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第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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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脱殖后的去殖民性:变革对话条件

我不清楚集结于世界公共论坛的我辈中人(学者、知识分子、社会行动者、政府代表、记者)向谁提出第二组问题,就能克服当前局势。但我想,谦逊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当中只有极少数可以介入政府间的政治/军事及跨国金融/企业的决策领域。大体来说,“我们”属于“人民”,而人民在政府间冲突与关系中居于低等重要的位置。“人民”和“民族”对政府来说,变得越发无足轻重(例如“民族”不得不节衣缩食“拯救”政府及其经济部门就是明证),这是全球低迷时期的通病。而我们所能做的,是致力于变革对话条件,这项工作平行于去西方化所驱动的改变对话内容的举措。

为了改变对话条件,我们(“人民”)必须从如下前提开始,即西方(美国、西欧及其同盟)不能再给他们为建构、经营与控制权力殖民模式而炮制的问题提供什么解决之道。然而,西方能够也应该在全球和平议题上扮演重要角色,只不过应放弃充当世界领袖的“需求”。世界不再需要一个“领导者”了,这个局面已经产生了多米诺效应,小国才仍旧希望跟从领导者,大国已不再或无需被引领了。

在国际秩序当中,朝向多极和多元前景的另类视野及道路,将出现于那些遭受权力殖民模式(即现代性/殖民性)羞辱和压抑的本土历史和情感。去西方化发生在国家(包括军事)和金融领域(如当下的货币战),而去殖民性致力于创造一个新兴的政治社会。[25]

这正是此处(世界公共论坛),我们可以展开合作的工作:当然不是作为学者或记者“报道”新兴的政治社会,而将我们设想为全球政治社会的一部分而行动起来。我们的武器就是知识,知识可以也应该被引向改变对话条件的方向。我们要展示CMP控制的陈述行为,展示它如何将其自身呈现为传达世界“本来面貌”的“真知”。陈述自身还认为,谁不遵守规则,拒绝“真知”,就理当入狱、被牺牲、沦为边缘、遭到否认、被妖魔化。而现代性修辞中所有关于惩罚的能指,永远会被发明出来,以之废辍认识论上的敌手,证明从肉体上消灭敌人(如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持续轰炸)或从经济、金融上给竞争者制造混乱(如储备基金对利率的管制和操控,以及国际货币基金和欧洲央行针对新兴经济体的欺诈)。

将自己设想成不断增强的全球政治社会的一员,意味着目标是强化我们(作为学者、记者、政治家、艺术家、行动者或艺术行动家者)创造、推动多元性的工作,因为这项工作包含与“征服者自我”和“认知自我”(ego cogito)脱钩,此两者对现代主体/主体性的确立至关重要,即想成为赢家、最成功者、冠军、世界领袖及所有那些现代性及其后果——全球主义——创造、背书并巩固的社会角色。维持权力殖民模式的是知识、创造和保存知识的机构,还有那些被机构和认识信仰牵引着来填充殖民模式库存的各种角色。与“征服者自我”、“认知自我”及其继承者脱钩,也就意味着摆脱了自我创造出来的生命游戏。[26]

我要强调,这里勾勒的多元前景是一个改变对话条件的空间(通过改变条件,也就最终改变了内容),这是一个伦理层面上介入的计划。所谓伦理介入,我指的是为“人民”的福祉服务,而不再局限于服务机构及其受益者。我没有凭借去西方化或去殖民性的名义,呼吁盲目的反西方暴力。反对某某事物的暴力(不管某某指代什么),既没有改变对话内容也没有改变条件:这种行为没能从殖民模式脱钩,而是继续这场游戏。我所倡导的也不是那种以“去西方化”和“去殖民性”为面具,暗中维护殖民模式规则并为个人或家族牟利的潜在做法。

现在,请允许我介绍一个棘手的例证来澄清我的观点。翁贝托·马图拉纳(Humberto Maturana)是一位智利神经生物学家和哲学家,研究二阶(或二代)控制论。马图拉纳被科学体制认定是一个能做格外之思的人——且不论其理论的影响。所幸,他确实做到了。他享有非传统思想家的声誉,这与他身为第三世界思想家和科学家不无关系。第三世界科学家与第一世界科学家不一样。科学或许是“普世”的,但科学家不是;既然科学家不是“普世”的,科学也就不可能“普世”。科学的普世性是现代性修辞创造出来的迷思和虚构。至多体现了知识的殖民性。

马图拉纳在70年代阐述了他的理论,此时正值阿连德政府被政变推翻,皮诺切特开启独裁统治。马图拉纳既没有忽视,也没有跟历史语境隔绝。当然,分析鸽子的神经系统并不会跟70年代初智利马克思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冲突直接相关。但从鸽子的认知系统生发出来的对知识的反思,却可能与之发生关联——马图拉纳的案例即是如此。[27]主流科学共同体发现马氏的研究很有问题,因为不仅改变了对话内容,还改变了对话条件。[28]

在我的论述中,马图拉纳最重要的命题可概括为“人性起源于爱的生物学”这一表达,这其实也是他的一部著作的名字。西方语汇命名为“人”的那类物种(艾玛拉语的“runa”,汉语的“人”,波斯语的“bashar/ensan”,如此等等)是一类用下肢行走,以上肢作为提高生活条件(如打猎、建屋舍、从事农业)的工具,并延续后嗣的物种。而这类物种的肢体也可用来管理和统治其他成员,如此一来,“人”可以变得相当“非人”。但对马图拉纳来说,这一物种判别于其他生物的那种特征,在各个语言中均有专名,即爱与对话。

