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乘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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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殊陌

很久以前她便听闻,好奇心的代价从来不低。先前她觉得不以为然,如今却是深有所悟了。

她曾经也不是没有过无数的猜测,他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危难,又是下定了怎样的决心,才以这样的残损之躯,一步一步地又走到了她的身边。

但她确然未曾想过,分明有无数的可能,然最终的答案竟偏偏是最残酷的那个。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她抛下,可到头来,却是她抛下了他。

“彼时云岩师伯刚刚过世,岳师兄才继任掌门不久,又遭了万重崖一役的挫折。门中没有德高望重的前辈撑着,江南武林盟的那些老油条们人人都可踩低了我们。可偏在那时,掌门人又忽然没了修为,这对我们齐云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但是还好,纵使那般艰难,岳师兄还是带我们撑过来了。”武翩翩回忆起那段光阴,不禁慨然道。

“他小心瞒着外人,应付着四面而来的各种刁难和质疑,可他从未有过泄气的时候。即使后来无意查探到朝堂上的底细,四面八方都是阴枪暗箭,他也能作若无其事。在我们面前,他永远都是一副镇定自如,谈笑风生的模样,只在背地里偶尔喝壶小酒想起你时,才会流露出几分的失落。我曾经问过他,既然耿耿于怀,为何不去找你,把该说的话都说明白了。他却说:‘没有必要了。’”

她终于一声悠长的叹息,转眸来盯视着久澜,道:“夏姑娘,该说的话我都已经替他说完了。而且我觉得这些话,若不由我来说,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所以,我也真的希望,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能够理解,他。”

久澜低着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衣带,喃喃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武翩翩松了口气,嘴角浮起一缕笑意,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道:“那便好。他这几年的苦就不算一场空了。”

久澜抬了抬眼眸,正瞧见她滑下了衣袖的半截手臂上,有一道被火烧伤的疤痕,雕在她如白玉般的皓臂上。

“你的手臂?”久澜道。

武翩翩忙敛起衣袖,微笑道:“不过一道去不掉的疤而已。”她向门外走了几步,回头道:“夏姑娘,外头还有好些弟子需要我去整顿,岳师兄就先劳你照顾了。待他醒了,便请你转达我的意思,我等你的消息。”

久澜点了点头。此时窗外,风雨也停息了,从屋檐上垂下的雨线一滴一滴地落在石板路边积聚着雨水的洼地里。站在楼阁上俯瞰街边的一角,仿佛一整座小镇都已陷入了安眠。

久澜呼吸着飘散着泥土气息的湿润空气,心却无法真正的安宁。从来每一场连绵的小雨后,都会酝酿着更大的风雨。而她与岳梓乘,都是满载着风霜走来的,各自沥雨,各自磨砺,然而这即将到来的一场劫,他们却终于可以一起面对了。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一人孤身淋的雨。

天将明的时候,顾久澈便离开了。听闻他接到秦莺传的信号,似乎是因万重崖上的新动向,只留了句话就匆匆地走了。确实,他如今是宗主,又不是久澜做宗主那种妄为的做派,自然是很难脱开身太久的。

约莫一炷香以后,久澜倚在桌边正昏昏欲睡着,倏然一声柱上的响动惊醒了她。她抬起眼皮一看,却是一枚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铜镖,镖上雕刻着桐花,并携着一小张字条钉在柱上。她拔下铜镖,取了字条一看,却见素笺上白纸黑墨地写了“告急”二字。

“告急?”她蓦地一阵心慌,赶紧将那枚铜镖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确是真的无误。

顾久澈曾告诉过她,她前日去的那家药铺,正是助援医宗的桐花联盟在此地的据点,而那枚铜镖,正是联盟的专属,久澜也见过多次,绝不会认错。而今它却带着意味不明的“告急”而来,不禁令久澜心存疑虑,是其中有诈,还是当真出了紧急的事情?

