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宗像君与钢笔事件 中田永一
中田永一
宗像くんと万年筆事件
解说
中田永一是作为恋爱小说家出道的。他的作品会让人想起少年漫画杂志中连载的恋爱喜剧漫画。比起男女在恋爱中的微妙心理,他更喜欢描写那种特定情景中产生的荒诞感。据作者本人说,本篇原打算通过学生法庭的形式,描写少男少女的邂逅,没想到最后悬疑部分反而占了很大比重。虽然已经确定会将宗像君做主人公的故事系列化,但至今也没有任何续集的消息。
(原载于《小说昴星团》2012年2月号)
(收录于集英社文库《致彼时的你Girls》)
-1-
我上的那所小学,午休之后是大扫除时间,大家被分成几组,打扫不同区域的卫生。我擦干净走廊正准备回教室时,在楼梯处遇着了夏川同学和井上同学。夏川同学手上提着一件我非常眼熟的东西。
“我在教室里捡到的。正好找不到抹布,就拿来用了……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那是我的擦手巾。接过来时发现毛巾还是沾满了水的,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手上。她们时不时就会欺负我一下,比如在我背上贴纸,或者在我路过时绊一下。
第五节和第六节课是在理科教室做实验,现在跟她们理论的话肯定要迟到。我匆忙赶回教室,发现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去理科教室了。我暂时把毛巾搭在椅背上,从课桌里取出书本和铅笔盒,又掉头往理科教室赶。夏川同学和井上同学比我稍晚一步走出教室。理科教室在教学楼的一层,下了楼梯往那边走的路上,看到理科教室旁边的厕所门前贴了“维修中,暂停使用”的告示。男厕所和女厕所都不能用了,上面还有请使用其他厕所的提醒。
那天的实验内容是把各种液体滴在护符一样的细长条试纸上,然后观察试纸颜色的变化。红色的试纸遇到碱性溶液就会变蓝,蓝色的试纸遇到酸性溶液就会变红。全班被分成几组开始做实验,没过一会儿,高山君突然喊起来。
“哎呀?哪儿去了?!哪儿去了?!”他在铅笔盒里翻找一通,最后干脆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了桌面上。
“怎么了?”国分寺老师问。她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
“我的钢笔怎么都找不到了。”
那支钢笔据说是他生日时爸爸送的礼物,特别珍贵,外国生产的,要好几万日元。我也凑近看过那支钢笔。亮晶晶的黑色笔身非常光滑,上面还镶嵌着许多金色的圆环。笔帽要像拧螺丝那样拧下来,里面的笔尖也是金色的,笔尖内侧有一条沟槽,笔身内部的墨水就是通过这条露在外面的槽引导至笔尖上的。这种构造对于用惯了圆珠笔的我们来说相当新鲜。
结果,直到实验结束,他都没有找到自己的钢笔。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怪事的话,就是没有任何朋友、在班上完全被孤立的宗像君,竟然舔了实验用的盐水和柠檬汁,为此而被老师训斥了一顿。国分寺老师让各组组长用手捏着颜色起了变化的试纸,然后拿数码相机拍下来。这些照片之后会作为此次实验的总结,在教室后方展出。虽然是五六两节课连起来做实验,但中间也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有几个人去了厕所,我则跟留下来的同学一起聊天。
第六节课的下课铃响起后,这一天的课程就全部结束了。我们离开理科教室,往自己的班上走去。之后再开个我们叫“回家会”的班会,就可以从学校解放了。回家以后把电饭锅的开关打开,等妈妈下班买菜回来前就看看书好了。顺带一提,我家是单亲家庭,我跟妈妈一起过。望了眼窗外,天空中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了。明明上午还是晴天呢,我这么想着,跟两名好朋友一起走向教室。
一进教室,先从理科教室回来的同学一下子都停住了话头,齐刷刷看着我的脸。一片死寂的教室中,弥散着异常紧张的空气。不明所以的我和两个朋友还愣在原地,一贯活跃的和尚头榎本君开了口。
“山本,给我看看你的书包。”话里充满了对我的敌意,“快回话。我要看你的书包。钢笔就藏在里面吧?”
事后我才知道,高山君做完实验回到教室后,他的朋友们到处帮他找丢失的钢笔,课桌里、地板上、讲台桌下面,连走廊之类的地方都看过了。据说这期间,榎本君在教室后方的架子上发现了一块墨水污迹。竖三列、横十二排用来放书包的架子,每个格子都与书包的大小正相匹配。墨水的污迹就滴在我的书包旁边,正是那支钢笔使用的黑色墨水。看到这一切的同学理所当然有了以下联想。
高山君的钢笔不是丢了,而是被人偷了吧?滴在架子上的墨水污迹,一定是把笔往书包里藏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笔帽,笔尖撞上去才留下的吧?
“不、不是的……我、我没偷……”
“让我看看你的书包。本来想直接打开看的,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等到你回来。”
我点着头,把自己的红书包从架子上拿了下来。那时我才看到滴在架子上的墨水污迹,在隔板的右边,紧靠在外缘边上,好像还被擦过,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块污迹。
抱起书包的时候,感觉到里面有个小东西滚来滚去,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榎本君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把书包里的东西抓出来往高山君面前一递。
“你看,果然有。”
从我的书包里拿出的正是那支黑色笔身带着金色装饰的钢笔。
国分寺老师来开回家会的时候,被教室里的骚乱吓了一跳。
“你是因为羡慕高山君吗?”
老师误会了。因为我是没有父亲的单亲子女,所以就认定我一定会嫉妒高山君有个可以送自己昂贵礼物的爸爸。
回家会结束后,我被带到了教研室。我一直不肯承认是自己拿的,这让老师大发雷霆,扬言要给我妈妈上班的地方打电话。我还是继续摇头,彻底放弃的老师真的打了电话。妈妈在一家税务代理公司上班,当时正好是结束一天工作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一接到电话,她马上叫了辆出租车,脸色苍白地冲到了教研室。
听完老师的话,母亲按着我的头呵斥道:“真琴!你也赶紧道歉!”
“我……我、我没拿……”
满脸的鼻涕和眼泪中,我最终也只能说出这一句。老师一副“还嘴硬”的表情。我彻底绝望了,根本不会有人相信我。然而,妈妈听了我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试着跟老师说:“我孩子说,不是她干的……到底怎么回事呢……”
“可是啊,这位家长,钢笔就是在真琴的书包里找到的。”
“但是,我家孩子应该不会……”
当我们离开教研室的时候,老师投给我妈妈的目光已经极为冰冷。刚出校门就下起了雨,我们在便利店买了便当和雨伞,然后逃跑似的回了家。微波炉加热过便当,吃饭的时候,我们的头发都还湿得打卷。
从第二天起,我就开始被大家排挤了,最开始只是背地里说说坏话,但很快就升级到藏我的东西,桌子、椅子也被搬到了教室外面,还有在黑板上写下“小偷山本去死”之类的事。
“单亲就是会养出小偷来,你看是吧。”“听说了吗?她家还没去给高山家道歉呢。”能听到大家这样的议论声,不,应该说是为了让我听到特意说得很大声才对。
国分寺老师也视我为眼中钉,上课的时候会专门揪着我提问,答不上问题,就只能红着脸站着,这时候其他同学就会在底下小声笑我。原来的好朋友也都躲着我,休息和放学时我都是一个人。
母亲也变得很消沉,好像有其他家长发邮件过来骂她。可每次我替她担心的时候,妈妈都会抱住我说“没关系的”,还说“比起这个,你能跟大家和好真是太好了”。我没办法把在学校被欺负的事告诉妈妈。
偷钢笔未遂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早上,我走在上学路上,半途中突然难受得迈不开步子,想起教室、同学、老师那些事,手脚就开始发抖,脑袋也变得一片混乱,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时候,学校的方向传来了铃声。现在是早晨班会开始的时间,已经彻底迟到了,但我无论如何都走不动。啊啊,我就要这样走上被欺负得不敢上学的路了,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哎呀?山本同学?”
