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灵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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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篇

烛巷深,古槐荫,殇赋吟,世事苦悲欢颜都烬尽,难近故人心。君自悯,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须散,了前尘,来遭莫再遗恨。

——巷首碑记

上古所遗天地混沌、阴阳未分之处,人鬼二世相交之界,名曰烛巷。

展元三十一年,七月初一,驿缘阁。

“七叶是我的名字。”半倚着门,站在铺子里的老板娘一身浅青衣裙,顺手将提着的素纸灯笼重新挂回头顶,笑看着眼前人。青浑的烛光透出薄纸皮儿洒满门楣,落了她满身,衬得她脸色发青,阴恻恻地看起来很吓人。

眼前之人,倒是个模样不错、眉眼很有些英气的姑娘,只是穿了件颜色鲜丽的襦裙,看起来有点儿女扮男装的样子。她站在木柜前,除了问七叶的名字,就只是出神地盯着墙上挂着的石牌。

对驿缘阁来说,石牌不是重点,它旁边的价目表才是重点,但怎么把她的注意力不唐突地引过去是个技术活儿。七叶一边观察着她,一边不由得默默地在心里想着措辞。可就在这时这姑娘动了,她把头转向了七叶这边,对着石牌扬扬下巴:“这上边的字是你写的?”

七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懒洋洋地摇摇头,向后房一指:“不是,字儿是我家掌柜写的,抄的巷口那块碑。”七叶用手比了个两尺高。

“噢。”姑娘点点头,表情漠然,语气敷衍,没有打算把话接下去的意思。

做生意嘛,自然要讲话。而且像她这么年轻的魂灵,多半对巷子里的一切或是新鲜,或是凄凄自哀,漠然不符合她的年龄状态。不过,看那表情倒是有点儿意思。

七叶眯起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姑娘的目光扫过木台上唯一一件物事——一只纯白色的大碗。隔了半晌,她拉着缓慢的长音,静道:“是不是每个魂灵都会经过烛巷,经过你这铺子,为那边健在的故人寄上封书信?”

“哦?”七叶哑然失笑,反问她,“每个?姑娘看我这铺子像是发了大财的样子?”

街对面就是巷子里最大的赌场,金灿灿的大字,潮水般攒动的人头,相比之下,这边简直就和打烊了差不多。

“不像。”她眼睛亮亮的,嘴角弯了弯,不太容易被看出来地笑了笑。不过,只是一瞬,她的眸光便暗了下去,笑容镀上了三分嘲弄。

“书信,没人在意的吧。”她仰起头,表情有点儿悲戚。

七叶讪笑。很有深意的话,配着那表情,听起来就像是在演绎戏本子里悲情的小旦。啧,看起来是一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淡然模样,内心倒是个多情的姑娘。七叶暗想着,耸耸肩,没有接话茬儿。毕竟她自己就是一棵千百年来连个情花骨朵儿都开不出的铁树,这话想接确实不容易。

七叶欲言又止,想把话说全促成买卖只有一个办法,她转身拎出后面货柜里一排酒壶中的一只,青瓷纹路素雅干净,然后又挑了个墨色的酒盏,轻摆到那姑娘面前,斟满,挑眉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姑娘有些疑惑地看看七叶又看看酒,没有动。酒杯中映着青幽幽的烛光,有点儿像毒药。

七叶笑着说道:“虽然装在酒杯里,亦不过茶汤而已。都到了这地界,就算是鹤顶红,又不能再死一回,姑娘怕什么?”

她笑了,却依旧摇摇头:“喝了就会把那边的人和事忘了。”

“唉……”七叶将酒盏举到她嘴边晃了晃,“神话传说听多了,姑娘,这里是驿缘阁,奈何桥还不到,喏。”

姑娘默想了半晌,终于伸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一滴不漏。放下酒盏,她偏头看向铺子外。夜黑漆,墨云低。巷中街道车水马龙,鬼影憧憧,嬉笑怒骂,青雾缭绕。

六月白。不是酒,却是一种滋味极涩、比街头三步倒更容易醉人的茶。姑娘漠然的眼神渐渐迷离。

七叶嫣然一笑,能看得出来眼前之人被冷漠掩埋的情绪正如决堤的洪流,奔泻喷涌……果然,她的唇动了动,克制的语调,缓慢低沉:“我叫道若,若非的若……道……”

道悯是个和尚。

没有人规定和尚不可以姓道,不可以瘦骨嶙峋,不可以长须飘然。

大燕,乾继四年。寿安寺,太后仙逝,月末送柩。众藩王为表孝心,选僧为之念经祈福。

实在没什么特殊的,南宁王也这样觉得,所以转了一圈,就算是从这年轻的和尚身边擦肩而过,他也没有朝那张脸上多看半眼。

其他藩王已经点了几个和尚让一边的礼官一一记录,三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选僧马上要结束了,就在这时——

“爹!”一声娇俏的呼喊远远传来,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严肃的场合足以惊得所有人心肝一颤。

尹历眉头不自觉地一皱,和其他藩王不约而同地向寺门外看去。这一看,正对上和尚堆里一张低眉顺眼、闭目养神的脸。

众和尚都面面相觑,却唯有这年轻的和尚稳站如松,淡定得仿佛天塌下来都和自己没关系。这和尚有些佛性,南宁王目光停在那处,心下暗暗赞许。

南宁王思忖间,大门“咣”地被撞开,一个不大点儿、粉团样的小姑娘穿着小花裙子跑进来,瞄见一人就奔了过去,拦腰一搂,撒娇道:“爹,还不回家去?娘都等急了。”

