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朴

白朴（1226～约1306），字太素，又字仁甫，号兰谷。原籍隩（yù）州（今山西河曲），后居真定（今河北正定）。其父白华为金枢密院判。蒙古灭金时，白华远出，白朴之母被蒙古兵掳走，他随父亲好友元好问居聊城（今属山东）。此时，他受到元好问的指教，打下良好的文学创作基础。元世祖时，虽有人多次举荐，却不肯出仕。元灭南宋后，他徙居金陵（今南京），与宋金遗老寄情山水，诗酒为事。他与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并称“元曲四大家”，在元杂剧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他写过杂剧16种，今存《梧桐雨》、《墙头马上》、《东墙记》3种爱情剧，前两种为元杂剧代表作品。他的散曲与杂剧风格相同，以绮丽婉约见长，多写恋情、风光与隐逸生活。现存小令37首，套曲4篇。

越调·天净沙·夏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纱橱藤簟[1]，玉人罗扇轻缣[2]。

【注释】

[1]纱橱：形状像橱一样的纱帐。藤簟：用藤做成的凉席。[2]轻缣：轻薄的丝绢衣衫。

【赏析】

好一幅美人夏景图。作者紧扣住“云收雨过”，着力写凉爽的夏日给人带来的快意。前三句笔墨重点放在写户外之景，后两句转入户内，把笔墨放在美人消夏的举止上。对其悠闲自得行为的描绘突出了雨过天晴、空气清新的氛围，给整个曲子带来了淡雅的格调。

越调·天净沙·冬

一声画角谯门[1]，半亭新月[2]黄昏，雪里山前水滨。竹篱茅舍，淡烟衰草孤村。

【注释】

[1]画角：饰以彩色的号角，为古时军中的乐器，并于早晚用以报时。谯：古时建筑在城门上用以瞭望的楼。谯门：即城门。[2]新月：初升的月亮。

【赏析】

“一声画角”三句，描写城楼上吹响了报时的画角，黄昏时刻，月亮初升，亭内半明半暗，山前水畔都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画角数声呜咽，雪漫漫”（牛峤词《定西番》）。那如人呜咽的画角声，给这冬天的景色增添了无限悲凉之意。“竹篱茅舍”两句，描绘了一幅乡村晚景图：枯草遍野，在淡淡的炊烟之中，静卧着一座孤村，竹篱茅舍，若隐若现。此情此景，动人哀思。字里行间，还隐藏着一股孤傲清高之气，这也许是作者人格的一种自况吧！

越调·天净沙·春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1]。

【注释】

[1]飞红：落花飞舞。

【赏析】

这支曲子运用绘画技法，春日、春山、春燕、黄莺、小桥、流水等构成整个画面的场景。曲中人物是一位女子，她站在栏杆之旁，帘栊之下，窥探着春天的景致。她眼中的春天显得更加细腻，更加秀美。该小令，依靠景物的巧妙排列，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动静结合的写法，增添了生气，也让静态的画面有了动感。

越调·天净沙·秋

孤村落日残霞[1]，轻烟老树寒鸦[2]。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3]。

【注释】

[1]残霞：傍晚的彩霞。[2]轻烟：指炊烟。寒鸦：秋深已有寒意，故着一“寒”字形容栖息老树上的乌鸦。[3]黄花：习惯上专指菊花。

【赏析】

在元人散曲中，写春、夏、秋、冬四季景色的作品较多，又往往采用天净沙曲调。写景贵在有特色，如写春，特写风和日丽、莺啼燕舞、落花飞舞，显得春意盎然。虽不直接写人，但写院中秋千，使人感到青春的活力。写秋景，落日残霞、老树寒鸦固然有萧瑟之感，而青山绿水，红叶黄花，却具秋高气爽、明净淡雅的意境。这是两幅各有季节特色的图画，语言精练，色彩鲜明，静景中却含飞动之致。

双调·沉醉东风·渔夫

黄芦岸白蘋渡口[1]，绿杨堤红蓼[2]滩头。虽无刎颈交[3]，却有忘机友[4]。点[5]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6]，不识字烟波[7]钓叟。