回头一看,一个背黑色书包的同班男生站在那里。
是理科实验时,舔了滴试纸用的盐水与柠檬汁,然后被老师骂的宗像君。
-2-
宗像君是小学五年级时转来我们学校的,从那时起就一直没有朋友。大家嫌弃他的理由非常明显,因为一靠近他,就会有股臭味扑面而来,好像很多天没洗澡的样子,头发上全都是油,指甲缝里也满是黑泥,衣服明显泛黄,一看就是几天甚至有可能几周都没洗过了。换位子的时候,有女生一听要跟他坐同桌,都忍不住哭起来了,但他还是一脸困惑。
“你这家伙,臭死了!快去洗个澡吧!”班上有男生这么跟他说。
“我家……很穷,屋子里没有浴室……”他回答的时候挠了挠头,立刻有白色的头皮屑飘下来,周围的同学哇的一声四散而逃。
我第一次跟宗像君说话,是在小学五年级的冬天。瑟瑟的寒风中,我去便利店的路上,遇到了在地上趴着的宗像君,开始还以为他是摔倒了,细看之下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根棍子,伸进自动贩卖机下面的缝隙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他注意到我后立刻跳起来,非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长长的发帘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你在干什么?”
“找、找找看有没有钱,说不定会有人不小心掉进去点儿。”
他的身体不停地发抖,上衣虽然还算能御寒,但也就是往年那件破了洞的运动服。该不会他只有这一件衣服吧。那袖口都磨得发亮了。
“那个,山本同学,”宗像君纠结地扭着两只手的手指说,“突然提这种请求,真是不好意思,不过,能不能借我十日元……”
“……行啊。”
“欸?真的吗?!”
“嗯,反正也就十日元……”
我当场从钱包里拿了十日元给他。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刚好就差这十日元啦。”
他从口袋中又掏出几枚硬币,都是些脏兮兮的五日元和十日元硬币,宗像君满脸洋溢着笑容地数了数这些钱。我心想他大概要买些热饮或者点心之类吧。然而,宗像君跟我一起走到便利店之后,买的却是一张邮票。出了店门,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棕色信封,舔了舔邮票粘到上面。
“那是啥?”
“信。寄给我姐姐的。我爸特别小气,不给我钱买邮票。”
他说自己的姐姐独自住在其他城市,偶尔会寄钱回来。宗像君想写信谢谢姐姐,但怎么都凑不齐邮费。我偷瞄了一眼那个信封,背面写着他家的地址,是个离我家有点儿远的地方。便利店前就有邮筒,宗像君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写着姐姐住址的信封投了进去。
“这十日元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你的。”他反复谢过我后就回家了。
要说我们的友情从此开始逐渐加深,那当然是绝不可能的。虽然他后来在教室里跟我搭过话,说“之前谢谢你了”,但我当时正跟好友聊得起劲儿,而且被班上其他人误会我跟他关系很好的话,说不定我也会被大家讨厌,因为害怕这点,我很冷淡地装作没听见,理都没理他。从那之后就再没跟他有过交谈,过了春天,又到了夏天,然后就发生了钢笔事件。
我蹲在上学路上,而宗像君盯着我的脸。
“上课要迟到了哟。”
我被孤立的事,宗像君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种地方,再也不想去了。”
“这、这样啊……明白了。”
他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然而突然,他又掉头回到我旁边。
“我也翘课算了,只要赶在发午间餐前过去就行啦。”
每天的午间餐他总是吃得风卷残云,还要尽可能多盛几次,应该是经常在家里挨饿的缘故吧。后来我才听说,由于迟迟不交饭费,又次次都要多吃,国分寺老师很嫌弃他。
“在这里闲逛会被车撞到的哟。”
他招招手把我带到了河边。细长蜿蜒的河流仿佛是把几块住宅区拼接起来的缝合线。我们顺着混凝土楼梯下到河岸边,眺望了一会儿水面后,宗像君开口问我:“我有点儿事想问一下,高山君的钢笔,是山本同学拿的吗?”
“才不是呢。”
“真的?你说实话吧,我不告诉别人。”
“我没拿!我、绝对、没有拿!”
“明白了,我相信你。我还欠着你十日元,所以就给你十日元份的相信吧。”
“太少了!”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有点儿惊讶他依然记得冬天那件事。宗像君从书包里掏出了短短的铅笔头和皱巴巴的笔记本。
“趁现在还记得清楚,我们把那天发生的事写下来吧。”
“干吗?”
“为了解开谜团啊。只要证明山本同学没有偷,问题就解决了。”
“但是,要怎么做呢?”
“这个嘛……”
我偷偷望向他盖在发帘下的眼睛,眼神中的认真让我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从现在起,我们俩一起努力吧。”
宗像君开始问我那天发生的每一件事,而我则在不断的叹气中把所有想起来的都告诉了他。顺便我还问起了他在理科实验中舔了盐水和柠檬汁而被骂的事,他红着脸回答“是因为那些看起来挺好吃的”。
·12:15—13:00 午间餐(这时还在)
·13:00—13:45 午休
·13:45—14:00 大扫除
·14:00—15:50 实验(发现没有了)
·15:50— 回家(会被发现!)
宗像君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写下了那天下午的日程,括号里注明的似乎是当时钢笔的状态。
“全是假名啊。”我在旁边感叹着。
“笔记这种东西嘛,当然是速度优先喽。”
“为什么唯独‘午间餐’写了汉字?”
“因为,我超喜欢这个词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午间餐时钢笔还在呢?”
“那天国分寺老师是跟高山君他们组一起吃的午饭。”
我们学校在午间餐时,会让大家按组把桌子拼在一起吃饭。而班主任会挑一组坐下跟他们一起吃。老师搬一把自己坐的椅子过来,然后其他人把餐盘挪开点儿,腾出个空间好让老师把自己的餐盘放上来。
“吃饭的时候,老师问那个组的人‘大家的宝物都是什么啊’。我坐得离他们很近,听得一清二楚。高山君就把钢笔拿出来给老师看了。所以,吃饭的时候,钢笔还在高山君手上,那之后才消失的。”
“钢笔为什么会消失呢?是高山君自己弄丢了,还是被谁偷了呢?”
“如果是高山君自己弄丢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本同学的书包里呢?”
“应该是掉在哪里之后,被人捡起来,然后错放到了我的书包里吧?”
“如果真的有人并非出于恶意而这样做了的话,那么在山本同学被指认为犯人的时候,就该站出来说句话不是吗?没有这么做,说明他是故意的。不过我怎么都觉得是被偷的。你看,高山君那么宝贝这支钢笔,不应该轻易弄丢它才对啊。”
钢笔放在高山君的铅笔盒中,而铅笔盒放在他的课桌里,想偷钢笔的话,必须把手伸进桌斗里。那样一来肯定会被其他人注意到。我把这个问题说给宗像君听。
“做实验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也就是说在午休或者大扫除时被偷的。大扫除时肯定不行,周围人太多了。”
因为有两个组负责的区域是教室,所以屋子里有二十人左右。要想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偷走钢笔是不可能的。
“确实呢。只可能是在午休时偷走的钢笔。那天午休时,山本同学在干什么呢?”