咳……这样的称呼真是很有些故事。

寒秋十月,凉风习习。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一个方向,目光简直就似一道道凌迟。

不过,咳……高僧就是高僧。被凌迟的道悯和尚依旧是一副淡然脸,尴尬的氛围中他缓缓睁开眼,手腕一转,紫檀佛珠轻甩,“啪”地敲到落在自己腰腹的小手上。

小姑娘冷不防受了这一下,吃痛不已,“啊”的一声,收了手。

“南无阿弥陀佛。”道悯和尚站起身,向众人深深行礼。

“爹……”小姑娘带着哭腔,抽着鼻子,不依不饶,跳起来拉扯着他宽大的僧袍,几乎要挂到他身上。

瘦骨嶙峋的身板被扯得塌了半边,道悯和尚仿若不知,也不告退,于众目睽睽之下翩然挂着个鼻涕人儿,疾步转身向寺门外大步走去。所有人,包括那些见多了大场面的藩王都一脸被现实捶蒙的表情。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南宁王尹历。

尹历虽是藩王,当今燕帝的亲儿子,却命运多舛,生于杀戮场,长在乱坟岗,能让他蒙的怕是只有天地相合、日月轮换,所以此时此刻只有他一直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站住!”他怒喝。

道悯和尚的脚步不易察觉地微滞,转瞬又立刻加快了脚步。

身为出家人,六根不净不说,本王的话也敢不听。本来就火爆脾气的尹历莫名其妙地感觉受到了挑衅。

“本王说话你听不见吗?就你!”他脸色阴沉沉的,目光中满是杀气,大步上前,厉声呵斥。这一声中气十足,整个佛堂都要为之一震。旁边站着的蒙了好久的礼官猛然清醒,高声唱道:“南宁王殿下选中高僧道悯为先太后诵经祈福,南宁王殿下千岁!”

众人本就蒙,现在更蒙,听到这一嗓子,都像早上刚睡醒一样,连忙打起精神,纳头便拜。

“恭喜高僧道悯。”

“南宁王殿下千岁。”

“恭喜五哥。”

“恭喜五弟。”

“恭喜……”

“你们……”尹历恨恨地瞪着所有人,简直哭笑不得。再看向门口,寺门已关,罪魁祸首已不见踪影。

尹历气愤地甩开众人,冲上前刚要推门,就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哀号:“你这野丫头有病吧!”

呃……这声音正是刚刚的淡定和尚。

道若。在有这个名字之前,她有过一个更草率、更好记的名字:石头姑娘。

燕北有楼名穆阳,是文人骚客把酒言欢的圣地。而在穆阳楼下有座鲜为人知的地宫,地宫里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那些都是石头姑娘的收藏,她叫它“石堂”。石堂四方空旷,冬暖夏凉,除了石子、石顶、石壁、石地,再无其他。她发现这个地方已经几百年、几千年或者更久,但却只是偶尔停留。不在石堂的日子里,她有时会四处游走,但很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河底。

那是白山州孟城,或者明城,或者什么城,反正是名字不容易记住的一条无名小河,河边是靠水吃水的小渔村。

睁眼便是波光粼粼的蓝天和渔网,渔船在自己的头上飘过,就算看了几千年,依然还是会对那每天变幻的绚丽朝夕和四季不同的花草感到新奇。

石头姑娘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钻进那些大大小小的渔网里,跟着渔人回家,和被捕捞的鱼一起泡在水缸里。待到夜深人静时,她便悄悄地从水缸里探出头来,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的生活。她看着不同的人在笑、在哭、在吵,跟着他们去往不同的地方,感同身受地体验着他们的人生,乐此不疲。

几百年来,在她面前,每个人都在步履匆匆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嬉笑怒骂,他们从过去来,又马不停蹄地在下一刻消失,她不在乎戏散人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似乎每个人都是她生命的延续,她兴趣盎然地穿梭在尘世,看着他们总有一天放开彼此一一谢幕。

最终的最终,她会为自己看过的故事留下一块小小的石子。石堂里有堆积如山的石子,每一块小小的石子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曾经在她的生命里走过,留下感动、喜悦或者悲痛。失去便是失去,再也回不来,曲终谢幕的时候都应该在漫长的岁月里被自然而然地遗忘。

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对于那些看过的故事,她不需要努力刻意地去忘掉,很自然地就忘掉了——几乎是一种本能。

她每隔几十年就会回来一次,把新收集的石头小心地放进石堂里。在她放下石头的那一刻,欢喜、悲痛、无奈、不舍也罢,过往皆烟消云散,她又要出门开始新的旅程了。

最近的一次是在二十年前,从地宫的洞里爬出来时,她遇到了许孟尧。孟尧当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素白带点儿暗纹的长袍,粗眉吊梢细眼,倚着石柱,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白毛老鼠精。

白毛老鼠精半卧在杂草堆里,捧着本书,读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从地底下钻出个人来。所以当她的头出现在书下那刻,杏目对鼠眼。孟尧冷不防吓得一个激灵,抄起手中书卷就砸了下去。“砰!”书砸下去就像砸到了青石板。石头姑娘动也不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乐呵呵地看着他,就像被砸的不是她。

孟尧吃惊不小,一双细眼都睁大了,边向后挪动身子边紧张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子?”

石头姑娘为了平时方便,头发都紧紧绾起在顶上,再加上眉眼英气,满身土灰,看起来的确像个小子。她硬生生地回嘴:“老鼠精,老娘我是姑娘,谢谢。”

姑娘?好硬的头。

“我叫许孟尧,不叫老鼠精。姑娘?石头做的姑娘?”孟尧稍微松了口气,皱眉,看看她的脑袋,又心疼地摸着自己的书。

“差不多。”石头姑娘心情不错,瞥他一眼,拍拍身上的土,欣然起身坐直。

石头姑娘。这怕是佛祖冥冥中的指点,孟尧恍然大悟,便将书揣进怀里,起身双手合十道:“石头亦可成精,可见万物皆有灵,阿弥陀佛。”

哦?看着他挺认真又带些痴气的模样,石头姑娘乐了。她将眼前之人打量了一番,虽然衣着还算素整,也有些酸书生的风流气质,但模样贼眉鼠眼,怎么看都不像佛门中人:“啧,你又不是和尚,乱念什么阿弥陀佛?”

