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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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还乡

1

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自归国到任职东京帝国大学教授为止,一直以无任所公使的待遇闲居。在朝鲜的所作所为是他的大失策,所以他从不谈论。

竹添是幕府末期三大文人之一木下村的得意门生,据说十八九岁时就代师讲课,是当时第一流的汉文高手。幕府末期,他出仕熊本藩。该藩的“万里号”轮船损坏,需要到中国上海修复,但当时日本闭关锁国,同中国没有建立外交关系,不能正式出洋。竹添出主意,装作遇难,漂流到上海。他被派往上海,是因为能流畅地书写汉文。

“万里号”在上海浦东船坞维修时,竹添曾写了一首汉诗:

浦东维缆落潮时,

来往帆樯如织丝。

舟子无眠夜相警,

缘江辫发半偷儿。

太平天国战争刚刚平息,上海正处于穷困之中,人心惶惶。“辫发”指中国人,意思是说有一半儿人是盗贼,夜间不得不防范。

其后,竹添或作为汉学者,或作为政府官员,数次到过中国,看到落潮时的中国,那种“半偷儿”的观念似乎是无法从头脑中抹掉的。

竹添的门生松崎鹤雄写过一篇《竹添井井翁轶事》,有如下一节:

先生任朝鲜公使失败,辞去现职,后为无任所公使,长时间闭居在家。此事曾有所闻,唯不知其失败究竟,余尝问及先生,先生答曰:“吾实不明,但被袁世凯所败。”仅此一语,不做任何辩解。余深感先生态度之坦荡,以后不复问。

竹添只说“被袁世凯所败”,其实,失败的最大原因是他过于贪功。那年,竹添四十四岁,袁世凯只不过二十六岁。

某些史家责难竹添,说他完全没有考虑在朝鲜的中、日两国军队的兵力差别。竹添之所以不把兵力差别放在眼里,是因为他想抓住中法战争这一机会,更何况他从来就有“缘江辫发半偷儿”的蔑视,自然要过低估计清朝兵力。

其后数年,竹添对朝鲜事件的沉默,恐怕与金玉均在日本的厄运有关。金玉均等人那么信赖日本,而日本竟没有彻底保护他们。当朝鲜政府要求引渡金玉均时,日本政府为难万状,一会儿把他移到小笠原的父岛,一会儿把他移到北海道的札幌。金玉均后来终被刺客诱走,在上海殒命。

袁世凯也绝非一帆风顺,他从朝鲜宫廷清除了亲日势力,得意扬扬,但逃不脱清军内部的人事倾轧。提督吴兆有比袁世凯资深年高,在这次平乱中却被袁世凯掌握了主导权,他只有听命而已。他心想:这个黄口小儿……

如果袁世凯为人谦逊,或许能避免正面冲突。但是,他极不谦逊。年轻气盛,平素已是傲气凌人,平乱有功,就更加目中无人了。

叔父袁保龄每次写信都教导他:“要谦虚、自制。”同时写信给吴兆有:“袁世凯年幼无知,或惹仁弟不快,请勿介意,善为照拂……”

被金玉均杀害的亲清派人物同袁世凯情深意厚,他觉得应当给遗族以抚恤,便下令从军饷中支付。

军饷只限用于驻防军的直接开销,即粮食、武器弹药的补充等。用来抚恤他国要人的遗族,是不妥当的。吴兆有将此事报告李鸿章。

袁世凯没有别的财源,只有先挪用,以后再“做正开销”。

然而没等他上报申请,吴兆有便揭发了。不管有何打算,被告发后就构成公私不分、账目混乱的罪名。李鸿章下令:“所借钱款,着由个人偿还。”

袁世凯只好拿出私人财产。正当趾高气扬之时,这件事给他当头一棒。

“这就是过分逞能逞强的结果”,袁世凯自己得出结论。他终于明白了。袁保龄也在信中批评他:“你此次在朝鲜的功绩,举世瞩目,竟为吴某所算,乃‘阔’字之病。”

