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小题大做
一、不知其人,但论其世
专业文史工作人员之外的普通读者,乍一看到《赵正书》,感到奇怪的,很可能是“赵正书”三个字写得大大的,单占第二只竹简的背面,很突出,很醒目,可是却孤孤零零,没有在书名之下,再题署上作者的姓名。因为我们现在看惯了的书不是这样。
推出自己的著述,却甘当无名英雄,这事儿在今天看起来好像颇显怪异——没法评职称,没法争头衔,没法抢座椅,也报不了各类奖项,领不来各个级别的奖章奖牌,那还写它干啥?那你在领导眼里还算个什么东西?甚至究竟还是不是个东西?
然而这些“有用”的需求,只是我的国当下一种新常态,不是普天之下都这样,更非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其实天底下真没有多少自古以来就有、或是自古以来就没变化过的事儿,包括山川草木也是这样,更不用说活人所干的勾当了,要不然还养活那么多历史学家干什么)。中国早期的文人学者,他们的生活状态和今天有很大不同,并没有这么多麻烦的说道和无聊的争竞,想写什么,写出来就是了,重要的是告诉读者自己究竟想表述些什么。昔余嘉锡先生撰著《古书通例》,谓其缘由,乃“古人以学术为公,初非以此争名,故于撰著之人,不加别白也”(《古书通例》卷一《案著录·古书不题撰人》)。有文化的人,话就讲得文绉绉的,其实我在上面讲的那些大白话,跟这是一个意思。
图4 竹书 《赵正书》篇名
谈到这一点,不禁让我想起“知人论世”那句成语。这个成语,出自大名鼎鼎的经书《孟子》,而且是直接出自孟夫子之口: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
这段话,看起来好像挺通顺,实际上有两点不太好解释。一是提起话头的“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和“天下之善士”指的是什么?二是“是以论其世也”这句话中的“世”字指的是什么?
关于前者,自东汉赵岐注《孟子》以来,所有学者都以为这些人分别是与“友一乡之善士”、“友一国之善士”、“友天下之善士”这三句话中的“善士”相应级别的“善士”,低就低,高趋高,次井然,互不相乱。用赵岐的话来说,就是“各以大小来相友,自为畴匹也”。北宋人孙奭的《孟子注疏》、南宋时朱熹的《孟子集注》、清初王夫之的《四书训义》、清中期焦循的《孟子正义》,都是如此解说。
图5 《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宋蜀刊大字本 《孟子》
然而我读这些解说,总觉得不合逻辑。因为孟子既云“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这就意味着他在讲这些话时并没有那么强的等第观念,知所未足,即当进而求之,初不必画地为牢以自我束缚也。盖足以弥补天下之善士所未足的古之善士贤人,岂今世善人所可轻易比拟哉!窃以为“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和“天下之善士”云云,就是“有一乡之善士”、“有一国之善士”和“有天下之善士”的意思,是一个虚拟的前提条件,即谓一个人不管自己经历的范围有多大,都要随时随地交友“善士”,亦可谓之曰“随遇而友”,居乡便“友一乡之善士”,在国便“友一国之善士”,若是遍历天下四方,则“友天下之善士”。
其实东汉人赵岐在阐发《孟子》这段话的宗旨时所讲的一段话,正好可以拉将过来,给我的解说助阵:“章指(旨)言好高慕远,君子之道,虽各有伦,乐其崇茂。是以仲尼曰‘无友不如己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话跟他上面的注释实际上是对立的。宋人孙奭著《孟子注疏》,也承袭此说云:“孟子所以谓之以此者,盖欲教当时之人尚友也。”用孔子所说“无友不如己者”来解释《孟子》这段话,似乎可以最贴切地体现其实质内容。
不过这个问题,与我在这里讲述的主题并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为了把文献理解得更清楚一些顺便谈谈而已,经学家们认可还是不认可,都无关紧要。余姑妄言之,各位看官姑且听听也就算了。
与我们主题密切相关的,是上面提到的第二个问题,即“是以论其世也”的“世”字指的到底是什么?审看原文,这一点似乎既不深奥,也不复杂,北宋时人孙奭在《孟子注疏》中本来做过一个很简洁、同时看起来也很得当的解读,以为此语乃“论其人所居之世如何耳”。用现在的大白话讲,就是考察《诗》、《书》作者的时代背景。
图6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国学基本典籍丛刊》影印宋当涂郡斋刻本《孟子集注》
图7 清嘉庆十六年金孝柏重刻本 《四书改错》
可是,后来朱熹撰著《孟子集注》,因刻意求深,便另外做出了新的阐释:
论其当世行事之迹也。言既观其言,而不可以不知其为人之实,是以又考其行也。夫能友天下之善士,其所友众矣,犹以为未足,又进而取于古人,是能尽其取友之道而非止为一世之士矣。
按照朱熹的说法,“世”成了《诗》、《书》作者的具体“行事”。其不言而喻的前提,是读者一定要清楚知悉这些《诗》、《书》是何人的作品。不然的话,其“当世行事之迹”便无从谈起。
元朝以后,由于科举考试遵用包括《孟子集注》在内的《四书集注》,元明两朝人讲述《孟子》此说的旨意,自然多承用朱子的说法。但到清康熙年间,学者们纷纷向统治学坛的朱子学说发起挑战,《四书集注》首当其冲。当时有毛奇龄者,著《四书改错》,也对这一问题,提出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诗》、《书》不是“言”,“世”亦不是“行”。……若“世”则时代之称,“前世”、“后世”、“创世”、“继世”,何处可着得一“行”字?