孟尧拾起杂草堆中扔着的一个布包,搭在肩上,倚住旁边一棵树,随意的姿势带了些痞意:“现在还不是,不过过两天就是喽。”

“你要出家?多枯燥。”石头姑娘难以想象眼前这个老鼠精样子的人穿上僧袍的样子。她敬重僧人,但是却无法理解有人会愿意选择寺庙里单调、刻板的生活,所以就算是几百年漂泊在外,她也从未动过出家礼佛的念头。

“石丫头,人生太短不能只有享乐,你不懂的。”孟尧掂掂手中的布包,邪里邪气地笑道。

哼,我还不稀罕懂呢,石头姑娘在心里默默回答。她孩子气地从草地上爬起来,她最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她转身不再理他,朝着与孟尧相对的方向跑去。结果没跑出半步,脚下一绊,小身板就扑倒在了草地上,酸腥的臭气瞬间弥漫了整片空气。她咬咬牙,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脚下一滑又倒了下去。

一双手从背后将她当胸揽起,拎到半空,只听那个声音急道:“这么不小心?”紧接着又是调笑,“可惜啊,毁了我要送给穆阳楼那些唱诗的老家伙们的离别好酒。”

“啊——放——手。”石头姑娘气得眼睛瞪起来,又踢又踹。

“别急。”孟尧掩鼻,将湿淋淋的她放到一边干净的草地上。她挣扎着站起身,浑身散发着便溺的臊臭气,恶心得她几乎要吐出来。孟尧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让她气恼至极,转身就走。

“哎,不换身衣服?”孟尧笑得不停地打嗝儿。

鬼知道他那酒壶里装了什么!真是倒霉,又臊又臭,沾了满身。石头姑娘气得牙根儿痒痒,转头叉腰地看着眼睛都笑没了的孟尧,冷笑道:“换衣服?换谁的衣服,你的吗?”

孟尧表情凝滞,终于不笑了。愣了半晌,他竟真的将身上的长袍脱下来,递给了石头姑娘。

石头姑娘也愣了。不过既然都脱了,那不穿白不穿。好在身量小,没什么看头,石头姑娘就那样当着孟尧的面将湿衣服褪了下来,换上了干爽的长袍。长袍还带着余温,可是袍子对石头姑娘来说太长了,像一条拖地长裙,很显然,穿着这样的袍子出远门不是件高明的事。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皱起小眉头。

孟尧一直在盯着她看。凭他的直觉,眼前的小女孩儿完全不是她看上去那样的八九岁年龄。孟尧虽然不是真的老鼠精,但他却有着如老鼠精一样的敏锐直觉,而且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验证自己的直觉,他享受那种刺激的感觉。

“离家之后,不和那群老诗痴混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住在那边的亭子里,旁边有个土坡可以堆火。”他指着远方一处起起伏伏没几根草的土包。

无所谓。只要是在离开石堂的日子里,对她来讲,每一秒钟都太漫长,去哪里都是去。

暮色时分,柴火烧得噼噼啪啪脆响,两个孩子相对围着火堆而坐。

孟尧眯眼对着天际,摇头晃脑吟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石丫头?”

“嗯?”

“说点儿话。”

“哦。”

“太少了。”

“你这人话那么多,六根想必难净,怎么当和尚?”

“你说话这么刻薄,又哪里像个小小年纪的姑娘?”

……

“我往这边挪挪,露水重了,你离火边近点儿。”

“嗯……”石丫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

早秋时节,没那么冷,并不是烤火的好季节,但她就那样抱膝窝着,窝在火边。身边人翻动着柴火,火光噼噼啪啪地飞溅,溅到眼眸里,亮亮的,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安心和温暖。

“你看的是佛经?”她问。

“不是,是一位邻国诗人香山居士的诗册。”他扬扬手中的书卷。

“念两句来听。”她要求道。

他也乐得找点儿事情做,随手一翻,是首《暮立》:

黄昏独立佛堂前,

满地槐花满树蝉。

大抵四时心总苦,

就中肠断是秋天。

“我只喜欢前两句。”石丫头将头靠在两膝中间,眨眨眼笑道。

是啊。满地槐花满树蝉,细想盛夏之景,虽然花落悲凉无可奈何,但密叶蝉鸣俨然又是另一番生机盎然。孟尧也笑了。

第二天清晨,石头姑娘扭动着脚踝,从地上站起,火早已熄灭,只余焦木一堆。对面的孟尧摊着大字,正呼噜呼噜睡得香甜。之前的衣裳已经烤干,她把身上的长袍脱下,叠好放到他身边。衣袖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脸上,孟尧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没有醒。

石头姑娘从他身边捡起块小石子,掂了掂,似乎是想揣进袖中,但是转念一想,又掏了出来扔回地上,只是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在她长长久久的旅途中实在微不足道,但是……她想了许久拾起他身边摊开的诗集,希望他不会介意。

白浪茫茫与海连,

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

遂令东海变桑田。

二十年,东海没有变成桑田,诗集却已经被翻得稀巴烂。石丫头又走了好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拾到了许多石头,但她没想到自己能再见到这张脸。不讨喜的贼眉鼠眼,而且见到的地方比较稀罕——道观。

石丫头伸进竹筐里的罪恶小手,被鼠眼和尚的佛珠“啪”地打掉,已经到手的馒头便“啪嗒”一声又掉了回去。

“怎么是你?”石丫头眼睛瞪得溜圆。

“阿弥陀佛。”鼠眼和尚满脸遗憾,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女施主若是饥饿,招呼观里人舍你饭菜便是,却为何要行偷盗之事?”