所谓“阔”字之病,即疏忽大意,或者说警惕性不高。

“甲申政变”之后,袁世凯成了“众矢之的”,敌方、我方一齐攻击他。吴兆有的暗算不过是挑错整人,还不为重,而敌人的箭矢来势凶猛,并涂满毒药。

日本方面强调,这次两国冲突的责任在清军指挥者身上。

“壬午军乱”时,日本人死了十几人;而“甲申政变”中,矶林大尉等四十多人死亡。竹添感到,自己发动这场政变死了这么多人,责任重大,于是使劲儿往袁世凯身上推。

竹添后来对自己的门生总保持沉默,但在回国之初,却向日本朝野人士辩驳,说:“此次诸事,皆因袁世凯不善。”

日本政府派遣外务大臣井上馨为赴朝特命全权大使,同朝鲜政府开始交涉。朝鲜方面的全权代表为金宏集。

次年(1885年)1月9日,日、朝两国之间达成如下协议:

第一,朝鲜国修国书致日本国,表明谢意。

第二,为抚恤日本遇难者之遗族及受伤者,赔偿商民因抢掠所毁损之货物,由朝鲜国支付十一万元。

第三,查捕杀害矶林大尉之凶手,从重正刑。

第四,为新建日本公使馆,朝鲜提供地基、房屋,须足以容纳公馆及领事馆,并支付两万元,以充工费。

第五,日本护卫军队之营舍,应在公馆附近,按《壬午条约》第五款执行。

特派全权大使从三位勋一等伯爵 井上馨

大日本国明治十八年一月九日

特派全权大臣左议政 金宏集

大朝鲜国开国四百九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此协议还附有下列两款:

一、协议第二、第四条,须按日本银币计算,为期三个月,于仁川拨完。

二、第三条凶手处刑事,以立约后二十日为期。

对此,日本舆论界大喊过于宽大,表示不满。1月18日《朝野新闻》说:“汉城暴动之时,朝鲜政府未曾与其事,再则,朝鲜穷困,无赔偿能力,故不得不宽大处理。”接着又说:

以吾辈所见,我国政府向朝鲜政府要求之金额,仅为支付罹害者及公使馆新建筑所需钱款。至于因事变,我邦前后所蒙受之损害,竟未赔偿。查今日立于谈判主位者,实为中国而非朝鲜,故应向朝鲜索取适当偿金,然后再与北京进行正式谈判,使其赔偿一切损失,岂非良策乎?试看今日朝鲜条约书中,列有严惩杀害矶林大尉凶手一条,如不要求处分包围王宫、攻击我军者,将以为此条约书只不过是保全我邦同朝鲜之关系而已。

对于贫穷的朝鲜当然要给予宽大政策,但对清政府却要狠狠地勒索,要求处罚责任者。“包围王宫,攻击我军者”,意指袁世凯。袭击矶林大尉的是朝鲜民众,日本也承认这一点。

到了二月,朝鲜依约向日本派遣了谢罪使。正使为礼曹参判徐相雨,副使为德国人穆麟德。

2

清政府派出吴大瀓和续昌两人到朝鲜。他们于1885年元旦抵达汉城,即阴历十一月十六日。两人的任务是“查办”。

袁世凯成了调查的对象。他满以为建立了功勋,万万没料到竟成了受审者,当然心中怏怏不乐。

汉城的外交界向袁世凯放了一箭:“袁世凯唆使侨居汉城的华侨杀死日本人。”这当然是为了刺激日本,假如日本同清政府敌对,以致发展到动用武力,英、美、德、法、俄各国都会有渔翁得利的机会。

对朝鲜最有影响力的是宗主国清廷和拥有驻兵权的日本,其他国家都远远落在后面。这两个国家之间的死斗,才是他们渔利的好机会,所以,他们以责难袁世凯来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朝野新闻》曾透露过,日、朝交涉之后,下一步就是日、清谈判。然而,派到汉城的吴大澂却不同日本方面接触。

