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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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

回到病房,疣啶带着痉哌,用水龙冲疝噻,尽情羞辱。其余病人饶有兴致看热闹。疝噻满地翻滚,惨然嚎叫,直到把私房钱交出来,疣啶才放过他。

神奇病人装没看见,只是玩牌。他边玩边让病友帮他把皮肤中的纤维物掏出来。这会引起以伤口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的剧痛。神奇病人满脸淌汗,大声叫爽,又拉响小提琴。他向病友讲述养猪佚事,说那时他像个元帅,用琴声指挥猪群,山河间纵横驰骋,连屠户也要敬畏他五分。

游玩令杨伟神往而厌嫌。他对自己的特殊病人身份感到愠恶而困窘,又怀有好奇。天黑后他睡不着,便溜出病房。不知这是否能叫做逃跑。他记得自己或许有过逃逸的恶习。但现在这套上了医疗观光的光环。他试图找到为他治病的万古教授,但寂黑的甲板上空无一人,连自愈会会员也回去了。森然的病房连成一体,散发出阴寒气息。除了海浪声都静谧了。

杨伟走过标注有CT室、DR室、CR室、急诊室、特诊室、特检室、口腔诊疗室、眼耳鼻喉诊室以及药房、血库、制氧站等名称的房间,见门窗俱已损坏,设施一片狼藉。跟医生被请出病房有关吗?他恍惚回到了某个熟悉的旧地,却叫不出它的名字。

一些不成形的幽光在舷梯间飘飞,降下来凝聚成人脸,久久盯住杨伟。有苍然老者状,作人声轻唤:“吾儿,归来。”杨伟不能应,知此船非常。又见间于人兽的东西走来,萦绕在他身旁。不一会儿甲板上尽是闪烁的怪影。有大头人形生物赤条条倒挂在桅杆上。一个没有脸面的异物从海中升起,无声无息行向船尾,空气中留下刺鼻臭味。

杨伟竭力沉住气,对自己说:“这本非陌生去处,你一直就在此居住,只是暂忘了。不必害怕,就把它当作故乡吧。”他记得自己其实是最熟悉医院的,视其为家。医院的另一名字叫做“亡灵渊薮”。进入现代社会,人类都在这儿死灭,经由太平间走向另一世界。是幽魂来会合杨伟了吗?

僵滞许久,杨伟若然梦醒。异象俱已不见。星影横斜,月光糜碎。大海寂寥,磷火煊闪。船队首尾相连,绕成一个星环般大圈,是这世界上最壮观的人造物。暗红色波涛中攒射出一支支银色光柱,上达天极。草席般的星空朽烂不堪,摇摇欲坠。

杨伟看到一个人影倚在船舷,痴痴张望凋落的银河。像是流放中的西林大夫。杨伟朝他走去。医生却一晃消失了。

杨伟又来到电子显示牌跟前。他在上面寻找病友的名字,看到了疣啶、痉哌、痃嗪、瘘吡的死期。他原以为,生命是一场赌博,寿殇难料,现在却见连死也安排好了。但他没有找到自己的夭亡日。他慌骇有加,不再乱跑乱窜,便回到病房。时近天明,痃嗪等人,坐成一排,形如鬼畜,阴沉看他。

瘘吡责怪:“你怎么可以自己去游玩呢?《医院工程学原理》都背完了吗?无组织无纪律啊。有高潮倒好,死了咋办。”

疣啶挥拳朝杨伟脸上打来:“你算老几,竟敢背着我们出去耍!你不怕死,要得瑟噢。你连仗也不敢打呀。”

痉哌说:“你真是去找万古教授了?你总得告诉我们,你接受的是什么特殊治疗吧,我们也好沾沾光嘛!”

痃嗪说:“我听说,有的病人夜里出去,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风景。这家伙兴许发现了新的游玩去处呢。”

杨伟痛疚而惭幸,又担心病友们不带他玩。但痃嗪还是叫上了他。大家又走上甲板,见到天罗地网般的霏红大海,把支离破碎的闪光投照到病房金属表面,却映耀不出任何幻象。杨伟昨夜所见幽灵未再出现。

疣啶踢了杨伟一脚:“啥也没看到,把你扔海里喂鱼吧!”说着举起杨伟,做出抛扔姿势。

杨伟刹然一喜,等待被投入海中。但这时出现了鸟笼,孤单立于甲板,阻住众人去路。疣啶就放下杨伟。瘘吡惊呼着停住轮椅。痃嗪想推他,却被搡开。瘘吡说:“若要我朝前走,大家就要志同道合啊,像青春少年那样,公平分享学习、游玩和成长经验,不要瞧不起人呐。别以为我残疾了,就低人一等。”他像在撒泼,又破涕为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痛啊,不痛啊……”

鸟笼救了杨伟,但疼痛又发作了。众人互相看看,心怀鬼胎,绕过鸟笼,继续旅行。这支队伍里面,疣啶得的是严重尿毒症,接受不到应有治疗,钱花光了,便用废铜烂铁自制透析机,活一天是一天。痉哌患有性病,老治不好,他有点儿钱,能额外弄到一些药,背着神奇病人吃。瘘吡的两条下肢,是他疼得受不了,自己锯断的,成了残疾,没有钱配装外骨骼,便拼装了轮椅来坐。痃嗪长了黑色素瘤,曾经接受细胞周期阻断治疗并服用激活BRAF突变的靶向药,却中止了,他自知活不多久,便干脆去玩耍。

他们为了上船,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疣啶已经跑不了那么快,他在国际比赛中连连失利,但他必须跑,他的赞助商在他身上下了大注。他们命令他再拿世界冠军。在此情势下,疣啶得上重症,才从压力下出离。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对外解释失败的原因,不用担心遭嘲笑了。等到上了船,更是逃得远离地狱般的赛场。

痉哌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有五个兄弟姐妹,他最小,自幼缺乏照料,被人欺负。他很孤独,无人说话。只有姐姐关心他。他爱上了姐姐,但姐姐有了男友。于是他设法让自己染上梅毒,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但他们最终也不能在一起。他就离家出走,投身捞尸产业,赚了一笔钱,最后上了船。

瘘吡身处官僚体制中,他每天加班,也完不成上司交办的任务。他在老婆之外还有一些相好,但女人敲诈他,花光了他利用职权贪污来的钱,令他难以忍受。他厌倦了。唯一办法是休假,休长假,最好永不上班。他于是让自己得上病,请出病假,再买到一张医院船船票,才解脱了。

痃嗪管理一所中学,他接受了食品供应商的贿赂,允许其承包学校食堂,提供廉价劣质餐饮,结果造成食物中毒,学生集体死亡。他后悔莫及,觉得有罪,倍感痛苦,只有得上绝症,承受煎熬,经历磨难,才能逃脱惩罚,赎偿过失。上医院船就是他最好的避难与忏悔之旅。

病友们都有生病的充足理由,仿佛活着就是为了找到一个病来患上。这样才能逃离大陆来到海上。同病相怜又同舟共济,同性相斥而同室操戈,这大概就是常说的“不得已”吧。病人是最不得已的一种人。人人是病人,人人与病人为伍。像杨伟这样不知道自己为何得上病,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的人,待在船上真是分外见怪,却又如若不可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