青旬观虽小,但规矩很严,如果被抓了怕是要打上几板子再扔出去。见是熟人,石丫头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既然认识就不怕他会撵了自己出去,她松了口气。

“你是……是……是之前的白毛老鼠!你不是去当和尚了吗?怎么当到道观里来了?”

鼠眼和尚只是目光稍微一滞,便摇摇头:“佛道本不分家。贫僧道悯,在此处跟随言道长学习阴阳五行之术。女施主想必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虽然当年的书生如今已年过三旬,眉眼间满是稳重淡然,但轮廓未变,况且像他长得这么有特色的人,只要她不是刻意想忘,怕都是忘不掉的。莫非他忘了?

“你看这。”石丫头从袖中抖搂出一本泛黄的诗集来,此时的她也只是过他腰的个头,她踮起脚尖拎给他看。小风吹过,书页哗啦啦地响,正翻到一首《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阿弥陀佛!”和尚惊得眼珠转了三转,连忙垂目后退三步,“休得在出家人面前搬弄这些淫词秽句。”

你就装,这些都是你当年最喜欢看的。石丫头深深为他好演的心折服。

石丫头偷偷追着和尚到了临城的寿安寺。两天之后,恶作剧上演,事实证明石丫头演技要更好些。就这样,石丫头挂在他的僧袍上,被他一路拎到后园子,直奔柴房,大头朝下扔进馒头筐里。他恨道:“吃吧,你这浑丫头干的好事,该赏。”

石丫头咬住一块馒头从里面倒着爬出来,不以为然地看着一脸阴沉的和尚:“只凭你会演,就不许我演?”

和尚无奈地摇头:“居然真的是你,二十年前那一面之缘时你还是八九岁的模样,如今也没有什么变化,你这还真是块石头成精了,八成还是块茅坑里的石头,讨人嫌得很。你知不知道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险些?那就是还没坏喽?”石丫头咬着馒头道,没等孟尧回答,她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一边又道,“你去选僧不就是为了被南宁王选中。”

孟尧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你在后面园子里的地上占的卦。”石丫头老实道。

你!孟尧气得直跺脚。

“每天三个馒头,我可以试着不说出去。”石头姑娘“扑通”往地上一歪,卧倒打滚,无赖道。

“阿弥陀佛,佛门……”寺庙怎能容得了一个小姑娘天天蹭吃蹭喝,孟尧连连摆手,说着就要撵她出去。石头姑娘眼珠滴溜溜一转,扯脖子便喊:“爹,五个弟弟和娘在家盼你盼得好苦啊!”

孟尧惊得一跳,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他咬咬牙:“成交。”

从此石丫头住进了离寺庙不远的一间废弃草堂里,每天从后园子溜进柴房,过上了顿顿有热馒头,偶尔还有小咸菜的幸福生活。

孟尧,不,道悯和尚现在心事重重,无暇管她,也只求她不捣乱,便随她去。

三日后,夜。

寿安寺禅房,虽然已经过了子时,但对这些脑袋削尖了想入仕的和尚来讲,作息时间向来没那么重要,几乎所有的小窗都透着昏黄的烛光。

夜昏暗、死寂,仿佛都能听到烛花炸开的轻响。

树影憧憧,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石阶之上,表情中带着俯瞰众生的意味。

不经意间,最边儿上的一扇小窗,光亮“噗”地熄灭,速度很快,快得在这数不清的光亮里很是不易察觉。石阶上的身影扣在身前的手指下意识地轻弹了下,紧接着环顾了下左右,走了过去。

他推开门,禅房空旷,漆黑一片不能视物,凭借呼吸声隐隐能感觉到本应住五六个人的僧舍,此时只有一人在僧床上打坐。一阵凉风吹过耳畔,烛火复燃,眼前一片昏黄的明亮。

“南宁王殿下,阿弥陀佛。”眼前的和尚动也没动,浅浅低首敛眉,双手合十,拜道。

尹历俯视着他,没有回礼。尹历是个谨慎的人,他想从他的细小动作里找出这个奇怪的和尚到底想要干什么。但过了好久,和尚依旧纹丝未动。

“起来吧。”尹历懒散散地抬抬手。

“谢殿下。”道悯和尚缓缓直起身,目光炯炯,嘴角已带着三分笑意。

“你这和尚,选僧之前可是见过本王?”尹历上下打量着道悯。

“回殿下,没有。”和尚老实回答。

哦?尹历刚想反问,和尚张口道:“和尚受命为南宁王殿下讲经荐福,相见之时尚多。”

“之前圣上选来讲经荐福的僧人那么多,和尚就这么肯定本王会选中你?”

道悯笑道:“当今圣上乃是殿下侄辈,论资历、阅历、战事功绩都逊殿下甚多,因此圣上选来的,您怕是难以中意。”

“哈哈哈……”尹历大笑,嘲讽道,“你这和尚难道就不是圣上派来参选的?”

“贫僧不同。”

“有何不同?”

道悯垂下眼帘,双手合十:“贫僧为殿下而来,且有大礼相送。”

“你有何物相送?”

道悯低声道:“素帽一顶,不知殿下可中意?”

素帽?