吴大瀓,江苏人,进士出身,比起政治家来,他在金石学方面的业绩更为卓著。作为鉴定家、书法家,他都是一流人物。后来担任广东巡抚和湖南巡抚等要职。派来朝鲜之前,他任职吉林,也许是因为处在边防线上,清廷便认为他有外交能力,所以这次被选中。不过,他的任务已如前所述,是“查办”,即或与日本接触,也没有中央的全权委任。

吴大瀓在日朝谈判中处于幕后,为朝鲜方面出谋划策,有时候其实是直接下达命令。由于他来到朝鲜,一直代表清政府独揽朝鲜大权的袁世凯等于被解除了职务。

“来了正牌货,我就靠边了。”袁世凯转动着眼珠说道。

“什么叫正牌货?”吴大瀓不由得笑了。他五十一岁,袁世凯和他儿子的岁数差不多。

“就是有响当当的出身。”

袁世凯在进士出身的人面前,总有一种自卑感。何况吴大瀓不仅是进士出身,而且是知名学者,就使他更加自卑了。站在这样的人面前,袁世凯觉得自己好像是冒牌货。

“不过,你干得很出色。”吴大瀓说道,“另外也找不出办法来。如果要干,就得那么斩钉截铁地干一场。”

吴大瀓对袁世凯的评价并不低,然而,被查办毕竟是不愉快的,况且又停止了代表清廷的职责,无怪这个年纪轻轻就掌握大权的袁世凯要抱怨了。正在这时,从家乡来了一封信,原来是养母牛氏病了。

前面已经说过,袁世凯是袁保中的第三个儿子,因为叔父袁保庆无子,就把他过继了。当然不是形式上的过继,而是正式收养为嗣子。袁保庆的妻子牛氏虽是女流,但颇有学问,既是袁世凯的养母,同时也是业师。不爱学习的袁世凯勉强能写写文章,能写一手不太难看的字,多亏了养母牛氏。

“嗯,回乡!”他叨念着,把母亲的信装进信封里。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抽出信来,反复观看。这令人思念的字迹,还是那么秀丽动人。

没有变化!从字迹上感觉不出母亲有病。

“难道又是……”袁世凯怀疑起来。

十八岁时,他随同叔父袁保恒赴河南赈灾,协助公务,忽然接到牛氏病重的信,慌忙赶回项城。

牛氏身体不算健壮,但回乡一看,也并不特别危险。后来袁世凯自己推测,是因为他在叔父任地同赌徒无赖发生纠纷,本打算隐瞒,但终于被母亲知道了,于是假借重病为由,把儿子叫了回来。

这次袁世凯成了“众矢之的”。

1月11日,日、朝之间的协议签字后,井上馨便带领竹添公使等人离开汉城。第二天,在仁川祭祀战死者,下午四时乘“近江号”轮船踏上归途。这似乎是在说:没有必要久留。甚至摆出一副架势,下一个谈判对手就是清政府。

清廷同日本的谈判地点将在何处?

不在朝鲜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井上馨离开了朝鲜,不做久留,那当然只有在日本或中国了。

袁世凯心想,很可能是在中国。

现在,清廷的外交由李鸿章一手包办,离了李鸿章什么也不能决定。而且,从目前的情况看,李鸿章不可能出洋。这一点,日本方面也很清楚。要早日谈判,非在中国不可。

下一次谈判肯定会把袁世凯的责任问题作为议题。

好吧,好汉做事好汉当!为此,也应该还乡一次,可能母亲已经发觉了,袁世凯想。

但他没有立刻呈请归国,该做的事太多了。关于自己应负的责任问题,需要搜集材料,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他尽一切努力,在汉城搜集足以证明日军违法行动的证据。竹添进一郎留下了许多不体面的证据,可能是因为他做梦也没想到政变会以失败而告终,毫无戒备。

