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国时期中国人口锐减解密

著名的三国时代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怎样的影响，相信不同的人都能总结出不同的内容来。积极的说法是，这是一段英雄辈出、改朝换代、军事思想革新的时期；消极的说法是，这是一段战乱、分裂、灾难深重的时期。然而就后世而言，公认的一大印象则是这是一段人口锐减的时期。

中国成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应始于商周时代，但如果画一个图表的话，中国人口的演变趋势应该是一个起伏不平的折线图。中国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次人口大规模减少的时期，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更是其加强版。这段时期，中国人口数量下降之剧烈，人民非正常死亡之惨重，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个时代与之相比。新中国成立初期，毛泽东在研读三国历史的时候也震惊于三国时期人口减少的惊人局面，发出了“原子弹不如刘关张大刀长矛”的感慨。

但是，三国时期人口减少难道仅仅是因为战争？这样的人口锐减对中国历史的演进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一

在整个东汉王朝，人口数量最多的是东汉和帝、顺帝在位时期，那时的中国，人口已经接近六千万。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中国的人口开始负增长，但是下降的幅度并不大。到了桓帝即位的时候，公元157年，东汉政府清查过全国的户口，在这次人口普查中，中国的人口是五千六百多万，略低于汉和帝时代，下降的幅度不是太大。但是经过随后的黄巾军起义、董卓之乱及中原群雄的相互内战，到了公元221年赤壁之战结束的时候，中国的人口数量已经下降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唐人杜佑《通典》记录，东汉桓、灵时期，黄巾之乱始，历经董卓之乱，到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建安初期，就已经“人户所存，十无一二”。但这时的中国并没有和平，在“十无一二”的惨景下，又先后发生了曹操与袁绍的争霸战，曹操南下平荆州、战赤壁的统一战争，以及刘备收巴蜀、曹操收河西的兼并战。直到公元221年吴蜀夷陵之战后，中国才进入了一个相对和平期。这期间的战争，场场都是伤亡惨重的殊死之战，人口的减少量可想而知。在三国中的魏国建立初期，魏国大臣陈群就曾说，此时魏国的人口，“比汉文景时，不过一大郡”。按照杜佑《通典》里的说法，蜀国在公元221年刘禅登基时，人口是九十万，到了公元263年蜀国灭亡时，人口增长到九十四万。这一年平定蜀国的魏国将魏、蜀人口进行统计，中国北方加上四川，一共是五百三十七万人。而《晋书》里记载，在蜀国灭亡时，吴国的人口有二百三十万。这样加起来，中国的总人口也不超过八百万。这还是三国时代进入相对和平期，长期恢复人口生产后才达到的数字。现代，许多研究者提出了更为惊人的结论：史料上的人口数字依然还是注水的，三国时代中国人口的损失更大。在《历史不忍细看》一书中就有观点：三国赤壁之战后，中国人口只剩下了一百四十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真可谓百不存一了。

三国时期人口下降幅度之大，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三国之后，中国人口下降最快的时期应该是宋末元初。在蒙古帝国灭金朝与宋朝的战争中，中国人口大约减少了百分之四十，这算是近一千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灾难了。但是和三国时代的情景相比，依然是小巫见大巫。

东汉末至三国早期人口锐减的原因自然可以总结出很多，有一些是我们可以想到的，比如从黄巾军起义开始的全国性战乱。当时的黄巾军采取的是全国各地同时举事的策略，一爆发就是全面战争，并很快蔓延到全国。又比如东汉末期出现的各方势力，都漠视民力、滥杀无辜。权臣董卓在把持大权后，采取的是残暴压榨的统治政策，为了扩充军力不断抓壮丁，导致大量百姓逃亡。而且当时的北方军阀，喜欢拿老百姓做挡箭牌，在战争中经常抓无辜的百姓当肉盾阻挡敌人的进攻。常年战争造成大批城镇被毁，许多繁华一时的州县都变成了无人区。并且，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的战乱可谓是全国循环的，让老百姓无处可逃。北方刚打完官渡之战，南方又爆发赤壁之战，随后西北、西南都爆发战争。汉帝国的疆土，除了边远的西域地区外，几乎都被卷入战火，没有受战争破坏的地方可以说少之又少。如上原因，在后来史家的记录中也不止一次被提起。

