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观周
【原典】
孔子谓南宫敬叔[1]曰:“吾闻老聃博古知今,通礼乐之原,明道德之归,则吾师也,今将往矣。”对曰:“谨受命。”
遂言于鲁君曰:“臣受先臣之命云:孔子,圣人之后也。灭于宋。其祖弗父何[2],始有国而授厉公。及正考父[3]佐戴、武、宣,三命兹益恭。故其鼎铭曰:‘一命而偻,再命而伛[4],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其口。’其恭俭也若此。臧孙纥[5]有言:‘圣人之后,若不当世,则必有明君而达者焉。孔子少而好礼,其将在矣。’属臣曰:‘汝必师之。’今孔子将适周,观先王之遗制,考礼乐之所极[6],斯大业也!君盍以乘资之?臣请与往。”
公曰:“诺。”与孔子车一乘,马二匹,竖子[7]侍御。敬叔与俱。至周,问礼于老聃,访乐于苌弘,历郊社之所,考明堂之则,察庙朝之度。于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
及去周,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者送人以言。吾虽不能富贵,而窃仁者之号,请送子以言乎:凡当今之士,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讥议人者也。博辩闳达而危其身者,好发人之恶者也。无以有己为人子者,无以恶己为人臣者。”孔子曰:“敬奉[8]教。”自周反鲁,道弥尊矣。远方弟子之进,盖三千焉。
【注释】
[1]南宫敬叔:鲁国大夫,即孟僖子之子,原姓仲孙,名阋。
[2]弗父何:宋缗公长子,孔父嘉之高祖,厉公兄。
[3]正考父:弗父何的曾孙,曾辅佐戴公、武公、宣公。生孔父嘉,即孔子的祖先。
[4]伛:弯着身子。
[5]臧孙纥:弗父何的后代。即鲁大夫臧武仲,为人有远见。
[6]极:所达到的最高点。
[7]竖子:对人的鄙称,“小子”。
[8]奉:遵循。
【译文】
孔子对南宫敬叔说:“我早就听闻老子通知古今,知道礼乐的起源,知道道德的归属是什么,这样的人就是我的老师,我现在要到他那里去。”南宫敬叔回答说:“我尊重你的想法。”
于是南宫敬叔对鲁国国君说:“父亲从前对我嘱咐说:孔子是圣人的后代,宋国的时候他的先祖消亡了。他的祖先弗父何,在刚开始的时候拥有宋国,后来把宋国交给了弟弟厉公。到了正考父时,分别辅佐戴、武、宣三位君主,这三位君主曾经对他任命三次,他一次比一次恭敬。刻在家鼎上的铭文说:‘第一次任命的时候他弯下了腰;第二次任命的时候他将身子弯了下来;到了第三次任命的时候他俯下身子。他即使沿着墙根走,也不会有人欺侮嘲笑他。用这个鼎煮稠粥、煮稀粥,用来糊口。’他的恭敬节俭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臧孙纥以前说过:‘圣人的后代,假如没有掌控天下,那么一定会有贤明的国君使他通达。孔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礼仪,他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吧。’我父亲又嘱咐我说:‘你一定要拜他为师。’如今孔子到周国去,察看先王留下的制度,礼乐上升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这是多么伟大的事业啊!您为什么不能够为他提供车子呢?我会请求和他一同前往。”
鲁君说:“可以。”送给孔子两匹马,一辆车,再派一个随身伺候他帮他驾车的人。南宫敬叔和孔子一同来到了周国。孔子向老子询问礼,向苌弘询问乐,走遍了所有祭祀天地的地方,考察了明堂上所有的规则,察看宗庙朝堂的制度。不禁感叹地说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周公的圣明,称王天下的真正原因了。”
在离开周国的时候,老子前去送孔子,说道:“我听说富有的人会拿财物赠人,仁者用言语送人。我虽然不是特别的富有,但是我想私自用一下仁这个称号,请让我用言语送你吧!当今世上的人常常会因为自己的小聪明和深入观察、经常议论嘲笑别人而丢掉自己的生命;常常因为自己知识的广博喜欢争论、揭发别人隐私,从而丢掉自己的生命,人子不应使父母时刻挂念自己,作为臣子要尽职尽责。”孔子说:“您的教诲我一定会牢牢地遵循。”从周国回到鲁国,孔子的道受到更多人的尊崇了。大约有三千人从远方赶来向他学习。
【原典】
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1],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扆[2]南面以朝诸侯之图焉。
孔子徘徊而望之,谓从者曰:“此周公所以盛也。夫明镜所以察形,往古[3]者所以知今。人主不务袭迹[4]于其所以安存,而忽怠[5]所以危亡,是犹未有以异于却走而欲求及前人也,岂不惑哉!”