况既曰“考行”,又曰“行事之迹”,则古人行事,舍《诗》、《书》别无可见,不得以《诗》、《书》专属“言”,谓《诗》、《书》之外别有“行”也。
又且顺文通读,谓友天下不足,又友古人,则必读书论世,以知得其人,而上“友”之诸“其”字,皆贴“古”字。读古书、论古世,然后可友古人也。若“其”字指人,则“其人”为“人人”矣。乃一往鹘突,添“言”补“行”,古经从此大晦矣。(《四书改错》卷一七“是以论其事也”条)
这是在放言指斥朱熹对《孟子》的解读“一往鹘突”,也就是一塌糊涂,话讲得虽然不够温柔敦厚,但毛氏紧紧扣住经文本身,对这一“世”字的理解,自然比朱熹要合理得多,而究其实质,不过是回到上述孙奭的后一种旧解而已。盖若是去掉外延的体悟,就经解经,结论只能如此。
虽然单纯从结论上看,毛奇龄的看法与孙奭完全相同,但他既然是针对朱熹的成说加以论辩,在辩驳的过程中,认识已有明显的深化。毛氏论曰:
《诗》自《吉甫》、《寺人》诸有名外,知是谁言?《书》自《仲虺》、《伊傅》、《周召》诸大篇外,亦不尽著为何人之言。
这实际上是说《诗经》和《尚书》中各个篇章的作者,大多已无从知晓,故不知所述系何人之言,正因为后人已“不知其人”,不得已才退而论次其世,通过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把握那一时代的人共同的思想和行为特征,以求其仿佛,达到尚友古之善士的愿望。
好了,转了一大圈,明白了所谓“知人论世”,本来是因不知《诗经》和《尚书》各个篇章的具体作者始考究其所处的时代,是因不知其人而不得不但论其世,这就给我们了解古书的作者问题,提供了一个显豁的切入点。
我们在这里谈论古书的作者,首先要知道古书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所谓“古书”,其实并不很“古”,大致是春秋末期才开始出现的。
当时,孔子为教授门徒,整理、汇编《诗》、《书》、《礼》之类的文字材料作教材,形成最早的“书”。进入战国以后,“书”的种类和数量始大幅度增加,形式也逐渐定型。孟子是战国前期的人,而在那时,他就已经无以确知大多数《诗》、《书》篇章的具体作者,这就足以说明这些篇章本来就没有题署作者的姓名,而这应该是“古书”的普遍状况。
在“古书”的实物方面,从汉武帝时期起,就有包括所谓“古文尚书”在内的孔宅秘本的发现,后来在西汉末年和西晋时期又都有很重要的“出土文献”从古墓中现身于世。直到近年,盗墓贼和考古学家竞相努力,挖掘出越来越多战国秦汉时期的竹书帛书,其数量之多,甚至可以用“目不暇接”来形容。我们看这些的真的真的“古书”,基本上都没有题署作者的姓名。
以这些“古书”的实际形态与孟子讲到的情况相结合,可以更进一步确认,中国古代的书籍,在产生后的一段时期内,是根本没有题署作者姓名的。对此,余嘉锡先生早就总结说:“周秦古书,皆不题撰人,俗本有题者,盖后人所妄增。”同时他还认为,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东汉末年,时人著书,“尚不自题姓名也”,且谓之曰:“凡古书之题撰人者,皆所谓意必之辞也。”(《古书通例》卷一《案著录·古书不题撰人》)所谓“意必之辞”,也就是说这样题署的撰人,系出自后人的推断,由于古书成书的复杂性,其间自有可信或不可信者,须今之研究者具体予以辨别。
了解到这样的通例,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西汉竹书《赵正书》只有书名而没有题署作者姓名,是一种非常平常的情况,殊不必为之诧异。面对无法知晓古书作者这种情况,孟夫子当年已经无可奈何,生于两千多年以后的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要想更好地理解这些著作的内容,只能按照孟子所说“知人论世”的原则,先设法推定它的撰著年代。
今竹书整理者依据字体和书写风格,推断“其抄写年代亦应在西汉中期武帝前后;同时,从用字、语词和语法等方面看来,《赵正书》的成书年代可能在西汉早期”。这样的判断,可谓大体不误,但同时也非常粗略,还具有很大不确定性。但在目前情况下,还看不到有什么更清楚的断代依据可资利用,不妨姑且主要参照这一结论来展开后文的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