“我记得是跟铃井同学、福田同学一起聊天。地点好像是教学楼后面那边。”我说出了好友的名字。
“如果铃井同学和福田同学肯在大家面前说出那天午休你们在一起,山本同学的嫌疑说不定就能解除了。”
“这个就……”
自从那件事以来,她们就再没跟我说过话,真的还能为了我在大家面前说出实情吗?如果被认为是我的同伙,可能反而会跟着一起被欺负。快到中午时,宗像君站了起来。
“午间餐要开始了,我得去学校了。因为今天是我等了好久的三色肉松盖饭!”
“你记得真清楚啊。”
“一个月的配餐表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宗像君挠着头,在满天飘落的头皮屑中转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下午的街道因空无一人而无比安静,只有我还在闲逛。实在没有地方去,我又沿着原路走回了家。傍晚妈妈回家后就问我:“今天没去上学吗?老师给我公司打来电话了。”我跟妈妈说走到学校附近突然觉得不舒服,然后就回来了。妈妈看起来比之前瘦了些,是因为担心我吧。我觉得很难过,就说了句“对不起”。妈妈像是快哭了一样摇了摇头。第二天,然后第二天的第二天,我还是没有去学校。
-3-
一周后的某一天,玄关外传来一点儿响动,我走到外面,看见投递口里塞着一团纸,展开一看,是年级报和作业讲义。我能想到是某个同学送来给我的,不过也看得出他很不情愿。
偷了钢笔,然后藏进我书包里的犯人真是可恨。都是因为那家伙,我才被人误解,受尽了同学的冷眼。但是,犯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想把钢笔占为己有,应该是放进自己的书包才对。
说不定犯人就是想让我被同学孤立,陷害我是小偷的目的就是让大家讨厌我。若是这样,那犯人一定是夏川同学。我的两个好朋友就跟我这么说过。
“夏川同学喜欢海野君哟。”
“而大家又都在传海野君喜欢的是山本同学,所以咯,一定是因为嫉妒。”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传言,是因为海野君经常盯着我这边看。海野君是个仪容整洁的男孩子,给人留下的都是清洁干净的印象。说我完全没在意过他,那肯定是谎话。
我站在玄关前面叹了口气,正要返回家中的时候,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山本同学。”
回头一看,是背着书包的宗像君。
我家的房子是比较老旧的一户型,也是妈妈的娘家。宗像君脱下破破烂烂的鞋子,诚惶诚恐地进到屋内。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传来了一股野狗身上特有的气息,然后我就看见了他那油腻腻的头发。满身鸡皮疙瘩的我终于忍不了了。
“宗像君!我有事拜托你!”
我打开了热水器的开关,把他推进了浴室。
“肥皂什么的随便你用,能不能请你先洗个澡?!之后我们再说别的!”
我把淋浴的使用方法教给了一脸困惑的宗像君,然后就关上了浴室门。虽然想把他的衣服也洗了,但我家又没有男生的衣服可以借给他。如果爸爸的衣服还留着,大是大了点儿,但至少能给他穿穿。然而,爸爸跟公司的年轻职员出轨后,就与妈妈离婚了,然后逃跑似的搬去了很远的地方,衣服也被妈妈扔掉了,连一件衬衣都没留下。
宗像君从浴室出来时果然浑身清爽了很多,虽然衣服还是平时那件破了洞的衬衣和脏兮兮的短裤,但终日笼罩着他的邋遢气场已经消失了。我也终于能发自内心地欢迎他了。
“请坐这边!”
等他在餐厅的椅子上坐好,我又拿出了吃的,都是些便利店或超市常见的小吃和巧克力点心。
“我们边吃边聊吧。”
可是他一直都没有碰那些吃的,似乎是很不好意思。我打开一包点心,抓了把吃,他才终于也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宗像君放学后来找我,是为了向我报告他在学校的调查结果。其实他并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是偷偷跟在给我送讲义的同学后面找来的。当然也目击了要交给我的讲义被揉成一团硬塞进投递口的过程。我问是谁干的,他说了个女生的名字。我和那个女孩子因为回家方向一致,以前放学时还经常一起走呢。
“那个,话说回来,给你看这个……”
嘴里塞满了点心的宗像君带着一脸幸福的表情,从他破破烂烂的书包里,拽出了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展开里面破破烂烂的内页,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的铅笔字。
“关于那天的事我已经问过大家了,不过有几个人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跑了,所以没有问到所有人……”
我开始看他的笔记本。
【午间餐时发生的事】
高山君把钢笔拿出来给大家看。午间餐结束后大家把椅子扣在桌面上,推到了教室后方。
【午休时发生的事】
教室里基本没什么人,大家都在外面玩,只是不时有人回到教室?不知道谁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图书馆看书)。山本同学在教学楼后面,跟铃井同学、福田同学在一起。
【大扫除时发生的事】
教室内有大约二十人。高山君也是打扫教室的人之一。没可能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从高山君的桌子里偷走钢笔(高山君本身是犯人的情况另当别论)。
山本同学的毛巾被夏川同学拿来当抹布了。夏川同学说“从地上捡到的”。可是,打扫教室的竹中同学和牧野同学看到,夏川同学从山本同学的架子里抽出了毛巾。
【理科实验中发生的事】
第五节和第六节课,在理科教室做实验。开始十分钟后,高山君发现钢笔不见了。我因为舔盐水和柠檬汁而被老师骂了。
【回家会之前发生的事】
从理科教室回到班上,高山君、榎本君、来栖君、佐藤君一起寻找钢笔。榎本君发现了架子上的墨水污迹,说这不是山本同学放书包的格子吗?山本同学回来,看了书包里面,发现了钢笔。
被同学们敬而远之的宗像君,要获得这么多情报可想而知有多难。大扫除时间那一栏引起了我的兴趣。
“果然,我就觉得是这样。那条毛巾,捡到什么的果然是谎话。夏川同学就是从我架子上拿的。”
宗像君吃过点心之后又塞了一嘴煎饼。我向他讲了自己怀疑夏川同学偷钢笔的事。我告诉宗像君她多么讨厌我,还有讨厌的理由,以及迄今为止几次找我碴儿的事。说着说着我才注意到没给他拿喝的,于是赶紧端出了麦茶。宗像君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带着灵光一现的表情问我:“被当作抹布的毛巾,是放在架子上的?放书包的那个架子?”
“是啊。就压在书包下面。因为宽度跟架子的尺寸正好一致。”
宗像君一脸惊讶,连忙让我说得更详细些。为此我特意找来了那条带回家的毛巾演示给他看。“就是这样叠,然后放在架子上的,”我把毛巾叠了三折,“这样一来就跟架子一样宽了。”然后将毛巾交给了宗像君。
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一时没有开口,不过拿点心的手倒没有停下。等到窗外开始染上夕阳的红色,他才终于出声。
“我说,山本同学,理科实验的过程中,你记得有什么事吗?比如,都有谁离开了理科教室?”
“课间休息时,大家都是自由出入的呢。”
实验占用了下午两节课,但是中间夹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休息时间以外,是不是也有人出入理科教室?”