素、白。白帽,白加王是个什么字,相信没有人会不知道,尹历瞬间脸色大变,他向窗外飞快瞟了下,下意识背过手向腰后摸去,那里有一个极隐蔽的暗兜,里面是把淬过剧毒的短刀。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只持着紫檀佛珠的手伸过来按住了他别在身后的右臂。道悯摇摇头,轻笑:“殿下慎躁。”

“这是大逆不道!你,你个和尚有几个脑袋敢说这种话?”尹历低声怒喝。

“南无阿弥陀佛。”道悯和尚收回手合十闭目,干瘦的面庞波澜不惊。

哼!狂妄之徒!尹历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善茬儿,眼看他便要拔刀刺向眼前的和尚,只听到窗外“哗啦”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禅房边的树上跌下来,紧接着一个不大点儿的小身影从门前跌撞爬起,一闪而逝。

后院所有房间的烛光全部熄灭。道悯和尚亦瞬间警觉,宽袖一挥,烛光熄灭。

说时迟那时快,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阿弥陀佛,此乃天意。”

“哼,来日方长。”尹历甩袖,夺门而出。

六天之后,道悯和尚坐上了王府来的马车,踏上了去南宁的路。

从选僧开始,尹历就知道道悯一定不是个安分的和尚,事实证明道悯比他想象得更甚,而且这种不安分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尹历自己也是如此,但他在这之前更喜欢计算成本。

亲爹在十年前立了自己的亲哥哥为太子,立嫡立长他忍了。五年前太子病逝,本以为太子之位会轮到自己,却不承想亲爹又立了太子家的毛孩子为太子,战功赫赫的尹历心中自然有恨,但作为一个虽然不受宠可起码吃穿不愁的藩王,有些事还是需要提前估算代价的。所以他不急,但是显然有人比他更急,广乐寺住持的急报几乎是每天一封。

尹历无奈地从侍卫手中接过纸笺,看都不看就直接放在烛火上点着。他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些劝他早做打算,切莫错失良机之类的大逆不道的话。

日日如此,真是个活腻了的和尚。

不过……尹历慢慢端坐,嘴角扬起冷笑,伸出手一把抓住火光中即将燃尽的纸灰,“噗”地吹散,冷笑化为冷厉:“皇位还是要的,只是火候还不到。”

从燕南到燕北,远隔千里,道悯真是没想到,不过十多天,饿死鬼一样的石丫头又出现在了寺庙里。

“阿弥陀佛,女施主可否告诉贫僧,你到底是怎么跟来的?”

“我当然不能告诉你,要不然你就知道怎么能摆脱本姑娘了。”

“此处是寺庙清静之地,女施主还请另寻它往。”

“有你在的地方也能叫清静之地?”

……

石丫头再次留了下来,好在广乐寺本身就隶属王府,道悯又是住持,南宁王身边的人,寺里上下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她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倒也平平安安,没有人说闲话。

此时闲话最多的其实是当今朝廷与各处藩王。圣上,也就是南宁王眼睛里的毛孩子,如今虽不算年幼,也有些手腕,但奈何有着一群叔伯辈的带着军队散落大燕各处,加上那些闲话,让他终日心绪不宁。

南肃王、南宁王、东平王、西武王、郑王、鄯王、旻王、梁王、誉王。

皇城之中,年轻的燕帝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房中内监、宫女都已退了下去,他拄着下颌,眉头紧皱。眼前是一张只摆了十枚子的棋盘,九九归一。

燕帝叹了口气,沉思着伸手拾起下方的一枚,掂了掂,从棋盘上撤出。紧接着是上方的一枚,他表情微凝,看着那黑子看了许久,想了想还是放回了原处。

还剩九枚。

渐渐地,棋子一枚枚从棋盘上消失,最终硕大的棋盘上只剩了一枚黑子与白子遥遥相对。

宜急?宜缓?该拿它怎么办……年轻的燕帝看着它,陷入了沉思。

“南宁王殿下。”

“起来吧。”

“谢殿下。”道悯和尚直起身。

南宁王打量了他一番,感觉月余不见,他的僧袍好似鲜亮了几分,衬得整个人也不再那么怪里怪气。或者,眼前这个人早就知道了有事情要发生,提前换了件没那么寒酸的袈裟。

“西武王已经奉旨进京了。”

禅房的方桌上有茶壶和一大一小两只茶盏。南宁王往旁边的木凳上随意一坐,取了大些的茶盏斟满,斜眼看着眼前的和尚。

“东平王殿下还在离都两千里的幽州。”道悯淡淡答道。

“南宁离幽州不过百里。”尹历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可还没咽下就“噗”的一口全喷了出来。

道悯一本正经、无奈地摇摇头:“那是陈年莲子芯茶,去火最好,却是甚苦。”

尹历苦得直龇牙,只感觉整个嘴里都苦得再也找不到别的感觉。

道悯和尚笑道:“若是殿下之前见了贫僧书信便肯来这禅房小坐,怕是已经品过此茶,识得了,也不至于今日受罪。”

尹历微一愣,直起身,态度罕见温和地低声道:“实在苦不堪言,高僧可有挽回之法?”