然而这时期人口减少的原因也有许多被现代人所忽略，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大瘟疫。从西汉中期开始，瘟疫就成了历代政府面临的一个难题。因为与匈奴的战争以及后来南匈奴的归附，产生于北方草原地区的草原鼠疫病在之后的一百多年中不断地被带到了中原地区。中国的大规模瘟疫从西汉武帝开始就周而复始，西汉帝国灭亡的导火索就是山东地区因瘟疫而爆发的农民起义。以当时的中医水平来看，这种瘟疫基本属于绝症。即使西汉灭亡，东汉改朝换代，瘟疫依然没有收敛，基本是每隔一二十年就会在某个地方突然暴发。这种情况贯穿了整个东汉时代，直到张仲景写出了流芳百世的《伤寒杂病论》，瘟疫的强大破坏力才开始得到遏制。

而另一个原因，就是从东汉中前期开始持续不断的自然灾害。我们今天说到东汉的科技成就，自然少不了张衡的地动仪，这个伟大的发明就是拜东汉时期频繁的自然灾害所赐。东汉中后期地震发生的频繁程度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罕见的。陇西地区在东汉和帝、桓帝、灵帝、献帝时期都曾爆发大规模地震，正是因为地震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才促使与地震有关的发明相继涌现。在东汉晚期，还出现了极其反常的大规模蝗灾与旱灾。桓帝到灵帝的几十年里，北方大规模的蝗灾出现过五次，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几乎覆盖长江以北的整个中原地区，这么大范围的蝗灾堪称百年不遇。与此同时，在东汉最后的五十年里，黄河四度决口，长江流域的荆州与江东先后发生了五次水灾。同时期，北方游牧民族居住的草原地区也连续多年发生大规模旱灾，少数民族为了躲灾，纷纷南下到中原地区求内附，中国的人口迁移和流动在这时期渐成高峰。

二

持续不断的自然灾害势必造成大面积的饥荒，国家的经济储备会在饥荒中渐被掏空。这时的东汉帝国已经进入了门阀政治时期，所谓“州郡记，如霹雳”，世家大族的力量正日益超过中央。在许多地区，中央只保留了名义上的节制权，在正常年景，这样的情况还算和谐，一旦国家爆发战争和自然灾害，中央控制的减弱势必会加大灾害破坏力，毕竟世家大族们都会选择囤积居奇，关门自保。中央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赈济，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就只能选择造反了。事实上，后来蔓延整个东汉帝国的黄巾军起义就和持续多年的饥荒有很大关系。黄巾军就是通过布施恩惠、收买人心的措施，迅速聚拢了几十万信徒。而黄巾起义的结果，是北方的大规模战乱。这是一个痛苦的恶性循环，人口锐减就是其代价之一。

这时期人口锐减的最惨烈阶段应该从董卓进京开始，到赤壁之战结束。这段时期的中国可谓天灾人祸并存。人祸方面，众所周知，董卓本身就是个倒行逆施之徒，他进入洛阳，是整个中原的灾难。他滥用民力、大兴土木、横征暴敛，让中原一度赤地千里。他的临时政府不知建设，只知破坏。他的士兵每次在洛阳周边巡逻，回来的时候马背上都满载着抢掠来的妇女，所过之处，富庶村庄的人们尽数被屠杀干净，财物也都被抢掠殆尽。这时，中国的自然天气也进入了反常阶段，各地纷纷闹灾。如豫州的旱灾，按照正史的记载，一次就饿死了三百多万人，数字虽然有些夸张，但在当时，中央政府自身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老百姓？后来董卓在关东诸侯的打击下逃离洛阳，将整个洛阳的人口迁到了长安，结果活着到长安的不到十万人，大部分都倒毙在路上了。北方糜烂如此，南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江东的孙家，荆州的刘家，都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并不是《三国演义》小说里让人艳羡的世外桃源。后来曹操南下荆州，对长江沿岸的打击也非常巨大。