【注释】

[1]黄芦：枯黄的芦苇。白蘋（pín）：一种多年生浅水水草。[2]蓼：音liǎo，一类水边植物名，红蓼指开着淡红色花的蓼。[3]刎颈交：生死与共的朋友。[4]忘机：忘却计较与奸诈，甘心淡泊，与世无争。[5]点：一触即起。[6]傲杀：极为蔑视，看不起。万户侯：古代贵族封地以户数计算。汉代封侯，大的受封万户，习称万户侯。这里指高官显宦。[7]烟波：烟云和水浪，这里指江湖。

【赏析】

作者敢于面对现实“傲王侯”，难能可贵地表现了一代文人的勇气。曲中描写了渔夫生活，隐士行径，并以“白鹭”与“沙鸥”的名义，“傲杀人间万户侯”，蔑视功名富贵，讴歌“烟波钓叟”，反映出时代叛逆者的形象。

双调·庆东原·叹世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1]？那里也良谋子牙[2]？那里也豪气张华[3]？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注释】

[1]陆贾（gǔ）：汉初创建与巩固汉朝政权的谋臣，著有《新书》。《史记》、《汉书》都有传。[2]子牙：即吕望，又名姜尚，字子牙。他佐周文王、武王灭商有功封于齐，人称姜太公。[3]张华：字茂先，西晋大臣，历任侍中，中书令，中书监，司空。后为赵王司马伦与孙秀所杀害。张华也是西晋文学家，有《张司空集》已佚，今存有《博物志》一书。

【赏析】

作者此曲情深义厚，语重心长。劝友人挂冠辞官，早归隐，莫贪功名富贵。超脱的思想，放达、潇洒的性格跃然纸上。白朴借姜子牙、陆贾、张华等历史人物，说明人才哪里都有，就是元王朝不重人才，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如早日归隐。

双调·得胜乐

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肯不肯疾[1]些儿通报，休直到教担阁[2]得天明了。

【注释】

[1]疾：快。[2]担阁：同“耽搁”，耽误之义。

【赏析】

白朴这一组[得胜乐]共四首。均为言情之作，这里选的是第三首。这首小令内容独特，词句也极为新颖，初看之下，难以断定抒情主人公是男是女，甚至可以说更像男性。但这组曲其余三首，均为闺阁口吻，这一首不应例外，仍是一首闺怨曲。

双调·驻马听[1]·吹

裂石穿云，玉管宜横清更洁[2]。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凤凰台[3]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注释】

[1]驻马听：曲牌名。头四句作扇面对。五六句作对。末句仄韵。句式为：四七四七，七七，三七。[2]玉管：泛指箫笛之类，文中说到“宜横”（横吹），所以指笛。清更洁：形容笛声的格调雅正。[3]凤凰台：在今南京市的南面，李白有《登金陵凤凰台》诗。

【赏析】

作者用同一曲牌写了四首小令，分别描写吹、弹、歌、舞，这一首是描写吹笛子。笛声怎样悦耳，并不直接说出，而是用了一连串形象化的比拟，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这种艺术构思是巧妙的。

双调·得胜乐[1]

红日晚，残霞在，秋水共长天一色[2]。寒雁儿呀呀的叫天外，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3]？

【注释】

[1]得胜乐：[双调]中的一个曲牌，句式是三三六、六六。[2]“秋水”句：此王勃《滕王阁序》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语，但将“孤鹜”变成“寒雁”，因而联想到“雁足传书”的故事，生起下文。[3]“怎生”句：此化用《尊前集》列于李白名下之《菩萨蛮》词：“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书也无。”