【注释】
[1]墉:墙壁。
[2]斧扆(yǐ):古代帝王所用的状如屏风的器物,高八尺,上绣斧形图案。
[3]往古:古昔,古代的事。
[4]袭迹:沿袭。
[5]忽怠:忽略轻视。
【译文】
孔子观看明堂,看到尧舜桀纣的画像刻画在四门的墙壁上,每个人善恶的容貌都被画入了这幅画中,上面还写着有关国家兴亡的警句。还有周公辅佐成王,背对着屏风抱着成王面向南边接受诸侯朝见的画像。
孔子一边观看一边走来走去,对跟从他的人说:“这就是周朝为什么兴盛的原因啊。明亮的镜子可以照出一个人的体形和面貌,可以从古时候的事情了解现在。君主不努力使国家往安定的道路上发展,而忽视了国家灭亡的真正原因,这和倒着跑却拼命地想要追赶上前面的人一样,难道不是一件非常糊涂的事情吗?”
【原典】
孔子观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1]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所行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不闻,神将伺[2]人。焰焰不灭,炎炎若何?涓涓不壅,终为江河。绵绵不绝,或成网罗。毫末不札[3],将寻斧柯。诚能慎之,福之根也。曰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4]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盗憎主人,民怨其上。君子知天下之不可上也,故下之;知众人之不可先也,故后之。温恭慎德,使人慕之;执雌[5]持下,人莫逾之。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或之[6],我独不徙。内藏我智,不示人技。我虽尊高,人弗我害。谁能于此?江海虽左,长于百川,以其卑也。天道无亲,而能下人。戒之哉!”
孔子既读斯文也,顾谓弟子曰:“小人识之,此言实而中,情而信。《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7]薄冰。’行身如此,岂以口过患哉?”
孔子见老聃而问焉,曰:“甚矣,道之于今难行也,吾比执道[8],而今委质[9]以求当世之君而弗受也,道于今难行也。”老子曰:“夫说者流于辩,听者乱于辞,如此二者,则道不可以忘也。”
【注释】
[1]缄(jiān):封闭。
[2]伺:监视。
[3]不札:不拔除。
[4]强梁者:强横的人。
[5]雌:柔弱。
[6]或之:摇摆不定。
[7]履:踩。
[8]比执道:比,近来。执道,推行道。
[9]委质:古人相见,必献上礼品,称委质。
【译文】
孔子在周国观看游览,当走进周太祖后稷庙里面的时候,有个铜铸的人像放在庙堂右边台阶前,嘴被封了三层,人像的后面还刻着铭文:“古代人说话多么谨慎。警戒啊!话不要说多了,说多了自然会失败;不要多管闲事,事情多了就会招来祸患。安贫乐道的时候要注意警戒,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不要认为话多就没有伤害,祸患是长久的;不要认为话多就没有伤害,害处是非常大的;不要以为其他人都不会听到,神在监视着你。火苗在刚开始的时候不将其扑灭,燃烧成熊熊大火该如何收拾?涓涓细流不堵塞,终有一天会汇集成一条江河;一条长线不弄断,就会织成一张网;枝条在细小的时候不剪掉,长大了就需要用斧砍。如果能够谨慎处理,是福的根源。嘴巴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嘴巴是招来祸患的大门。蛮横无理的人不会有好的下场,争强好胜的人也一定会遇到比自己还强大的对手。盗贼憎恨物主,百姓怨恨官府。君子明白凡事不能够事事争上,所以宁愿居下;明白不能够位于别人的前面,因此宁可在后。谨慎谦恭温和修德,就会让人仰慕;守住柔弱保持卑下,没有人会超越。每个人都会奔向同一个地方,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守在这里;每个人都在移动,但是就我一个人不动。聪明才智藏在心里,不会炫耀自己的技艺;即使我高尚尊贵,也不会遭到别人的迫害。谁能够做到呢?江海即使在河流的下游,但是它却能够容纳百川,因为它的地势比较低。上天不会亲近人,却能使人处在它的下面。一定要以这件事情为戒啊!”
孔子读完这篇铭文,回头对弟子说:“这些话中肯而实在,合情而可信。你们一定要记住啊!《诗经》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为人处世能够做到这样,怎么会因为言语而招来祸端呢?”
孔子见到老子,向他请教说:“太难了啊!道在今天太难推行了。我近来推行道,而今行大礼请求当政的君主能够采纳,但他们不接受。道在今天太难推行了。”
老子说:“游说的人言辞过于华丽,听的人就会受到扰乱。知道了这两点,道就不会被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