“有几个没来得及去厕所的,后来老师准许他们上课时去了。”
宗像君渐渐沉默下来。我把米洗好放进电饭锅,然后按下开关时,他正好站起来说“我该回去了”。
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没多久,妈妈就带着菜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突然对我说“吃太多点心会发胖哟”。因为她看到了垃圾桶中塞着大量的空点心袋子。
第二天,我还是没有去学校,在家里待了一天。傍晚的时候,门铃响了,我以为又是宗像君就去开门,却看到海野君站在门口。
“那个,给你这个。”
他递上了折得很整齐的讲义。一般都是由回家顺路的人轮流给缺席的人送讲义的,看来今天轮到海野君了。他身上穿着与宗像君完全不同的整洁衣服,怎么挠头也不会有头皮屑撒下来,更不要说他用的那种让人觉得味道很香的洗发液。
“谢谢。”
接过讲义,不知为何,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沉默下来。
“那,我就走了……得去辅导班了。说起来,宗像君他,好像在跟大家问来问去的,有什么事吗?”
“他在帮我。”
“要小心点噢,据说宗像君,在之前的学校被抓到过偷拿东西。我是听国分寺老师说的。就觉得还是,不要跟他来往太密的好。”
海野君说完就离开了玄关,快步顺着我家门前那条路走了。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
本来想看看书的,但总惦记着海野君说的事,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宗像君被抓到偷了东西。还说什么不要跟他来往太密,让我更加担心了。
我收拾好走出门外,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找宗像君问一下,便向他住的那片区域走去。前一年的冬天,宗像君向我借十日元的那天,我在他拿的那个棕色信封上看到了住址。虽然不记得具体小区,但对那片街道还是有印象的。
走了一段后,景色越来越萧瑟起来。一进入他住的地区,就开始有扬沙飞尘的翻斗车在身边来来往往。滚滚浓烟从工厂的烟囱一直升腾至空中,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的单元楼,被西沉的太阳染成了红色。我一边查着贴在邮递信箱上的门牌标签,一边继续向前走,又看到赤裸上身、形似黑社会的男人站在路边抽烟,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吓得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哥哥——!吃我一招——!”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吵嚷声,沿着破破烂烂的狭窄小道望过去,只见宗像君正陪着一群幼小的男孩、女孩玩耍。小孩子们从四面八方围攻着他,宗像君一面连连惨叫着“疼疼疼,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一面在地上打滚。并不是被欺负,只是陪他们玩而已。我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宗像君?”
“哎呀?山本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他那张满是污泥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跟他在一起的都是邻居家的小孩子,见我跟宗像君聊起来,他们就互相追逐着跑去别处玩了。
“刚才海野君来给我送讲义了。”
“海野君吗?”
“我听说了……偷拿东西的事。宗像君,你在以前的学校,被抓到偷拿东西,这是真的吗?我越想越觉得不安,就想来问你一句,偷走钢笔的人,不会是宗像君吧?”
他垂着头,发帘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偷拿东西的事是真的。那时我实在太饿了。走在商店街上,不知不觉就把店前面摆放的点心揣进了衣服里。不过,偷钢笔的人真的不是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
“真的不是我。”
“知道了。就像宗像君相信我那样,我也相信宗像君。”
松下这口气,我重新开始观察周围的建筑。我家已经算是够老旧的了,但比起这一带的房子却还要好得多呢。宗像君指给我看面前的两层简易楼,沿着布满铁锈的金属楼梯走上去,二楼其中一间就是他的家。
“现在我爸爸喝醉了正睡着,没法带你去我家了,万一把他吵醒就麻烦了。”
“你姐姐还好吗?”
“嗯。应该还在努力工作。”
据说他姐姐在一个叫“肥皂岛”的地方上班,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店。
“抱歉,这么突然地跑来了。”
“没事啦,来得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
“铃井同学和福田同学都没有理我,似乎是不想聊起跟山本同学有关的事。”
“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呢。”
现如今,跟我扯上关系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当成是我的同伙而受人欺负。她们想要保持距离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
“不过,我说山本同学,明天,你来学校一趟吧。”
“学校?!”
“我感觉已经能证明你的清白了。不过要把话说清楚,还是得山本同学自己到场。”
宗像君的书包就扔在他脚边,看起来他放学后连家都没回就跟附近的孩子玩了起来。他从书包中掏出笔记本,撕下了其中一页交给我。
“这个是今天查清的一些事,我都写下来了。”
我接过来,就着昏黄的夕阳快速看了一遍。
【理科实验中发生的事·追加记录】
得到老师的允许去上厕所的一共五个人。
榎本君(A),高山君(C),海野君(B),夏川同学(A),井上同学(A)
海野君在上厕所之后还去了趟保健室(他自己似乎还想隐瞒,但调查后可以确定这一点)。他找保健室老师要了创可贴,说是“手指受伤了,想用创可贴贴一下”,但老师并没有看到他的手指有伤口。
我歪着头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啊?实验中有谁去过厕所是这么重要的事吗?
“话说,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名字后面为什么还要加上ABC啊?”
“啊,我忘记加备注了,那是他们各自上厕所的地点。A是二层楼梯附近的厕所,B是一层理科教室附近的厕所,C是一层教研室附近的厕所。”
“嗯……那海野君去保健室的事为什么也写在这里?”
“因为很重要啊。”
“为什么?”
“因为海野君就是犯人啊。”
追逐嬉戏的小孩子们又是叫又是喊地从我们面前跑过。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反复跟宗像君确认了很多遍。夕阳终于也落下去了,天空的颜色渐深,薄纱般的黑暗从四周聚拢过来。
-4-
跟妈妈吃过早饭,我拿着书包和手提袋走出家门,惊讶地发现宗像君就站在我家玄关外面。
“我来给你弄个能提升勇气的护符吧。”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管黑色的美术颜料,绕到我背后摆弄着我的书包。十秒左右,那个什么护符就弄好了。
“你没干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啦,没有啦,毛巾带了?”
“装在这里了。”
我让他看了看手提袋。昨天分别的时候,他特意对我说,去学校的时候一定要带上那块被当作抹布的毛巾。
“很好。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宗像君朝着学校走去。
而我也拖着沉重的步伐出发了。退缩的念头不时就会涌上心头,我拼命忍着,一点儿一点儿向学校靠近,途中在河岸边坐了一会儿,在马路上徘徊了一会儿,甚至还走回了家门口,就这样花去了几个小时,结果也不知道那个护符有没有起效。
即便如此,我还是打算到学校去,因为实在太在意宗像君昨天说的话了。他非常肯定海野君就是犯人,却又不肯告诉我理由。“只要你明天肯去学校,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说完这句,他就再也不肯开口了。
白色的教学楼总算出现在眼前,踏进校门时过度的呼吸令我感到窒息,已经过了十一点。穿过楼道,上了台阶,压抑着想要呕吐的欲望,我推开了教室的门。
这时正在上第四节课。班上同学的视线一瞬间全部投向了我。正在黑板上写数学公式的国分寺老师停下手来,说了句:“哎呀,你来啦。”我拖着打战的双腿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大家仍然不时偷瞄我几眼,然后小声地议论纷纷。看到了好友铃井同学和福田同学的脸。钢笔的主人高山君显得非常惊讶。夏川同学、榎本君,还有其他一部分同学都皱起眉头瞪着我。宗像君和我对了一下眼神。我把书包挂在桌旁,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来。
海野君也和大家一样回头看着我,像是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般盯得紧紧的。
“山本同学,谢谢你拿出勇气来上学。那么大家,我们重新开始上课吧。”
国分寺老师面带微笑地说道。
我的桌面上还留有铅笔涂鸦的痕迹,不过很明显已经被橡皮擦过了,橡皮渣还零星可见,分别有浅粉和淡蓝两种橡皮的渣滓。我记得两位好友就各自用着这种颜色的橡皮。
环视教室一周,我发现后面墙壁上的装饰变得不一样了。现在展示的正是事件发生当天大家做的理科实验总结。按照分组,贴着老师拍下的照片,照片中是各组组长用手举着实验试纸。这么说来,海野君也是组长来着,他们那一组的照片上一定是他的手。
我打开书包,准备拿出教科书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打到了头,低头一看,地板上滚落着一个纸团。我捡起纸团,将它展平,上面写着“小偷去死”。
“那个,老师……”
听到声音,我抬起头来,就看见宗像君站在那里。全班都望着他。
“老师,我有事想说。”
“什么事?”