从和尚到高僧。道悯和尚仰头大笑,执壶将另一小盏斟满,递与南宁王。尽管苦涩难耐,但小盏终究是好很多了。

“事到如今已是急不得。”道悯一字一顿道。

第二天清晨,南宁王疯了。

尽管王府尽力封锁消息,但消息还是不到半天时间就疯狂地传遍了整个燕北,传进了燕帝的耳朵。

只有石头姑娘知道装疯是道悯和尚为尹历出的权宜之计。他似乎什么计划都不避讳她,甚至连南宁王都对她这个整日跑动在和尚庙里的小丫头视而不见。

经过周密的筹划,尹历牺牲了王爷包袱装疯卖傻,三个月后终于算是躲过了燕帝对南宁的监视。燕帝对这个向来不安分的叔叔也就放松了警惕,开始放心地着手对付其他藩王。随着藩王一个个倒下,踏着其他兄弟的鲜血,南宁王静待的时机终于到来。养精蓄锐多年的他终于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从秘密进行到大张旗鼓。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整个南宁以及周遭都已经充斥着火药味,战争一触即发。然而燕帝尹继虽然年龄比南宁王小了不止两旬,却也不是吃素的。刚刚建国不过百年的大燕,又一次陷入战火硝烟中。

六月,就在燕帝准备向北压制的时候,南宁王已经开始从南边纠集人马向白山州发起了进攻。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攻破了黑林、白山、眉江三个州。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南宁王的军队气焰开始嚣张起来,大举向徐岭进发,徐岭是燕北、燕东的分界州,一旦攻破徐岭,那南宁王直指燕南的京城将只是个不会延续很长时间的问题。

就在这时,燕帝终于出手了,几十万军队从四面八方汇集,南宁的兵力开始出现溃退。大燕名将颇多且受先王遗志效忠燕帝,尽管有道悯和尚的奇招支持,但南宁王依然以惨败告终,损失惨重,大军仓皇而逃,一路退回眉江州。

初七,眉江州大营。

天刚刚亮,薄雾蒙蒙。营帐扎在江畔,走出去便能望见眉江,浅青色江水波光粼粼。石头姑娘扮了男装悄悄地去找道悯和尚,本以为他在南宁王的营帐中,却看见他盘膝在江畔打坐。她走过去与他并坐。

“日下必有一场恶战,趁现在回南宁还来得及。”道悯合眼叹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吗?”石头姑娘眼中荡漾着江水。

“不知道。”道悯和尚老实答道。

“那你就没什么资格赶我走。”石头姑娘斜他一眼,撇撇嘴,稚气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何苦?你可知这眉江的由来?”道悯和尚睁开眼,问道。未等石头姑娘摇头,他便已站起身道,“这里曾经是夏国的都城平阳,夏王雄才伟略,一统七国乃是千古圣君,他驾崩后便葬在江对岸的那片土地下,‘眉’便是‘夏’的古音,此后这条江就被叫作眉江。”

起风了,江水涌动,荡上江畔,石头姑娘动动身子,改坐为跪,伸手去拨弄那江水。她眨眨眼道:“纵然是千古圣君,纵然曾经豪情天纵,手握生杀大权,如今也只能由得后人在自己的坟头上征战践踏,想想多没劲儿。”

“不过,”她紧接着道,“毕竟活着的时候能纵情享乐、妻妾成群。可是你呢?你又何苦?”她看向道悯和尚。

青灰色、土迹斑驳的僧衣,曾经吟诗纵酒、斗嘴耍贫的风流书生面容已褪去轻佻,只剩沉寂。

鼓动南宁王谋反,稍有不慎就会丧命,最后就算成功了,当皇上的又不是他,他为的是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功名利禄?谁又会把功名给一个和尚?

“你不懂,我有一种直觉,那就是我何苦应该和你何苦是一样的。”和尚摇头道。

“我是不懂。”

石头姑娘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胸口,那里有一个小布袋,她轻轻地摸着里面的石头,小眉头皱成一团。

道悯转过身,忽然笑了:“不过,石丫头,有一天我们一定会一起找到答案。”他的眼睛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变得很亮很亮。

一起。石丫头呆住了,愣着愣着,嘴角一颤,笑了。

三个时辰后,南宁王与道悯和尚在营帐里对坐,满地瓷杯碎片和倒坍堆摞的书卷。南宁王脸色惨白,带着少见的疲惫和颓然。和尚终于不再淡定地打坐。许久后,他站在桌案前,透过幔布掀起形成的缝隙,看着营帐外的乌云密布。

躲在帐外的石丫头透过帘席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向里面张望,她看不清他的眼眸里有什么内容,却能感受到那种一触即发的情绪。

半晌,和尚猛然回头,眼神中满是慑人的寒意,对着南宁王凄然一咧嘴:“殿下,叛国罪当斩,没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很可怕的字眼儿,却又是唯一一条明路,有时候上天不给太多选择,其实也是一种仁义、恩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丫头感觉自己也在慢慢地失去退路。而且不知不觉间,她几百年不曾改变过的身高开始增长,模样也在像一个普通女孩儿一样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从圆滚滚变得清瘦窈窕。

为了能更名正言顺地跟在道悯的身后,她给自己起了另外一个名字—道若,道悯的道,若非的若,假以青旬观言道长的徒弟自居,愣是和道悯凑成了同门师兄妹。

在那些昏暗、冰凉的日子里,夜深人静,烛光昏昏,他或是在佛前诵经,或是在禅房苦读,或是在营帐内静立沉思,都有她在小角落里拎着本破破烂烂的诗集枯坐相陪,甚至是血战沙场亦有她远远地捏着小拳头,含着眼泪伫立。

为了什么,她不知道,却本能地想要那样做,就像曾经千百年来,不停地流浪,不停地遗忘。

“你还不走吗?”

“你还在,我往哪里走?”

五年之后的某一天。相比从燕北到燕南的漫长历程,尹历的兵马此时离京城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夜已深,京城脚下的蒙城各处依旧守卫森严,明亮的火把照亮天际。南宁王去找道悯和尚,明天是至关重要的一战,他依旧需要他的帮助。守卫营帐的士兵告诉尹历,和尚去了蒙山的破庙。

蒙山是有座废弃的破庙,还不是一般的破,和尚为何要去破庙?不过,和尚的想法也从来不是尹历能理解得了的。

“随他去吧,等他回来叫他去本王的营帐。”尹历吩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蒙山破庙,如来大殿里的佛祖像上落了厚厚的灰尘,密密麻麻的蛛网从殿的这一角织到另一角,地上的石砖早已看不出底色,满是泥泞和绿藓。唯有供烛浅座上的一根碗口粗的白烛,干净鲜亮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道悯一身青灰僧袍,跪在一块已经朽烂的垫木上,双手合十,不知何时被刮裂开的袖口像两片破布条低低地垂下。一个身影从外面慢慢走近。

“你在为这些年冤死的亡灵超度?”道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摇摇头,睁开眼:“为另一个人。”

“谁?”