若是真的出了事的话,那么这张字条就应是写给顾久澈求援的,可他如今不在……久澜越想越是不安,赶紧唤来齐云派守夜的弟子,只说是自己忽有要事需要离开,而后便担忧地回望了一眼岳梓乘,匆忙地踏入尚且晦暗的晓光里。

她循着记忆一路走去,很快就在药铺紧闭的门缝中看见了缓缓渗出的暗红血色。她心下焦急,试着推了推门,发觉推不开,便一脚踹了进去,只见堂内满目狼藉,各种药材撒了满地,三两伙计的尸身堆在门旁橱边,竟不见一个活人的生息。

久澜拧起双眉,提起脚小心谨慎地往里走了几步,环顾周围,又去过诊室和后厨,却都只见遍地杂乱,倒是半个人影也没再见到了。

久澜越发觉得可疑,正要抬脚去到后院之时,忽听闻身后有所异响,惊得她赶紧侧身闪避,并往身后掷出银针。与此同时,一声急促的哨音响起,庭院中霎时落下了十余人。

久澜双眼一眯,手中银针短剑光芒飞闪。既然已走到了这里,她早就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不求毫发无伤,但要生离此地,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这几人似乎没有取她性命的意思,只是难缠得很,将她观察好的几条出路全都封住了。而且他们仿佛对她的路数也很是了然,斗到最后,竟趁着一处破绽在她身后一掌将她击晕了过去。

等到久澜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在一辆马车上了,马车颠簸得她有些头晕。而她的双手被捆绑着,眼前再次被蒙上了一层黑布,这种感觉还真是有些……似曾相识?

“你醒了?”听见动静,马车上的另一人道。是一位男子的声音。

久澜坐直了身子,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冷笑了一声,道:“夏宗主贵人多忘事,当然不会记得我这种小人物了。”

久澜一听,便知晓他熟悉自己身份,看来是别有用心了。同时她也飞快地冷静下来,意识到他还不会对自己下手,便就自己所遭待遇暗自不爽的心情,回怼道:“你都蒙着我的眼睛了,我当然不知道你是谁了!”

那人道:“夏宗主这点脾气倒是始终没改。说来我幼时还与你有过短暂的同窗之谊,我曾经精心豢养过的一只毒蛛,就是被你轻而易举地弄死的。”

久澜细细回想了一番,不由冷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啊,方久榆。都十五六年过去了,难为你还这么惦记着。”

那人却道:“不惦记着不行啊。”

久澜冷冷道:“这能怪我吗?若非你私下豢养毒物,又岂会遭到贬斥?你本也是秦宗主的嫡传弟子,只要安分守己些,怎么也不至于会落到这般境地。”

方久榆疾声道:“还轮不到你来指摘我。”

久澜道:“也对,毕竟你从无悔过之心,否则也不会再因滥用毒物而被贬去分舵,也不会因出卖分舵背叛掌天教而被逐出师门。”

此时耳边不间断的车轮声里忽然混入了握紧指节时发出的弹响,看来方久榆是又被她惹毛了。

过了许久,方久榆才冷笑着道:“夏宗主,你也不必逞口舌之能了。就算你医术好,如今不也还是中了我的毒掌,至少在这三日里都不能运转内力了吗?”

“所以呢,你想怎么样?”久澜漠然道。

“当然是带你去见我的主子了。”方久榆回道,“你知道现在外面是哪里了吗?我们走到樵溪村了,当年就是在这里,我做出了我的抉择,将分舵的门户所在透露给了十三派联盟,从此做了一个真正的不折不扣的师门败类。”

也就从此再不能回头。

“你对自己的认知倒是蛮清楚的嘛。”久澜哂笑道,“也不知你现在的主子是怎么放心用你的。”