“是钢笔被偷那天的事。我稍微做了点儿调查。”
我的胃就像被拧了一下似的。果然,还是应该算了吧。我发自内心地恳求他不要再兴起波澜,然而他继续说着。
“我认为,山本同学被当成犯人,是一个误会。”
国分寺老师扬了扬眉毛。
“这件事与上课无关,你坐下吧。”
“可是……”
“坐下!”
国分寺老师的语气已经相当可怕了。宗像君一脸困惑地挠了挠头。周围的同学马上稍微挪远了桌子以便跟他保持距离。大概是想躲开那些落下的头皮屑吧。
“快坐下,宗像君!”
国分寺老师用教师专用的教科书敲打着讲台桌,大声说道。有几个人甚至被吓得肩膀一震。不过宗像君却没有丝毫动摇。他直直地盯着老师的眼睛,突然,踏着自己的椅子站到了课桌上。全班都愕然地抬头仰望着他。而他两脚站在桌子上,也居高临下地环视着我们。
“山本同学不是小偷!我可以把这件事说清楚!所以请让我说吧!”
国分寺老师走到宗像君的位子上用尽全力想把他拽下来,而宗像君则拼命抵抗,用他那双破破烂烂的鞋子在老师衣服上留下了无数的脚印,这无疑让老师更加愤怒了。周围的女孩子都尖叫着逃到一边,远离扭打中的两人。坐在远处的同学则站起来寻找能看得更清楚的位置。骚乱的动静甚至传到了隔壁教室。国分寺老师终于架住宗像君的两只胳膊把他拉到地板上时,正赶上隔壁班的老师因为担心而跑来看情况。“没事吧?”隔壁班老师问。“啊啊,不要紧,什么事也没有。”国分寺老师赶紧回答。
“大家都坐下吧。”
几乎所有同学都回到了座位,但宗像君依然站着。
教室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五分,还有三十分钟就是午间餐时间了。国分寺老师终于不情愿地答应了宗像君的请求,大概是因为她发现这样下去也上不了课。老师带着一副“这叫什么事啊”的神情坐到了摆在教室前方窗边下的椅子上。
宗像君站在讲台上,开始往黑板上写事件发生当日午后的时间表。他问过高山君,确认了午间餐时跟老师聊天的内容,以及那时钢笔还在他手边的事。脏兮兮又邋遢、头皮屑乱飞、散发着奇怪臭味的他,一直都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性格以及他的想法。对大部分孩子来说,与他交谈也肯定是第一次。
“大扫除的时候,教室里有很多人。所以,能够从高山君放在课桌内的铅笔盒里偷走钢笔的时机,我认为只有在午休期间教室空无一人的瞬间。但是,山本同学在午休期间并没有进过教室。”
“你有证据吗?”
听到国分寺老师这样问,宗像君垂下了视线。
“山本同学说她没有进过教室。”
“仅凭本人的说辞是不能当作证据的。”
宗像君为难地挠起了头。我也开始感到不安。
“午休时间的事怎么都无所谓啦,”说话的是从我的书包中翻出钢笔的榎本君,“重要的是,钢笔是在山本的书包里找到的。”
“这么说来,在山本同学的架子上发现墨水污迹的就是榎本君吧?”宗像君问道。
“是我发现的,那又怎么样?”
“山本同学的架子上有墨水污迹。正是这一点才奇怪。因为午休时,山本同学的架子上铺着毛巾来着,对吧,夏川同学?”
所有人都回头去看夏川同学。
“欸?什么?为什么问我?”夏川同学吓了一跳。
“大扫除的时候,是你把山本同学的毛巾从架子上拿下来的吧?然后当抹布用了对吗?”
宗像君把我总是在放书包的架子上铺一块毛巾和大扫除时夏川同学拿我的毛巾当抹布用的事,一一向全班做了说明。
夏川同学四下扫视着大家的脸,慌忙解释道:“那、那是……掉在地上的,我只是把它捡起来……”
“但是,有人看到你是从山本同学的架子上拿下来的。”
“谁?”
夏川同学恶狠狠地瞪着教室中的每一个人。在她这样的逼视下,竹中同学和牧野同学畏畏缩缩地举起了手。夏川同学立刻把矛头转向她们,但是教室中的其他人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大概是明白过来自己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了,她又反过来对我和宗像君怒目而视。“毛巾怎么样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啊?”夏川同学反咬道。
“我让山本同学把那块毛巾带来了,就请她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吧。”
按照宗像君的指示,我从手提袋中拿出毛巾。虽然大家的视线令我心惊胆战,但我还是站起来,把毛巾叠成三折,放到了架子上。由于宽度一样,架子的那一格刚好被毛巾严丝合缝地盖住。我又拿过挂在课桌旁的书包,像往常一样把它放进了架子中。书包前盖的曲面朝前,我突然想到,犯人说不定就是从书包前盖与书包侧面的空隙中把钢笔塞进去的。
宗像君站到我旁边往架子里面瞄,教室里大部分人也都从椅子上站起来想看个究竟。
“那天也是这么放的吗?”宗像君问夏川同学。
“不知道!”夏川同学没好气地回他。
“问你话就好好回答!”榎本君像要冲过来打架似的冲她嚷。
“知道了啦,真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就是从书包下面把毛巾抽出来拿走的啦!满意了吧!”
“你这家伙,真差劲儿啊……”
“山本同学无罪的理由就在这里。”宗像君回头对国分寺老师说。
“什么意思?”
“墨水的污迹,是落在这个地方的。”
宗像君所指的是放着书包的那一格右前方的位置。然而他指着的地方,正盖在毛巾下面。
“这种状态下无论是撞到笔尖,还是被墨水滴到,脏的都只是毛巾,而不会弄到架子上,所以沾上了墨水污迹这件事,是发生在毛巾被抽走的大扫除时间之后。”
宗像君回到教室前方,用黑板上写好的时间表向大家说明。
“换言之,犯人是在大扫除之后把钢笔藏进书包里的。可是山本同学在大扫除结束回到教室时,遇到了夏川同学和井上同学。她就是在那时发现自己的毛巾被当成了抹布的。”
说完,宗像君像是在寻找谁似的巡视了一圈,最终,他的视线落到了井上同学脸上。
“井上同学,那时候你是跟山本同学、夏川同学在一起的吧?”
她困惑地点了点头:“嗯、嗯。我们回到教室,准备好教科书,山本同学先一步去了理科教室。”
“那时候,山本同学有时间把钢笔藏进书包吗?藏起来之前还要把笔帽打开,因为这样才能在架子上留下墨水污迹。顺带一提,那个笔帽是旋拧式的,打开再重新扣上各需要花费五秒左右,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到擦掉墨水的时间。”
“我觉得她没那个时间。我们都是从课桌里拿了教科书,然后马上就离开了。我和夏川同学是跟在她后面离开教室的。”
宗像君点点头,看向大家:“在实验中,山本同学一次都没有离开过理科教室。这一点同组的好几位同学都能证明。课间休息时也一直在跟别人聊天。但是实验结束回到教室一看,那支钢笔却莫名出现在她的书包中。架子上还留下了墨水的污迹。尽管山本同学根本没有机会做这些事。”
宗像君的话语强而有力地在教室中传播开来。所有人都在惊异中渐渐接受了他的主张。然而,教室的寂静,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说不定,有其他人帮她。”
我回头去看说话的人,是海野君。他用手肘撑在桌面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讲台上的宗像君。在此之前,他和其他同学一样沉默地听着,现在终于开口了。
“也许是别人帮她偷了,然后藏起来的呢?”