【赏析】

曲一开始，就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深秋日晚的景色。这是她独倚危楼、盼望归舟时所见到的。正当她在“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绝望中挣扎时，蓦然听到“寒雁儿呀呀的叫天外”，希望的火花又重新在她内心里燃烧起来。等到她再一次失望时，却把满腔哀怨发泄在“寒雁儿”身上。“怎生不捎带个字儿来？”这一问，问得多么无理，又问得多么痴情！然而正是这种无理反衬出她的有理，这种痴情烘托出她的有情，因而更能勾起读者的同情，这就是所谓“无理而妙”。

双调·驻马听

隐隐天涯，剩水残山五六搭[1]，萧萧林下，坏垣[2]破屋两三家。秦川[3]远树雾昏花，灞桥衰柳风潇洒[4]。煞[5]不如碧窗纱，晨光闪烁鸳鸯瓦[6]。

【注释】

[1]剩水残山：指没被敌人侵占的领土。搭：成。[2]垣：音yuán，墙。[3]秦川：指今天陕西秦岭北面的平原地区。[4]灞桥：地名，在今西安市东面。潇洒：这里同“萧瑟”，草木被风吹动的声音，也表示凄凉。[5]煞：很，极。[6]鸳鸯瓦：互相成对的瓦。

【赏析】

此曲选自《梧桐雨》第三折，是李、杨悲剧的高潮。写安史之乱作，唐明皇偕杨贵妃仓皇出逃。军至马嵬，六军不发，以陈玄礼为首的军人以清君侧为名，杀了奸邪误国的杨国忠，又要处死杨玉环。唐明皇自身难保，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妃子缢死，马践尸身！本折结尾时，明皇含悲忍痛，凄惶上路。

仙吕·点绛唇·东墙记[1]

万物乘春[2]，落花成阵。莺声嫩，垂柳黄匀[3]，越引起心间闷。

[混江龙]三春时分，南园草木一时新；清和天气，淑景良辰。紫陌游人嫌日短，青闺素女[4]怕黄昏。寻芳俊士，拾翠佳人；千红万紫，花柳分春。对韶光半晌不开言，一天愁都结做心间恨。憔悴了玉肌金粉，瘦损了窈窕精神[5]。

[油葫芦]杏朵桃枝似绛唇，柳絮纷，春光偏闪断肠人。微风细雨催花信，闲愁万种心间印。罗帏绣被寒孤，欲断魂。掩重门尽日无人问，情不遂越伤神。

【注释】

[1]《东墙记》：杂剧名。写书生马文辅游学至松江，暂寓于董府后花园仅隔一东墙的山寿家之花木堂。一日攀墙看花，适遇董府小姐秀英同侍女梅香在花园内赏春，两人一见钟情，互递诗简，私下成欢。后被董母撞见，逼文辅进京应试。后文辅状元及第，夫妻团圆。[2]万物乘春：意谓万物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复苏。[3]黄匀：淡黄色。[4]素女：善歌的女神。汉扬雄《太玄赋》：“听素女之清声兮，观宓（fú）妃之妙曲。”[5]窈窕：美好貌。

【赏析】

此三支曲选自《东墙记》第一折，女主人公董秀英面对满园春色，唱出了她内心的苦闷。[点绛唇]曲，托物起兴，写女主人公的所见，引出其所感。大地回春，万物勃发，百花盛开，莺燕鸣叫。眼前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撩拨起女主人公万般愁思。[混江龙]曲，作者由游人的欢愉嬉戏反衬女主人公的孤寂。三春时节，在这个“淑景良辰”，女主人公想到京郊路上的游人，一定会嫌一天时光太短；而青闺中的素女，又害怕黄昏匆匆来临。于是，“寻芳俊士”、“拾翠佳人”在“千红万紫”、“花柳分春”中尽情嬉笑游玩。此时，女主人公却“对韶光半晌不开言，一天愁都结做人间恨”。这种难言的抑闷，使这位窈窕淑女容颜憔悴，恹恹瘦损。[油葫芦]曲，女主人公抒发了春情难遣苦闷。桃花盛开，柳絮纷飞，而这美好春光偏偏抛弃了她这个“断肠人”，因为“罗帏绣被寒孤”、“掩重门尽日无人问”，这样的情景，怎能不使女主人公“闲愁万种心间印”，而且她的感伤、失望、沮丧，已经到了“情不遂越伤神”的地步。以上三支曲，作者通过写景、叙述、抒情，委婉而细腻地表露了受封建礼教束缚的闺中女子春情难遣的苦闷和对美好爱情生活的渴望。