人口的持续锐减，对格局及各路诸侯的主要政策都产生了影响。凡是有眼光的政治家，在战乱后期都开始把人口当作主要的争取对象。曹操在灭掉袁绍后，在户册上发现冀州地区有三十万人，竟然喜不自胜。刘备在赤壁之战后，之所以不顾孙权有可能抄他后路的危险，一心西进四川，重要的原因就是荆州本地人口凋零，就像庞统在投奔刘备后劝他的那样，“荆州荒残，人物殆尽”，这样的地区自然不能作为争霸的本钱。在得到四川后，刘备一度势力大兴，也是因为当时的四川有盆地的阻隔，是整个中国受到战乱破坏最轻的地区。四川当地的人口，特别是汉族人，大多逃难到这里不久，而有力气逃难的绝大多数都是青壮年。除了争夺人口之外，许多政权也开始采取恢复人口的政策。按照南北朝及唐朝许多史料的说法，建立东吴的孙权从登基开始就下了强令婚配的政策，即男子在十二岁之前必须成婚，否则就要法办。曹操之所以采取屯田政策，也是由于人口锐减，特别是农民大量减少，军队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最重要的影响是，我们虽然把赤壁之战当成三国鼎立的开始，但赤壁之战后，中国的内战并没有停息。一直到公元222年蜀吴夷陵之战结束，才真正进入一个和平期。在《三国演义》里，夷陵之战双方动用的兵力，蜀国有七十万，吴国也有十多万，但实际上蜀国只有八万，吴国是十万，小说的数字严重注水。一场关系两个政权命运的大战，双方只拿出了这么点儿兵马，只能说人口下降得太厉害。人这么少，再自相残杀下去，大家都要完蛋。

三

三国人口的回升是从公元221年开始的。如果说这一年之前，各路枭雄之间的注意力主要在战争上，那么这之后相当长时间里就主要在人口上了。

在恢复人口的问题上，当时的魏、蜀、吴三国都有自己的政策。魏国的政策是屯田，大量士兵兵农合一，增加北方劳动力。吴国的政策，一是招抚北方流民，二是向南扩展，同化南方的原住民，即山越民族。孙权甚至还多次组织军队骚扰北方的苏北、淮南地区，主要任务也是抢掠人口。蜀国方面，无论是诸葛亮做相父时期，还是扶不起的阿斗刘禅亲政的时候，在人口问题上从来不含糊。在蜀国和魏国的边境地带，蜀国多次策动魏国境内的边民逃到蜀国，划分土地安置。除了抢对方的人口外，在生孩子方面，三国也唯恐落后于对方，三个政权都不约而同地出台了有关奖励生育以及强制婚配的政策。事实证明，中华民族的自我疗伤能力一直都很强，在这场有关人口的和平竞赛里，中国的人口总量开始缓慢地回升了。

曹操建立的曹魏政权，在人口恢复方面走在最前面。中原地区人口的基础本来就比其他地区雄厚，而且在人口增长方面，曹魏也很重视科技革命。曹魏统治时代，是中国农业生产的又一次革新期，如改良水车等新式农具的推广，加快了农业恢复的速度。曹丕登基初期，大臣杜恕曾说，现在曹魏的人口总数不及当年东汉的十分之一，这已经是一个比较乐观的数字了。曹魏灭亡蜀汉的时候，曾对两地的人口做了统计，除去蜀汉地区的人口，曹魏当时的人口大约有四百万了。蜀汉方面，在公元236年有过人口数量的记载，当时的人口刚刚突破九十万，在蜀汉灭亡后，已经有了九十五万人。东吴灭亡后，按照王濬清点的吴国政府统计数据，人口已经达到了两百万。也就是说，在蜀国和吴国的鼎盛时期，这两个国家的人口总数仍比不上北方的魏国，三国归一的最后胜利者从这一点上或许就可以决定。

中国人口增长速度最快的应该是蜀国灭亡后的三国晚期到西晋太康之治的这段时期。在西晋武帝时代，人口总数已经升到了一千六百万。之所以有此规模，一来经过长期的对峙，三国的经济有了很大发展。另一个原因，就是三国灭亡后，通过重新清查户口，查出许多被隐瞒的人口和土地（为了逃税）。西晋早期为了保证国家财政收入，采取了“重新入籍”的政策，即各地原本的户籍作废，重新由政府进行统计，同时减免赋税。许多逃亡的农民重新入册，这样一来，人口也就大大增长了。东汉末年战乱造成的创伤因此渐渐愈合。

东汉末年至三国时期人口的减少以及恢复，对后来的历史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在人口锐减的形势下，三国都注意招揽北方游牧民族入汉地，以增加劳动力，游牧民族内迁在这时候到达了高峰。同时，北方人口的流动也改变了不同民族之间的力量对比，后来的动乱与之不无关系。虽然西晋时期中国人口处于回升中，但长期战乱造成的损失不是短短一二十年就能抹平的。西晋采取了错误的统治政策，最后灭亡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