道悯和尚站起身,轻轻地掸掉身上趴伏的小虫,看着已经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姑娘:“明日城门攻破之时,你趁乱入城,可在我告诉你的地方遇见他。”紧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儿的布袋,“然后把这个交给他。”

“好。”道若答应着,捏起和尚破烂的袖口,从发髻上取下一枚金闪闪的软针串上,折两折,算是别好了。她没有问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虽然她知道如果问出口,他一定会毫不避讳地告诉自己。

道悯点头:“你虽然是刀剑不能伤,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必要之时东西可以扔掉,切不可以身试险。”他伸手将她长发上的蛛丝捻下。

二更的梆子声响起的时候,道悯和尚回到了营地,不用侍卫传话,他就已知道南宁王来过了,便直接奔了南宁王的营帐而去。大帐内只点了一根小烛,南宁王尹历没有在看文书,而是歪倒在床榻上喝酒,地上已经有八九个空坛子了。见道悯来了,尹历罕见地笑道:“和尚,去破庙念《地藏经》去了?”

曾经称呼“和尚”是有些瞧不起,如今的“和尚”却是熟稔亲热的称呼。

“是。”道悯和尚点点头。

“是该去超度超度,毕竟他们都是为了你当年跟我说的那句话而死的。”尹历长叹道。

“是。”道悯和尚在尹历面前一直是淡然的,数年过去也未曾改变。

尹历站起身,双手抓住和尚的肩膀,看着他淡然的眯成一条线的眼:“和尚,我真是好奇,你当年为什么会和我说那句话,如果你不说,他们都不会死,你也不用大半夜去个破庙黑灯瞎火地给他们超度。既然是个和尚,是个心怀慈悲的佛门子弟,你何苦?”

“为了修行。”

尹历愣了愣:“做叛臣贼子算哪门子修行?”

“于贫僧,历世便是修行,至于哪种修行不过是顺应天命。”道悯拈着手中珠串,笑道。

顺应天命……南宁王仰头走出营帐外,看着漫天星斗,神色迷离。

次日,晨。尹历率军队攻入了京城,靖江之战,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江山易主。

燕帝尹继从后殿逃走,自此下落不明。

又是一年早春时分,二月初三,皇觉寺。

“你已经不是和尚,朕已经下诏赐你还俗,许你太师之位。”已经鬓发斑白的燕帝尹历看着眼前已经饱经风霜的老和尚,金黄的僧袍,艳红的袈裟,表情一如初见之时。

“谢陛下,阿弥陀佛。”和尚双手合十,浅浅一拜。

燕帝皱起眉头:“都说了,你已经不是和尚了。”

“阿弥陀佛。”

“咳咳,真是犟驴。”尹历气得直咳,左右送上绢帕和清水,他也不接,甩袖愤而离去。

隔了半刻。

“道若,出来吧。”

石丫头从藏身的树后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你怎么发现我的?”

道悯和尚看着身高已经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姑娘,无奈道:“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了,树又怎能藏得住你。”

“你真的不想还俗?”道若眨眨眼问道。

“不想。”道悯和尚边说着边向后园子走去。

“不想最好。”道若松了口气。

道悯和尚停下脚,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你若是还了俗就要娶妻,我岂不成了多余?”道若干巴巴地道。

道悯一愣,没有答话,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道若亦笑,跟上。

皇上的话也不能一点儿不听,道悯和尚接受了太师之位,却依旧不肯还俗,每天顶着光头穿着袈裟去上朝,下朝就回皇觉寺继续念经,把持些内务。

道若此时已是个看起来模样不错的大姑娘,再住在寺院就显得不太合适了,于是她就住进尹历特许的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里,但仍时不时地以香客身份去寺院里闲逛,从没人管她来去。

时间长了,她便渐渐和从前一样大胆,日日赖在寺庙里,跟在道悯和尚身后,从禅房跟到大殿,从大殿跟到后园,看着他越来越少地去佛堂念经,越来越多地处理些燕帝交给的政务。毕竟已是年近半百的人,道若能确确实实地感受到每日他从寺外踱步回禅房的疲惫,看到他满是沧桑的神情。

这一日清晨,道若窝在佛堂的小角落里,等着道悯下朝回来,却一直没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纳闷儿,向四下的和尚一打听才知道,道悯今天居然起迟了床,没有进宫上朝,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

“年龄大了,皇上理解也不曾怪罪,姑娘且放宽心。”其他和尚说了这话就走了,留下道若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她就那样站着,站了好久。

像是一种宿命,一种曾经坦然接受过的宿命突然缠绕上脖颈,使她窒息、痛苦。她一直追着他,认定他是她宿命中的一颗石子,像穆阳楼里那些堆放了几百年的石头一样。他们和他一样从她漫长的旅程中经过,她也曾挽留,也曾遗憾,但终究没有过现在这种一想到他会变老、离开,就欲哭无泪的痛心,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想摆脱,想逃开。

不知不觉挪动着脚步,走进了大雄宝殿。她抬起头,佛祖金身被擦拭得闪闪发亮,微垂眼帘淡然俯瞰世事。她双膝一软,伏倒在地。

“佛祖,我怕……”她慢慢地闭上双眼,双唇紧咬,开始还只是哽咽,很快便泣不成声。

道悯日渐虚弱,身体不适,已经很少去上朝了。这一日他待在佛堂里却没有见到道若跑来嚷着捣乱,很是有些纳闷儿,便放下临抄的经书,在偌大的寺庙里拄着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寻找,却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他也找得乏了,只能作罢,由她去疯玩儿,自己干脆先回禅房歇息。可是,一回到禅房,他就发现床榻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本诗集,破破烂烂的,显然已经被翻看了太多次所致。

他上前拾起诗集,就在这一刹那,从床榻下钻出个人儿来,正是道若。像是刻意被安排的前景重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孟尧没有被再次吓了一跳。他笑看着她,她又钻回床下,拉出一酒壶来,眼珠滴溜溜一转,眸中闪着狡黠。

“要不要喝?”