大石调·青杏子[1]·咏雪

空外六花[2]翻，被大风洒落千山。穷冬节物偏[3]宜晚。冻凝沼沚[4]，寒侵帐幕，冷湿阑干。

[归塞北][5]貂裘客，嘉庆卷帘看。好景画图收不尽，好题诗句咏尤难[6]。疑在玉壶[7]间。

[好观音][8]富贵人家应须惯，红炉暖不畏初寒。开宴邀宾列翠鬟[9]，拼酡颜[10]，畅饮休辞惮。

[幺]劝酒佳人擎金盏，当歌者款撒香檀。歌罢喧喧笑语繁，夜将阑，画烛银光灿。

[结音]似觉筵间香风散，香风散非麝非兰[11]。醉眼朦腾问小蛮[12]，多管是南轩蜡梅绽[13]。

【注释】

[1]大石调：宫调名，属北曲。青杏子：曲牌名，也即青杏儿，可入小石调。[2]六花：雪花六瓣，所以称雪花为六花。[3]偏：最。[4]沼：音zhǎo，小池。沚：音zhǐ，水中的小洲。[5]归塞北：是词中的[望江南]。归塞北，是原名的反意。如夜行船叫日停舟，麻婆子叫美脸儿等都是。这个曲调的首句可以押韵，这首没有押。[6]这两句说：一些放纵不羁的富贵人，高兴地卷帘赏雪。[7]玉壶：月宫。[8]好观音：曲调名。后面的[幺]篇首句无变化，押韵也和前首同，叫“重头”。[9]翠鬟：侍女。[10]酡颜：醉脸。酡：音tuó。[11]麝：音shè。麝香，一种著名的香料。兰：兰花。[12]朦腾：朦胧不清。小蛮：本是白居易的侍女名，后常作侍女的代称。[13]多管：多半、大概。绽：开放。

【赏析】

这篇作品以富豪人家隆冬醉酒宴饮的眼光来描写雪景，清丽婉约，别具一格。

梧桐雨·第四折

（高力士上）（云）自家高力士是也。自幼供奉内宫，蒙主上抬举，加为六宫提督太监[1]。往年主上悦杨氏容貌，命某取入宫中，宠爱无比，封为贵妃，赐号太真。后来逆胡称兵[2]，伪诛杨国忠为名，逼的主上幸蜀。行至中途，六军不进，右龙武将军陈玄礼奏过杀了国忠，祸连贵妃。无可奈何，只得从之，缢死马嵬驿中。今日贼平无事，主上还国，太子做了皇帝，主上养老，退居西宫，昼夜只是想贵妃娘娘。今日教某挂起真容[3]，朝夕哭奠，不免收拾停当，在此伺候咱。（正末上）（云）寡人自幸蜀还京，太子破了逆贼，即了帝位，寡人退居西宫养老，每日只是思量妃子。教画工画了一轴真容供养着，每日相对，越增烦恼也呵！（做哭科）（唱）

[正宫][端正好]自从幸西川、还京兆[4]，甚的是月夜花朝。这半年来白发添多少？怎打迭[5]愁容貌？

[幺]瘦岩岩不避群臣笑，玉叉儿将画轴高挑。荔枝花果香檀桌，目觑了伤怀抱。

（做看真容科）（唱）

[滚绣球]险些把我气冲倒，身谩靠，把太真妃放声高叫。叫不应，雨泪嚎咷（táo），这待诏[6]，手段高。画的来没半星儿差错，虽然是快染能描，画不出沉香亭畔回鸾舞[7]，花萼楼[8]前上马娇，一段儿妖娆。

[倘秀才]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9]宴乐，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命夭。