“回国的话,咱们一起走吧。”听说袁世凯奏请归国,吴大瀓约他同行。吴大瀓在朝鲜查办的结果,似乎已判明袁世凯没有失策之处。

1月31日吴大瀓一行和袁世凯乘军舰回国。朝鲜兵曹判书金允植撰写了一篇《送慰亭归河南》。慰亭是袁世凯的字。开头写道:“名高人多嫉,功成众所忌。此事古今同,处世谅不易。”末尾写道:“相见知不远,努力勉王事。”

金允植预想不久的将来即可再会,而袁世凯也准备尽快重返朝鲜。

“阔别已久,我要在故乡过年。”袁世凯说道。离开朝鲜是1月31日,即阴历的十二月十六日,这次回国正好赶上旧历新年。

3

袁世凯在朝鲜前后住了四年。他十八岁时结婚的妻子于氏正等着他。他二十岁那年,于氏生了一个男孩,就是长子克定,这时已经八岁了。

项城位于河南和安徽接壤之处的贾鲁河畔,同附近的商水、淮阳、沈丘等相比,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农村集镇而已。

在久别的房间里,和妻子两人对坐时,袁世凯开始忐忑不安了。

在那个时代,男人置妾是正常的。所有的原配妻子,只要守住正夫人的宝座,对丈夫在外纳妾的事并不过问。袁世凯去朝鲜前,已经纳美女沈氏为妾。他在登州吴长庆处做幕僚时,正妻于氏未能同行。她认为与其给丈夫做身边琐事,不如守在家里,更能巩固正妻地位。

沈氏是袁世凯在天津赎出来的女子,按照出生地,人们都称她为“苏州太太”。不愧是美女之乡出身,姿色超群。沈氏陪同去朝鲜,是正妻认可的。把沈氏领回项城,谁也不会奇怪。比袁世凯年长一岁的正妻于氏沉着得很,沈氏对她也相当恭顺,甚至恭顺得有些过分。她终于把袁世凯在朝鲜的风流艳事,向正妻和盘托出。这也许是沈氏的一种战术。妾被遗弃,往往并非出自男人本心,大都是因为惹恼了正妻。作为第二夫人的保身术,就是俯首下心地侍奉正妻。

“言语不通,难为你们能在一起过日子。”正妻于氏说道。

袁世凯还想装糊涂,但看来沈氏已经告发了。事到如今,慌里慌张地抵赖并非上策。抵赖,等于谎上加谎,到头来总得败露。在朝鲜的外交中袁世凯学会了很多招法。

“言语不通,就靠笔写。”袁世凯答道。

在朝鲜任中,他纳了两个朝鲜女子为妾,一为白氏,一为闵氏。白氏出身于“三韩望族”,闵氏则来自朝鲜当时最有势力的家族,但闵氏对政治毫不关心,也许应该说是不愿意关心吧。“壬午军乱”之际,她的家族遭到严重灾难,用她的观点来解释,就是因为过于靠近政治之故。有一个喜欢政治、喜欢权势的闵妃在,身为闵氏族人是危险的。同她一样,还有人也感到闵氏一族的危险,于是通过他,这位闵氏女子成为袁世凯的侧室。这是“甲申政变”刚了结时候的事。

“她们俩都能写字吗?”于氏问,面部毫无表情。

“嗯,当然都会,两人在朝鲜都是名门出身。”

于氏甚至知道有两个,显然隐瞒也无济于事。

“听说你同唐绍仪交上了朋友?”

于氏的语气丝毫没变,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扯出唐绍仪来。袁世凯纳闵氏,唐绍仪是名义上的媒妁之人。于氏连这些事也都从沈氏那里听到了。

“唐绍仪的确是个人才,现在给穆麟德当助手,是中堂(李鸿章)的亲信。”袁世凯说道。

由于会外语,任命为外国人的助手,谁都认为是最合适的,但是,李鸿章并没把唐绍仪当作一般的助手。穆麟德是清政府派遣的顾问,但在言论行动上,令人不放心,所以,与其说唐绍仪是助手,不如说他是监视员。

“你说他不是一般的译员,而是中堂的亲信,是什么意思?”