“阿弥陀佛,出家人……”

道若不客气地打断他:“出家人不打诳语。”

道悯和尚大笑:“好,那就喝一杯。”

房中没有小案,二人干脆盘坐在地。

“孟尧。”

她从来不叫他俗家的名字,都只叫师兄,听到这个称呼他不自觉一愣:“哦?”

“说点儿话。”

“道若,你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道若斟满酒,喝了一大口,反问他:“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酒?”

“北街最贵的柳叶烧。”道悯和尚浅浅尝了一口,咂嘴道。

道若笑笑,她直起身,认真道:“错了,送别酒。”

“你要走了?”道悯和尚笑笑,毫不吃惊。

“你不留我?”道若垂下眼帘,把酒盏放下。

“不留。”道悯虽已上了年纪,但眼中依旧清亮,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你若是想让我留,便不会走。”

道若没说话,她从胸口掏出一个小锦袋,开口向下,一抖,几枚不同大小颜色的石子便噼里啪啦地掉出来。她当着道悯和尚的面一枚接着一枚地拾起,放到耳边倾听,听完了再一枚枚放下来,口中喃喃说着话:“这个白色的是我在遇到你之后的第三年捡到的,还有这个是四十年前,它是个瘦瘦高高的女子在哭,这枚沾血的是个娃娃,和我之前那么高,他把仅有的半块馍给了我,自己却饿得和恶人家的狗抢馒头被当街打死了。”

道悯和尚认真地听着。

“这样的石头还有好多,在我的石堂里。”道若姑娘眼神有些迷离,“就在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你们在我的面前出现,演着一幕幕喜怒哀乐,我曾经努力地想去做点儿什么,却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你们抛下我,曲终谢幕。渐渐地,我就习惯了,学会了忘记。从那之后,我每天周游在别人的悲欢离合中,没有惜别,没有留恋,只留下一块石子,直到七天前。”

七天前?

没等道悯问,道若接着说道:“我突然好害怕,许孟尧,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人类,对不对?”

“阿弥陀佛,是。”看着道若已经泛红的眼眶,道悯实在是难以忍心,不由得慢慢合上了眼。

“什么时候?”

“火堆旁的那个晚上,你没有影子。”

“那你为什么还要收留我这么久?”

“出家人以慈悲为怀。”道悯和尚眉头微微紧锁,捻珠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只是慈悲?”

“是。”

道若眼中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他会老会离开,终究还是会成为她所有石子中的一枚,等回到穆阳楼,石子放下的那一刻,曾经卧在草地上读诗的素衣书生,沙场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灰袍谋士,隐居寺庙的山中宰相,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将烟消云散。

道若抹了把泪,将地上的酒壶拿起,倒了倒,已经滴酒不剩。

她捡起石子,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安然打坐的和尚,推开房门,强烈而刺眼的阳光如虹喷涌洒了满间。

此时已是入秋,入眼满是金黄耀眼,她踏着阳光飞快地奔跑起来,跑了好久,跑到再也闻不到香灰气味的地方,她蓦地将手中的一大把石子抛向天际。

石子噼里啪啦地掉落,她擦干泪,踏着石子路,向前,再未回头。

寺庙里再也没人见过道若。

驿缘阁。铺子外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种种物品一应俱全,吆喝声夹杂着嬉笑怒骂络绎不绝。

已经过了子时,但是铺子都没有要打烊的意思,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有锦衣丝罗,也有布衣褴褛,有拉帮结伙走街串巷,也有自娱自乐,很是热闹。

这样的热闹,仿佛与阳世也没有什么两样。

“宴罢终有别,曲终人需散,既然早知世事向来不得长久,为何还要期盼来遭?”

眼前的姑娘从胸口掏出一枚软针来别在纸笺相叠开口的地方。这种针世上只有两根,现在却只剩下了一根,她把它递给七叶。

“来遭还会遗恨,这便是来遭的意义。”七叶笑着回答,将纸笺平放进柜台上的大白瓷碗中,瓷碗通体雪白,只碗心涂着个团成团的“缘”字。纸笺在碗中一点点地黑化,最后分解消失不见。

他会收到。

“好了。”七叶愉快地拍拍手。

“好了。”道若姑娘也长出口气,“百年来逍遥尘世看尽悲欢,只是因为觉得有趣,现在想来,那些石头,那么多石头,其实没有一块是真正属于我的,还好我最终还是留住了一颗,它压在我心上,永远属于我,驿缘阁是我的最后一站。”

她淡淡一笑,从袖中掏出几块不小的银子,拈起酒盏,将最后几滴一饮而尽。巷子里烛光朦胧,旌旗飘飘,看不见尽头的白纸灯笼长龙,蜿蜿蜒蜒,连绵不绝。

七叶接过银子,掂掂,其中有一块黝黑发亮,她愣了下,顺手挑了出来放到木柜上。细看之下不是银子,倒像块墨石。

“那是因为最后这一场戏,主角是你,你已入戏太深,不妨将这场戏看到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