（带云）寡人越看越添伤感，怎生是好？（唱）

[呆骨朵]寡人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10]难熬，更打着离恨天[11]最高。在生时同衾枕，不能够死后也同棺椁，谁承望马嵬坡尘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12]。

（带云）一会儿身子困乏，且下这亭子，去闲行一会咱！（唱）

[白鹤子]挪身离殿宇，信步下亭皋（gāo）。见杨柳袅翠蓝丝，芙蓉拆胭脂萼。

[幺]见芙蓉怀媚脸，遇杨柳忆纤腰。依旧的两般儿点缀上阳宫[13]，他管一灵儿潇洒长安道。

[幺]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14]手中敲。他笑整缕金衣，舞按霓裳乐。

[幺]到如今翠盘中荒草满[15]，芳树下暗香消。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

（做叹科）（云）寡人也怕闲行，不如回去来。（唱）

[倘秀才]本待闲散心追欢取乐，倒惹的感旧恨、天荒地老。怏怏归来凤帏悄。甚法儿，捱今宵、懊恼。

（带云）回到这寝殿中，一弄儿助人愁也！（唱）

[芙蓉花]淡氤氲、串烟袅，昏惨剌[16]、银灯照。玉漏迢迢，才是初更报。暗觑清霄，盼梦里他来到。却不道口是心苗[17]，不住的频频叫。

（带云）不觉一阵昏迷上来，寡人试睡些儿。（唱）

[伴读书]一会家心焦躁，四壁厢秋虫闹。忽见掀帘西风恶，遥观满地阴云罩。俺这里披衣闷把帏屏靠，业眼难交[18]。

[笑和尚]原来是滴溜溜绕闲阶败叶飘，疏剌剌刷落叶被西风扫，忽鲁鲁风闪得银灯爆，厮琅琅鸣殿铎，扑簌簌动朱箔[19]，吉丁当玉马儿向檐间闹。（做睡科）（唱）

[倘秀才]闷打颏[20]和衣卧倒，软兀剌[21]方才睡着。（旦上）（云）妾身贵妃是也，今日殿中设宴，宫娥，请主上赴席咱！（正末唱）忽见青衣走来报，道太真妃，将寡人邀宴乐。

（正末见旦科）（云）妃子，你在那里来？（旦云）今日长生殿排宴，请主上赴席。（正末云）分付梨园子弟齐备着。（旦下）（正末做惊醒科）（云）呀！元来是一梦，分明梦见妃子，却又不见了。（唱）

[双鸳鸯]斜軃（duǒ）翠鸾翘，浑一似出浴的旧风标[22]，映着云屏一半儿娇。好梦将成还惊觉，半襟情泪湿鲛绡。

[蛮姑儿]懊恼，窨约[23]，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寒梢。会把愁人定虐。

[滚绣球]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剥，增百十倍歇和[24]芭蕉。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平白地瀽瓮番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pí）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25]紧围绕。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带云）当初妃子舞翠盘时，在此树下；寡人与妃子盟誓时，亦对此树。今日梦境相寻，又被他惊觉了！（唱）

[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沉香亭那一朝，按霓裳舞六幺[26]，红牙箸击成腔调，乱宫商、闹闹炒炒。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着，暗地量度。

（高力士云）主上，这诸样草木，皆有雨声，岂独梧桐？（正末云）你那里知道？我说与你听者。（唱）

[三煞]润蒙蒙杨柳雨，凄凄院宇侵帘幕，细丝丝梅子雨，妆点江干满楼阁。杏花雨红湿阑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盖翩翻，豆花雨绿叶潇条。都不似你惊魂破梦，助恨添愁，彻夜连宵。莫不是水仙[27]弄娇，蘸杨柳洒风飘。

[二煞]口床口床（chuáng）似喷泉瑞兽临双沼，刷刷似食叶春蚕散满箔。乱洒琼阶，水传宫漏，飞上雕檐，酒滴新槽。直下的更残漏断，枕冷衾寒，烛灭香消。可知道夏天不觉，把高凤麦来漂[28]。