“是啊,他将来会有作为的,我现在就想同他结交。”

“恐怕唐绍仪也有这个心思,所以给你物色女人,献献殷勤。”

“算啦,不要再说了!”袁世凯擦了擦头上的汗。

“不过,听说广东人都精明能干,你可要注意啊!”如同姐姐一般的妻子叮嘱道。

六年后,袁世凯的养母牛氏离开人世,袁世凯回乡奔丧。当时他的官衔叫“总理朝鲜交涉通商事宜”。其实也就是总领事或公使级别的官职,但清政府始终以宗主国自居,使用了这么一个极其啰唆的官衔。李鸿章批准他奔丧守制,但要求荐举一个代替他的人,袁世凯就推荐了唐绍仪。

袁世凯认为,唐绍仪是晚辈,而唐绍仪却认为他在李鸿章手下供职,同袁世凯是平辈关系。清末,他升到邮传部大臣。辛亥革命后,当了袁世凯的参议。辛亥革命后不久,南方的孙文同北方的袁世凯形成对峙局面,曾在上海举行过一次会议,当时,唐绍仪是北方代表,伍廷芳是南方代表。袁世凯任总统后,他成为第一任总理。袁策划帝制,他起来反对,后来成为国民党要人。他曾作为西南派领袖与蒋介石对立,但不久退出政界,闲居香港和上海两地。

中日战争爆发后,日本物色傀儡政权的头目,最后落到汪精卫身上。据说当初吴佩孚、唐绍仪也被列为候选人,进行过诱请。吴、唐两人也都表示了兴趣。1938年八月,在上海法租界自宅,唐绍仪被刺身死,终年七十八岁。唐绍仪的一生,同现代史有着密切的联系。

“甲申政变”时,他刚满二十三岁,便为袁世凯介绍女人。当然,他自己在朝鲜也颇精通此道。唐绍仪的正妻是朝鲜人,为人所共知。

贤淑的于氏对年轻丈夫在女色上的规劝,也只能适可而止。养母牛氏的病时好时坏,但终于发出“母病笃”的急报,似乎是想用这个办法把袁世凯从动荡的旋涡中拯救出来。

“还是故土好!”袁世凯驰马来到郊外,大声喊道。当然,他并不打算在家乡长久待下去。

归乡途中,袁世凯在天津拜会李鸿章,详细报告了朝鲜局势,并把归国前搜集的大量材料交给他。

“嗯,这倒是有用的材料!”李鸿章粗略地看了一下目录,说道。他认为,袁世凯搜集的材料在即将开始的中日交涉中会大有用处。这里有人名、时间、地点的记录,有关文书的抄本等,谈判时,既可用以防御,也可用以进攻。

袁世凯同往常一样,滚动着大眼珠笑了。他偷偷看了看李鸿章的脸色,见他正露出微笑,也许已经想出如何把日本代表逼入绝地的办法了。

袁世凯在故乡过了年。

“没来电报吗?”每次从外面回来,袁世凯总要这么问。

“没有……哪儿来的电报?”于氏明知故问。

“天津。”袁世凯不耐烦地答道。他确信,不久李鸿章将从天津来电报叫他前去。

2月15日,星期日。日本正式决定派全权大使伊藤博文、参议西乡从道前往中国谈判。2月26日发表了随员名单,计十二人——

陆军少将 子爵 野津道贯

海军少将 子爵 仁礼景范

海军中佐 黑冈带刀

会计一等副监督 川口武定

一等军医正 石坂惟宽

步兵少佐 土屋光春

步兵大尉 福岛安正

工兵大尉 山根武亮

海军中尉 关 文炳

一等警视 佐和 正

参事院议官补 蒲生 仙

农商务权少书记官 河上谨一

4

当时,伊藤博文是宫内卿,还没有组阁。相当于总理的是太政大臣,由公爵三条实美担任。但是,真正的实权者是伊藤,这是人人皆知的。

废除太政官制是在当年的十二月,同时组成了第一届内阁。被任命为第一任总理大臣的,自然就是伊藤博文。

日本派出最高实权者伊藤博文,清廷也以最高实权者李鸿章相迎。谈判在直隶总督所在地天津举行。

驻中国的日本公使榎本武扬自然要担当伊藤、西乡两代表的助手。这时期,日本国内的领导集团分为软、硬两派。伊藤博文、井上馨近于和平派,黑田清隆最为强硬,驻北京的榎本武扬也属于强硬派。