爱是一种必需,但并非生存之必要条件。众所周知,除了个别特例,在“动物”标签之下的所有物种都怀有爱意来照看新生儿。但不是所有放在“动物”门类下的物种都能产生对话,而对话是建立社群(communal)的基本条件——这里强调的不是“共有”(the common)或“共同财富”(the common good),而是“社群”。[29]对话引入知识——社群与共享知识。那么问题就变成了:人类发展到哪一个阶段,作为其关键基础的爱和社群,才被竞争所压制?何时出现了自身不想服从却要求众人臣服的统治者?统治者又如何让原本服务于对话和社群生活的语言和知识,变成了操控和统治的工具?

基于这种叙述,马图拉纳促使我们思考,究竟是愿意为了星球和社群维护爱和生命,还是拥抱竞争和毁灭直至死亡。人类和星球的命运就在于我们做何选择。去殖民性选择前者;西方化和再西方化倾向于后者;去西方化受困于炮制、夺取和经营殖民模式的过程,即西方化早已确立的游戏规则。作为一个生物学家,马图拉纳通过聚焦在人性起源(而非进化)和爱的生物学,从而改变了原先囿于进化论的对话条件。依照马图拉纳理论,物种延续不仅在于生物的延续,也在于如何延续和存留爱和社群。他通过引入新问题,在针对语言的研究和理解中变革了对话。[30]

还有无数类似例证。在政治学和经济学领域,另外的突出例证还包括墨西哥萨帕塔运动或农民之路(La vía campesina),或上述提及的案例。但为了选择一个兴起当中的全球政治社会的案例,我倾向于把马图拉纳的例子引入对话,是出于三个考虑。首先是展示我所谓脱钩于殖民模式(在这一案例中是科学领域)和“改变对话条件”意味着什么。脱钩不意味着你抛弃试图摆脱的殖民模式领域,而是意味着,你要在认知和政治上变得不服从,暴露出乔装打扮的所谓“真相”的脆弱性和虚构性,进而像全球很多人那样,重建自己的社群。

其次,马图拉纳的例证比起萨帕塔运动或农民之路,跟世界公共论坛的参与者的经验更贴近。再次,通过援引马图拉纳,我想凸显的一点是,变革对话条件是一种认知斗争,“我们”(世界公共论坛参与者)的工作跟兴起之中的政治社会及马图拉纳的科学研究,平行且对等。实际上,被社会科学和人文学掌握的知识,是CMP各领域中,亟须开展类似于马图拉纳之研究的一个领域。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通过机构知识和机构化的知识(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职业学校),角色与机构才被塑造为专业人员和部门,这些人员和部门再保障殖民模式的更新、蜕变和操控,正如殖民模式反过来保障了机构化知识并认证专业人士。这些角色和机构控制、管理殖民模式全部领域,包括政治、经济、美学及其他。

既然我已提醒你,马图拉纳的例证有点棘手,再考虑到选择例证的理由,你可能会产生某种反感,觉得这套理论听起来不太科学,类似“新时代运动”,有非政治性质,与现实不相干(也确实有科学家把马图拉纳称作“形而上学家”)。对于萨帕塔运动和农民之路那样的斗争,你或许以为脱离墨西哥政府或孟山都那样的大公司都是无望的抵抗。假如你心生反感,那么我就难免怀疑你仍困在现代性的蛛网之中,还保持着对世界的祛魅。

倘若有所抵触,那么了解马图拉纳认知科学与爱的政治学产生的语境或许有帮助(萨帕塔运动和农民之路,现在只能略去不提):马图拉纳理论诞生于圣地亚哥那场出人意料的历史动荡,即阿连德时期和皮诺切特推翻民主政权后的独裁阶段。在这一历史时期,智利成为新自由主义信条的发射架和试验场。也恰在这一时刻,马图拉纳领悟到,在自律规则下,关于事物的所谓科学而“真实”的说法,是一个铁笼。他最重要的表述归结为一句话:我们看不见事物的本来面目,我们只能见我们之所见。这一同义反复立刻揭示了知识的殖民性如何运作,阐明了与维持科学理性论述的非理性信条脱钩的必要性。

当然,在介入当下世界秩序/失序的国家机构、银行、企业、媒体、军队、警察和其他实体中,我们所见到的不是什么爱和社群。指望联合国、G7或G20当中任何一方表达这样的话语或认真思考如何改变对话条件,类似期待都是不切实际的。这意味着,让机构完全为人民及其福祉服务,这是任何现存机构及其捍卫者所不愿采纳的。最可能采纳的方法只能是对现存机构的轻度改革,甚至达不到改变对话内容的层面。唯有去西方化的一方采取了更为激烈的措施,但这些已然在西方世界引发了广为人知的恐慌、妖魔化和竞争策略。

鉴于此,我们这些世界公共论坛的参与者,作为学者、知识分子、行动者、记者及前政府官员,都很难有所作为,即刻挽救颓局。但从长期来看,我们能够并理应大有所为的是,为通往社群前景找到替代之路,在这一前景中,呵护应超越个人功利,不再是生而为了劳作,而是辛劳为更好地生活,合作将取代竞争,不再是人民为机构效力,而是机构为人民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