“你是说有帮凶吗?”
“如果有同伙帮她藏起了钢笔,就不能断言山本同学没有偷了吧?”
“那名同伙,在山本同学一个人受到指责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帮她呢?如果我是山本同学,一定会对见死不救的同伴感到愤怒,才不会只让自己一个人受惩罚。”
“说到底这些也不过都是你的想象嘛。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说。那就是墨水的污迹。虽然你说墨水的污迹是在大扫除以后留下的,但真是如此吗?会不会有其他可能呢?比如,山本同学在午休时偷了钢笔,然后打算藏进书包里。藏起来的时候,因为把书包拽出了架子,而导致毛巾掉在了地上。墨水的污迹就是在那时弄上的。虽然山本同学也发现了并且想要擦掉,但没办法弄干净,只好把毛巾重新摆回去遮住,然后再将书包放回原位。这样的话墨水污迹就是在午休时弄上的,并且跟其他情报也没有矛盾之处。”
教室中顿时响起了许多赞同的感慨声,连国分寺老师都在跟着点头。确实如此,如果假设真的是这种情况,那么“我没有在午休期间藏起钢笔”的说法就被否定了。
“要把钢笔放进去的话,只要利用前盖侧面的缝隙就可以了呀,根本用不着从架子上特意把书包拿下来吧……”
宗像君不死心地反驳着,而海野君只是摇了摇头:“那种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想说你的推论里存在疑点。”
看着沉默下来的宗像君,我的心中一阵苦闷。到此为止,宗像君都在拼尽全力地证明我的清白,即便是在没有决定性证据的情况下,他依然一点点地努力说服大家。然而,由于海野君的联想,这一切都被推翻,打回了原点。
宗像君的眼睛看向我这边,目光中满是畏缩。没办法啦,我在心里默念着。能做的你已经都尽全力去做了。正在此时,教室里响起了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
“……我在午休的时候,一直跟山本同学在一起。”
铃井同学站了起来,向着国分寺老师说道。又是一声椅子响,福田同学也站了起来。
“我也跟她们在一起。所以,不是山本同学干的……”似乎是因为害怕,她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铃井同学和福田同学向大家证明着我的清白。
“午休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教学楼后面……”
“一直都没有接近过教室……所以,山本同学不可能偷钢笔!”
如果她们的说法被采纳,那么无论是宗像君的推理,还是海野君的联想,就都不重要了。大家都会相信我是无辜的,然而……
“有证据吗?”海野君问她们两个,“一般只会认为你们是为了袒护朋友而说谎的吧?”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铃井同学发出哭喊似的声音。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我们三人一直在教学楼后面。如果有这种东西,宗像君一定会提到的。
一片嘈杂的教室中,国分寺老师拍了拍手。
“明白了,已经可以了,就到此为止吧。大家都安静一点儿。还有铃井同学和福田同学,你们也坐下吧。”
“可是,我们那天午休的时候,真的是三个人在一起的!所以,山本同学没有偷钢笔!”铃井同学说道。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就当是这样好了吧。你们三个人在一起,就这样吧。所以,大家都冷静下来。这件事不用继续下去了。”
“老师!老师什么都不明白!”福田同学叫起来。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们三个,真的、真的是一直在一起……因为害怕,所以一直都不敢说出来……老师,是真的……请相信我们……”说话间大滴的泪水从她脸上落下来。
可国分寺老师却只是一脸嫌麻烦的表情。
“所以我不是说相信你们了嘛。山本同学不是偷钢笔的犯人,你们就想说这个吧?老师认同这一点了。所以,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稍微早了点儿,不过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老师结束了话题,教室里同学们却还是议论纷纷。
我的嫌疑,真的解除了吗?不,老师这么说只是为了控制住场面。大多数的同学还在为各种的主张而亢奋着,忍不住要跟邻近的好友讨论一番。铃井同学和福田同学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我们三个都哭了,互相看看,彼此都是一脸的不安。这个时候,大家的声音终于渐弱下来,最终谁都不出声了。所有人都发现了同一件事:宗像君还站在讲台上。
“宗像君也回去座位上吧。”国分寺老师皱起了眉头。
“老师,刚刚您说山本同学不是犯人,是真心的吗?”
“是啊。”
海野君露出满脸的不服气,但也没有出声抗议。
宗像君继续对老师说:“那么请再给我一点儿时间。老师已经明白了山本同学不是犯人,但是,如此一来,真正的犯人是谁就是个问题了。如果能够找出真正的犯人,大家心中残留的最后一点儿对山本同学的猜疑,也就可以彻底消除了吧?”
时钟的指针刚刚滑过了正午。结果,宗像君并没有离开讲台。
“如果山本同学不是犯人,那么犯人为什么不把钢笔放进自己的书包,而是放进了山本同学的书包呢?恐怕,偷钢笔并不是他真正的目的。也是因为如此,才会故意在架子上留下墨水的污迹。”
教室里寂静无声。由于太过紧张,我飞快跳动的心脏发出巨大的响声,总觉得要被周围人听到了。国分寺老师坐回到了窗边的椅子上。她答应了宗像君的请求,条件是下课的铃声响起时必须结束。可能是害怕不让他把话说完,他就又要站到桌子上去了吧。
“大概,那滴墨水的污迹,就是为了引人找到钢笔所在,是表明‘就在这里噢’的标志。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有可能谁都发现不了钢笔,就这么以高山君的钢笔不见了告终。所以犯人的意图,就是让别人在山本同学的书包中发现钢笔,从而嫁祸给她。”
“……等一下,”插话的还是海野君,“就算山本同学不是犯人,墨水的污迹依然可能是偶然弄上的啊?”
“高山君的钢笔帽是旋拧式的,不可能因为剐到哪里而弄掉笔帽。犯人自己不小心在架子上留下墨水污迹根本是不可能的吧?所以,墨水污迹是犯人有意为之。”
“就算不是偶然,像我刚才所说,如果毛巾是拿出书包时带到地上的,那么从这个角度考虑,墨水污迹依然有可能是午休时弄上去的。”
“明白了。不过,现在姑且还是让我在假定没有这种情况的前提下说下去。”
海野君环视了国分寺老师和大家的表情,点了点头:“好吧……”
“说到底,犯人是怎样把钢笔放进书包里的呢?我认为是从前盖侧面的缝隙里插进去的。山本同学似乎习惯把前盖朝外放,所以这种方法还是可行的。而且比起把书包整个拿出来要简单得多。这种情况下,就不会把毛巾带下来,而滴上墨水也就是大扫除之后的事了。后面我要说的话,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他偷瞄了一眼海野君,确认对方没什么要反驳的。
“……当时,犯人为什么没有选择在午休时把钢笔藏进山本同学的书包呢?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走进教室,干这种事的时候被人撞上了怎么行。要么是先把钢笔带在身上,要么是先放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总之要等一个教室里只剩他自己的机会。终于,这个机会在大扫除之后出现了。”
宗像君指向黑板上所写的时间表。“大扫除时间”的下一项写的是“理科实验”。
“在实验中,高山君发现钢笔不见了,犯人也在实验中把钢笔藏进了书包。实验占用了两节课时,中间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不过这时候很多人出入理科实验室,也有不少人回了教室。这种情况下是无法避人耳目地完成往别人书包架上滴墨水的工作的。所以犯人在休息的十分钟内应该没有行动,而是选择了这以外的时间。”
宗像君看了看大家,继续说下去:“除了十分钟的课间休息之外,在做实验的过程中,也还是有办法离开理科教室的。实际上在当天,就有几个人得到老师的允许后,在实验中去了厕所,都是课间休息时没去成厕所的人。而我认为,犯人就在这些人当中。当大家都留在理科教室做实验的时候,这个人装成去厕所的样子,实际却回了教室,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可以慢慢实行自己的计划。是这样吧,海野君?”