辅佐清方首席代表李鸿章的是吴大瀓和续昌两人。袁世凯在家悄悄地等待着“飞电”——他认为会委任他为谈判委员,让他参加会谈的电报很快就能飞来。但是,李鸿章认为,在这个关键时刻,袁世凯不抛头露面为好,因为日本方面的怨气正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驻日本的中国公使徐承祖在密电中也提到:“日廷拟请惩办驻韩诸华将。”

这封电报报告了东京的政治空气。日本代表团怒气冲冲地来到中国,如果把指挥“诸华将”的袁世凯摆在谈判桌上,只会是火上浇油。

袁世凯在项城等了又等,始终没有“飞电”传来。

“即使我不去,那批材料也肯定会派上用场。”他只好以此来自我安慰。

在天津的谈判,自4月3日起,到16日止,进行了六次,总算达成协议,在18日举行签字仪式。这就是中日《天津条约》。内容只有三条:

一、在四个月内,两国撤走驻朝军队。

二、两国撤兵后,不派遣训练朝鲜士兵之教官。劝告朝鲜国王委托两国以外之外国教官。

三、将来如发生重大事件,两国向朝鲜派兵时,应先互行文知照。

终于未触及“甲申政变”的责任问题。清廷诸将,特别是袁世凯的处罚问题,被李鸿章顶回了。李鸿章手里有袁世凯提供的大量材料,有吴大瀓的查办报告,日本方面强调处罚和赔偿,他就用“并无确证”予以驳斥。但是,又怕日本舆论界找麻烦,便口头约定:“如有确证,将以清廷所订之军法惩处违犯者。”

中日《天津条约》签订后,果然日本舆论界大哗,说什么“这不能不说是我国的屈辱”,等等。

伊藤博文以《敕谕》警告国民不要采取过激手段。

激愤的不只是日本方面,从朝鲜撤兵,意味着清政府对朝鲜宗主权的丧失,李鸿章虽然避免了袁世凯等人的处罚,却放弃了宗主权,应该说是得不偿失。

袁世凯在项城得知中日《天津条约》的内容后,一拳砸在桌上,打翻了茶碗,摔得粉碎。

“怎么能撤军!”

当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回乡以来,他一直控制饮酒。从朝鲜归国时,在“超勇号”上,他曾与提督丁汝昌痛饮,此后便没有喝醉过,过年时都是适可而止。因为他热切地盼望着:“飞电”一来,就立刻登上重要舞台。

中日《天津条约》缔结后,又过了一阵,终于来了电报。但是,这时袁世凯的心情低落极了,电报是探问的语气:“能否归任朝鲜?”

“因病不能成行!”袁世凯复电。

“病者岂非令堂?”又来了一封稀里糊涂的电报。

“母子俱病。”袁世凯回答。

尽管如此,电报还是雨点儿般飞到项城。

“病势如何?”

“一时难愈!”袁世凯复电。

“碍难照准。”

袁世凯笑了,打电报说:“唐绍仪颇胜任,彼有不足乎?”

在这种电报游戏的过程中,袁世凯心里的疑云渐渐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并没被忘却,心里热乎乎的。其实,这是李鸿章的一种手法,他为了收拢人心,故意作态,终于把年轻的袁世凯折服了。

正当盛夏时节,来了一封电报:“火速来天津!”

简直是不容分说,同前些时候相比,没有一点儿扯淡的味道。而且,是以李鸿章个人的名义发来的。

袁世凯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回该轮到我出场了。”

他自鸣得意,着手准备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