨满一样的幻觉之后,萨满与毒品的心理学、精神医学的研究成为时尚。西方核心萨满教的创始人、人类学者麦克·哈涅(Michael Harner)在美国建立了萨满研究中心和萨满研究基金会。这个中心还在美国、加拿大、丹麦、英国、日本、澳大利亚及欧洲拥有千余名会员,并设有分部。萨满教由被研究、被检验的对象,变成被推崇、被经验的现象。但西方人并非想把他们自己和土著的文化仪式真的联系起来,他们是在其中提取最理想的普遍性东西和那些吸引人的东西,来创造一种理想的萨满教。他们把萨满教转化为一种完全的个人实践,让人们去分享这种古代智慧。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种萨满教传统的进化。
(5)国外萨满教的现实状况。近三十年来,世界各地原先信仰萨满教的土著民族对于萨满教的兴趣苏醒,在文化权力的政治语境下这些民族对萨满教带着浓重的族群认同和文化骄傲,用各种方式把它带进组织化的群体运动或文化市场。一个被改造了的萨满教传统不但在新萨满教那里出现,也在土著社会出现。研究者在努力发现这个再造过程所采用的方法和它的目的。
现在的萨满教人类学研究也在发展。这种研究在理论上对伊利亚德跨文化的和先验的萨满教观点和方法进行批判,因为它不适合后现代的思想潮流。现在很多人类学者怀疑一切文化原型和跨文化的概括,强调萨满教归属于某些社会类型和文化类型。因此有的学者将萨满教(shamanism)的单数变成复数(shamanisms),借以说明萨满教的多样性和时空限制性。他们把自己局限在特殊的文化上,把代替土著讲述他们自己的传统作为责任。同时以往的心理学研究也使学者充分注意到萨满教心理学表现方面的人类共通性。如何在文化历史语境和人类共同心理两个领域讨论萨满教的类型及其变化仍旧是在不断探索的问题。大多数学者认为,萨满教研究中比较的原则必不可少,但不能离开对不同的语境中萨满教丰富性的深刻理解。
本研究的突出之处在于,它是在整个国际研究的背景中说明萨满教这个领域所发生的重要事件和重大理论进展,这对于目前萨满教学术界来说是一次全新的总结。同时这个工作也是在中国学者已经有了30多年对国内萨满教研究的基础上进行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思考会给国际学术带来新鲜的信息和新生的血液。
要完成上述的课题设计我们必须从资料翻译、专题研究、区域研究等具体而繁重的工作开始。我的这些博士们每个人都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资料翻译工作,在此基础上,他们分别将萨米人的萨满文化变迁、北美印第安人萨满教的特点、西伯利亚萨满教研究、作为文化遗产的萨满教传统复兴、西方现代萨满教研究、史禄国对通古斯萨满教研究的特点与贡献等作为博士论文选题,并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著作。同时由于大多数学生初次接触萨满教,他们除了需要掌握这个学科的基本知识、理论外,更需要亲身去调查实践。为此,我带领他们深入到满族、达斡尔族等民族,对当下的萨满教活动进行考察,并把每次考察结果写成调查报告。所以这套丛书也包括他们的实地调查成果。无论是对国外不同民族、不同区域、不同时代,乃至不同学者的具体研究,还是对中国当下萨满文化活动的实地考察,都是这个项目不可分割的部分,因为这些阶段性成果无论在提供必要的学科知识上,还是在问题的深入理解上都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学术信息,这些将在资料上、理解上为完成整个课题提供基础。
我们把这套丛书献给大家,它们既是我们辛苦的结晶,也是我们学习的初步成果。在对国外萨满教的系统研究上,我们刚刚起步,不足之处在所难免。我们之所以不揣浅陋,是希望此举可能促进学术进展,这套丛书在此实为抛砖引玉,或做铺路石,我们盼望未来有更好、更有价值的学术成果出现。
孟慧英于北京
2013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