听到他这么说,所有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海野君,就是你把偷来的钢笔,藏进山本同学书包里的吧?”
教室里仿佛没有任何人听懂了他的话。大家面面相觑,眼神中传递着“这家伙在说什么胡话啊”的意思。海野君不只外形上从头到脚干净整洁,学习也非常好,还被大家推举成了学习委员。而另一方的宗像君则是肮脏和恶臭的源头。可以说两个人有着天壤之别。我当然是相信宗像君的,可是跟他没有任何来往的同班同学们会怎么想呢?
海野君自然也吓了一跳。他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看向国分寺老师。
“老、老师!我没有做过!”
老师瞪着宗像君:“适可而止吧!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吗?”
国分寺老师也是相当信任海野君的,理所当然会护着他。然而宗像君却完全不理会老师的问话。
“在理科实验中,得到老师允许去过厕所的,就我问到的范围内一共有五人。也可能有人是忘记了,说不定还有更多人去过。但是,在这五人之中,有一个人的行为非常可疑,那就是你。”
海野君站在座位上与讲台上的宗像君对峙着:“那天我确实在你说的时间去了厕所,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昨天,我问过你的吧?‘你去的是哪个厕所?’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吗?”
“是理科教室旁边的厕所啊。这还用问吗?”
说得没错。在理科教室做实验的时候,当然是去旁边的卫生间上厕所。谁还会特意绕远道呢?
“是啊,还用问吗?可是,其他四个人都不是这么回答的。”
“欸?”海野君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
“五人中的三人去了二层楼梯附近的厕所,剩下的一人去了一层教研组旁边的厕所。这两个厕所都远离理科教室。而且,在课间休息时去过厕所的人,我想也都会这么回答。那一天,使用过理科教室旁边厕所的人,大概全校也只有你一人了。”
海野君显得非常困惑,倒是班上的其他人中,有几个似乎明白了宗像君的意思,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也终于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一天,理科教室旁边的厕所是无法使用的。然而你却说自己去的就是那个厕所。之所以你没有看到厕所门口贴的那张‘维修中,暂停使用’的告示,就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去厕所,而是回到了教室对吧?”
“……是我说错了,”海野君僵着一张脸开口道,“想起来了,我去的也是别处的洗手间。只不过你昨天问的时候我就顺嘴一答。现在细想的话,那边确实是暂停使用的。”
“因为你的回答很可疑,我就着重调查了一下。比如说,大家看,就是那里。”
宗像君指向教室后方的展示板,上面贴着那天以组为单位的实验总结。实验的经过和结果都用五颜六色的记号笔写在上面,还附带着照片。
“你们组的照片上,捏着试纸的就是你的手吧?虽然没有照到手,但每组都是派组长为代表拍照的,所以那应该就是你的手没错。你的手上贴着创可贴对吧?”
所有人都转头去看照片,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只是滴上碱性溶液而变蓝的试纸上带着一点点红色,可能是实验失败了吧?值得注意的也就这么一点而已。
“我问过保健室的老师了,你应该是在离开理科教室后,去保健室要了那个创可贴。跟保健室老师说的理由是手指受伤了,对吧?”
海野君一瞬间咬了下嘴唇。
“……去厕所的时候,我弄伤了手指。说出来有点儿傻气,是摔倒时割破的。所以去过厕所后,就找老师要了创可贴。”
“那时候的伤还留着吗?可以给我们看看吗?”
“早就没了。”
“真的是受伤了吗?我不这么认为。你是为了必须把手指藏起来才贴的。因为以那样的姿势拍照,手指会被记录在照片中,所有人都能看到。这样一来,留在指尖上的东西,就会暴露自己是犯人的事实。虽然你努力洗过手,但没办法彻底洗干净对吧?墨水的污迹到头来还是如你所愿发挥了作用呢。告诉了我们‘真正的犯人就在这里’!”
宗像君撩开了乱蓬蓬的发帘,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那样子让我感到有种说不出的违和,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在嘲笑海野君似的?
“快点儿坦白了吧。你从实验中跑出来,一个人去了教室,在把钢笔藏进山本同学的书包之前,先在架子上留下了墨水的污迹。但在那时发生了意外。墨水沾到了你的食指指尖上,也许是渗到了指甲的缝隙里。虽然你去洗过手,但还是很难弄干净。如果就这么回来做实验,自己的手很可能被拍进照片。这样一来就等于向大家证明了自己是偷钢笔的犯人。所以你去找老师要了一个创可贴,打算以此掩盖住。”
“胡说!”海野君瞪着宗像君大喊。
“哼,我哪里胡说了?”
“大家不要被他骗了!这家伙所说的,不过都是推测而已!他连一点儿证据都没有!我真的是手指受伤了!”
“很快就能愈合的伤口,还需要特意去贴创可贴吗?海野君,你也太弱不禁风了吧?”
“烦死了!闭嘴!闭上嘴你这个穷鬼!”
海野君的声音回荡在教室中。大家都无法掩饰自己的困惑之情,从来没有听海野君这样讲过话,连国分寺老师都吓了一跳。
“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海野君用手指着宗像君,回头看向众人:“这家伙一定是想把自己干的坏事嫁祸给我!一定是这样!犯人就是他!因为这家伙,在以前的学校就偷东西被抓到过啊!偷钢笔这种事,也肯定是他干的!他是想把钢笔卖了换点儿零花钱!老师,你是相信我的吧?”
国分寺老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僵在原地。
海野君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对、对了!大家都忘了吗?墨水的污迹也可能是午间休息时弄上去的啊!是因为书包被拿下来过,才导致毛巾掉到地上的啊!犯人是在午休时藏起钢笔的!说什么是我在做实验中藏起来的,不过是那家伙栽赃我而已!夏川同学,你来证明给大家!”海野君又看向夏川同学,吓得她肩膀都抖了起来。“你把山本同学的毛巾拿来当抹布的时候,看见架子上的墨水了吧?!对吧!没错吧?!你只要这样说一句,钢笔就是在午休时被藏起来的了!我也不会被当成是犯人了!拜托你了,快说吧!”然而夏川同学只是用恐惧的眼神看着他。
“跟其他人拉关系也是于事无补的。你的对手在这里。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犯人就是你。那可是决定性的证据。”
宗像君的脸上露出蔑视他人的笑容,仿佛是受了这个笑容的刺激,海野君更加激动起来。
“证据?!在哪里?拿出来看看啊!”
“事先说明,这可不是我捏造的。为了这次的事,我仔细调查了山本同学的书包,因此才发现的。”宗像君走向教室后方的架子,拿出了我刚才放在里面的书包,“山本同学,我借用一下。”
海野君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他旁边。宗像君抱着我的书包与海野君在教室后方相对而立。
“你再站远一点儿。我怕你想毁灭证据。”
“哪儿有什么证据?”