[黄钟煞]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前度铃声响栈道[29]。似花奴羯鼓[30]调，如伯牙水仙操。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窍，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洒流萤焰不着。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斟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注释】

[1]六宫提督太监：指太监总管。[2]逆胡称兵：指安禄山叛乱，攻打长安，玄宗逃往四川，途经马嵬驿，六军不发，龙武将军陈玄礼请杀杨国忠与贵妃。这段情节，本剧第三折已铺演。[3]真容：画像。[4]京兆：此指长安。[5]打迭：打点，这里是收拾、整理之意。[6]待诏：此指供奉翰林院的画师。[7]沉香亭：在长安兴庆宫。杨贵妃与玄宗常在亭中赏花歌舞，李白《清平乐》有“沉香亭北倚阑干”句。回鸾：舞名。[8]花萼楼：花萼相辉楼，在内宫。[9]千秋节：八月五日，是唐玄宗生日。华清宫：唐玄宗在骊山建的行宫，有华清池。[10]孤辰限：旧时星命家认为不吉利的日子，此指孤寂有限的日子。[11]离恨天：传说中三十三重天的最高一重。[12]“谁承望”二句：化用《长恨歌》“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句。海棠花：指贵妃，唐玄宗曾说她如“海棠春睡未足”。[13]上阳宫：在唐东都洛阳。此代指长安宫殿。[14]红牙箸：敲打乐器的红色象牙筷。本剧第二折有“红牙箸趁着五音击着梧桐板”句。[15]翠盘中荒草满：谓贵妃舞翠盘的地方荒芜一片。本剧第一折中有贵妃舞盘的情节。[16]昏惨剌（là）：昏惨惨。剌是语助。[17]口是心苗：即“言为心声”。[18]业眼难交：意谓难以入睡。业：同“孽”，曲词中常用以表示自恨、自责。[19]朱箔：珠箔。[20]闷打颏：即“闷”，闷闷不乐。打颏为语助。[21]软兀剌：软绵绵，无精打采。兀剌为语助。[22]出浴的旧风标：谓当年旧模样。《长恨歌》有“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句。[23]窨（xūn）约：暗中思量、忖度。[24]歇和：附和、相和。全句意为雨打在树梢、芭蕉上的声音交织，分外急骤响亮。[25]金井银床：指宫中园林内的井与井栏。[26]按霓裳舞六幺：霓裳与六幺均为舞曲名。白居易《琵琶行》：“初为霓裳后六幺。”[27]水仙：此指观音，观音变相中有持杨枝洒甘露一相。[28]把高凤麦来漂：东汉人高凤，勤苦读书。有天晒麦，天忽下大雨，将麦漂走，他丝毫没察觉，仍在专心读书。[29]度铃声，响栈道：《明皇杂录》、《杨太真外传》等载，玄宗入蜀，经过栈道，天下雨，闻铃声与山相应，因悼念杨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30]花奴羯鼓：汝阳王李琎小名花奴，擅长击羯鼓，玄宗与贵妃曾共赏之。羯鼓为一种形如桶的小鼓，击打时声音急促。

【赏析】

《梧桐雨》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根据白居易《长恨歌》及陈鸿《长恨歌传》、《杨太真外传》等传奇、笔记所改编，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生死爱情。全剧把重心放在唐玄宗身上，着力渲染他对爱情的执着，写得缠绵悱恻、凄怆感人，有浓郁的悲剧气氛。这里所选的第四折是全剧的重头戏，叙述安史乱后，官军收复长安，玄宗从四川返回宫中，对画像思念贵妃，梦中与贵妃相遇，梦醒后聆听着萧瑟秋风、雨打梧桐，不禁无限惆怅。作者巧妙地把秋雨与唐玄宗的愁苦相结合，即景生情；从意境、声响、变化等各方面抒发感受，描写生动细腻，词句优雅华美，情感曲折委婉，犹如一首抒情长诗。尤其是一连串的比喻，仿佛珠连玉叠，充分体现了作者遣词造句的高超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