方久榆却道:“你们这些人,仗着天资聪慧,从来就瞧不起生来愚钝的人。你可知,我自小就要比别人付出成倍的努力,却总还是追赶不及,因此受了多少嘲笑和白眼,又忍了多少捉弄和欺侮。分明我也费尽了心血,却永远也换不来师父的认可和同门的赞赏。我就不明白,为何大家都一样是人,却要生来就分个高低?所以我不甘心。是!我承认,我私下豢养毒虫确实坏了规矩,但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而已,证明我也可以学好课业,我也能够掌握毒术,别人会的我也能会,我不比别人差!但你们这些人未免也太冷酷些了吧,竟是连半点期望也不给我留。”

久澜轻叹一声,略放缓了道:“此言差矣。你若是想证明自己,只要有能力了,来日方长,何愁没有机会,为何要急于选这种危险又偏激的法子?”

“呵,”方久榆不以为然道,“像夏宗主你们这种聪明人,说话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不费吹灰之力一般的。”

“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久澜反驳道,“也许人生来是有天资的差异,但这也并非能够一锤定音的事。谁从小不是被罚过来的呢?我们医宗的这些同辈弟子里,你可知我,还有我师弟他们,自小都被大师姐罚抄过多少遍医书?况且他们欺侮你,确是他们的过错;我当年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也是我的不是。可后来的一切,凭你的所作所为,却只能说是你咎由自取!”

“我咎由自取?如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也尝尝我当年在分舵所受过的侮辱、嘲弄和折磨,你就不会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了。”方久榆咬咬牙道。

“不会易地而处的。”久澜也不假思索地回答,“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这条路。”

双方在静默中对峙良久,最后方久榆冷哼一声,道:“罢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没有必要再跟你废话了。而你也用不着多问,只需要知道,我们很快就会到达一个好地方,在那里会来许多的人,将这些年的恩怨故事好好做个了结。咱们就一起等着看一出热闹的大戏吧。”

便由此结束了这一场言不投机的对话。

久澜在这颠簸中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前路漫长,不见尽头,恍若遥遥无期。在这一片混沌里,她也浮想起了许多记忆的碎片,但都散乱地混杂在一处,拼不成画。

因此就时而在崖上见花落成雨,墨染纸笺,笔下成书说岐黄;而故人皆在,心亦均安,纵有烦扰总无忧。

时而在桥头望枫落渔船,涟漪破桨,梨花一壶胭脂醉;而人入景画,言笑晏晏,逍遥浮生解千忧。

时而在徽城听烟雨成曲,琴韵渺远,青瓦素墙倚窗轩;而千灯如昼,星辰入海,花莲一盏载忘忧。

又时而风号雨怒,时而霜白满头,霪雨泼墨洇画湿,夕霞映血渡魂远。时而雪掩累骨,时而雁归春发,桐花一炬影成烟,红梅一缕香如故。

破碎的画面如走马观花,随之而来的光影亦时暗时明,故人时去时来,音容时隐时现,心潮时悲时喜。过往二十余载,竟如浮光掠影,镜花水月,匆忙拂过,倒难辨今夕何夕。久澜身临画中,又置身其外,实不知前尘是梦是真,此刻是影是幻。

车轮声忽然吱呀一下地停住了,一个毫无防备的趔趄将久澜强行敲醒过来。过不了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架起,押送着走去一个地方。那条路似乎很长,而且崎岖难行,她被绊了好几脚,脸上、手上也被枝条划出了几道口子。直到最后,他们大约终于走到一处平地上了,身后的那两人就在她的背脊上用力一推,将她丢在了地上。

耳畔很快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轻及重,正徐徐地向她移动过来。久澜才撑着坐起身子,便听闻方久榆对那来人毕恭毕敬地道:“回禀主人,夏久澜带到了。”

那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并走到久澜的身旁停下了脚步,朝着她俯下了身子。一阵阵奇异的香味伴随着来人萦绕在久澜的鼻间,而那人似笑非笑地对她开口问道:“夏久澜,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