“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吧。食指上沾着墨水的情况下,你碰了书包上的某个部位。没错,留下了带墨水的指纹呢。而且这个指纹可清晰了,能够轻松辨认谁是犯人。只要跟你的食指指纹对照一下,你就没话说了!”
“说谎!”
“是真的噢。你也有犯傻的时候嘛……”
海野君突然向宗像君扑过去,争夺一阵,他从宗像君手上抢到了书包,粗鲁地来回翻看着书包的外侧,但似乎并没有找到像是证据的东西,然后他又打开锁扣去看书包里面,因为颠来倒去地翻腾,我的书本和铅笔盒都掉了出来,散落在他脚边。
“在哪里啊?!”
“你看,就在那儿。有一块墨水的污迹吧?”
宗像君所指的是书包前盖里侧的位置,在靠近边缘处有一块黑色的痕迹,确实看起来很像沾着墨水的手指印上的形状。我也是现在才注意到这块污点。不对,再怎么说注意不到这个也太奇怪了。
我想起了今天早上,宗像君在我家门口,对我的书包动的手脚。虽然他说这是勇气护符。记得当时,他确实拿着一管黑色的颜料来着。
我一下明白了宗像君的用意。他伪造了一个证据。
“哈、哈哈……”海野君抱着我的书包发出了干涩的笑声,“哈哈哈哈……”他的肩膀奇怪地抖动起来。班上所有人都对他投以厌恶的目光。“这个,根本不是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哈哈,连墨水都不是,哈哈,哈哈哈哈。明明就是颜料……”宗像君脸色发青:“哎,不、不是啦,那个,就是墨水的污迹……”“哈哈哈,你是打算陷害我吗?哈哈哈哈,这个污迹,哈哈哈,才不是我弄上去的……”“胡、胡说,就是你拿书包时蹭上去的!你在那个时候,就是碰了这个地方!”“哈哈哈,那个时候我啊,根本就没有碰这里,这个玩笑太幼稚了,哈哈,哈哈哈哈……”
宗像君一瞬间松了口气,嘲讽的表情从他的脸上完全退去,他回头看着班上的其他人。
“海野君刚刚这样说了。‘那个时候我啊,根本就没有碰这里。’”
海野君还在继续笑着,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而宗像君这句话的含义,慢慢浸透了整间教室。在此期间,海野君的笑声逐渐变小,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了,并且他也明白过来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代表了什么。
“等、等一下,刚才那个,是他……用这种幼稚的圈套设计我!”
宗像君指向教室后方的墙壁,那上面贴着理科实验相关的展示。他的眼睛瞄向海野君那一组的照片。
“你捏着的那张蓝色试纸,在手指接触的地方变成了红色吧。你在试图洗掉手上沾的墨水后,马上贴了创可贴,所以才会变成这样。溶解了墨水成分的水,会被创可贴吸收。我也查过那支钢笔所用墨水的生产厂家了。外国的墨水都带有很强的酸性。也就是说,那一天,你的手指确实沾上了墨水。试纸的变化就能证明这一点。”
下课铃声响起,第四节课结束了,时间是十二点十五分。走廊里传来了学生们穿行聊天的声音,然而教室中却一片寂静。国分寺老师也同样沉默着。这之中只有一个人——宗像君,动了起来。他从呆立的海野君脚边,将我的书本捡起来。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寻常神色,刚刚那戏谑的模样,可能只是为了激怒海野君而特意表演出来的吧。宗像君把书包和捡起的东西一起抱到了我的座位上。此时我才看到他的手指、手腕、肩膀和腿都在打战。是啊,如果没能成功让海野君说漏嘴,可想而知现在的你是何等处境。因为伪造证据,大家说不定会比对待我更加残酷地对待你。
“已经结束了……”
我对他说。他的眼中饱含着泪水。宗像君一定也很不安吧,一直在与紧张和压力战斗着。为了不被大家察觉而拼命忍耐住了,但其实,他也是很害怕的吧。
-5-
最终,海野君的动机是什么呢?为什么他会如此恨我呢?传言不是还说他喜欢我的吗?其实,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传闻,就是因为有人发现他总是朝着我的方向看。大家都以为那是出于某种善意的感情,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对我抱有的应该只是憎恶之情,一有机会就会给我设下陷阱,平时也只是为此寻找时机而已吧?真相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在说清所有理由前就已经转学走了。关于憎恨我的原因,虽然不能得到确认,但现在想来,我总觉得应该是由于我的爸爸。
有件事是在他转校之后我才知道的。与爸爸出轨的那个年轻的女职员,好像是海野君的表姐。爸爸跟妈妈分开后,带着那个人搬到了很远的地方。现在他们好像也还是住在一起。据传闻为了支付给妈妈的抚慰金和给我的赡养费,他们生活得很拮据。我并不知道海野君对他的表姐抱有着怎样的感情,但想必那是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吧。如果真是这样,对于夺走他表姐的男人,以及作为那个男人的女儿的我,当然也就不会有好印象了。
宗像君证明了我的清白以后,我就没有再被欺负了,又可以跟好朋友有说有笑地在一起了。有不少同学都向我道了歉,我又恢复了往常的生活。妈妈也收到了其他家长的道歉邮件,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愉快地聊学校生活了。
但是偶尔我还是会做被众人指责的梦,然后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并且躺回床上,调整呼吸,然后想想宗像君。
最后一次与宗像君说话,是某个冬天的夜晚。吃过晚饭以后,我正跟妈妈看着电视聊天,就听见玄关处响起了门铃声。妈妈起身去看,很快就叫我也过去。我走过去发现,宗像君穿着往常那件像是从哪里捡来一样的运动衫站在门口,让人看了就觉得冷。妈妈连忙让他进家里来。他是我们家的恩人,这件事妈妈也知道,而且招待他来我家吃了好多次晚饭。但是那一天,宗像君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反常。
“我马上就得回去了。”
他这样对妈妈说过后,就朝向我这边一段沉默,仿佛是在考虑如何组织语言。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他看起来有点儿心神不宁的样子。
等了半天,他终于开口道:“我是来跟你告别的,其实我要搬家了……”
我让妈妈留在家中,自己穿上鞋,走到外面。我跟宗像君站在家门口说话,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消逝在冷风中。我从家里出来时只穿了单衣,现在也跟他一样冻得瑟瑟发抖。
他说是搬家,其实是连夜逃命。他爸爸借了高利贷还不上,只好带着他一起逃走。
“今晚就必须离开镇上。所以我想,最后来跟山本同学打声招呼。”听着他的话,我心中满是酸楚,只敢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头发乱蓬蓬的,因为太久没有洗澡,而散发着强烈的味道,还积满了污垢。但这样的他,却是我的英雄,将我从不见底的深渊中拯救了出来。所以,他的离开令我非常难过。
“好突然啊……”
“我也是刚刚听爸爸说的。”
那件事之后,班上跟他说话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他交上了朋友,每天都那么开心,真是太遗憾了。
“说起来,这个给你。”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我在自动贩卖机下面找到的。”
他手中的是一枚略带污迹的十日元硬币。
我把它接过来细看的时候,泪水已经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谢谢,宗像君,真的谢谢你……”我在鼻涕和眼泪中,就只能反复说着这一句话。
他从学校消失后,过了好几个月,班上的同学也还是没有忘记他,甚至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以后,再遇到那时的同班同学,还是会兴奋地聊起那一天他站在讲台上解决整个事件的情景。每次一起聊过关于他的话题后,我都会感到些许寂寞。即使是长大成人的现在,他给的那十日元我依然保留着。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只要看到这枚硬币,我就会想起他,想着如今的他又会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