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遗恨寄沧州
病人旅游团早上出发,一路走走看看,累了就暂停歇息,进食并服药,然后继续观光。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主甲板下的负一层,见到由旧集装箱垒成的建筑群,正是医生栖居地。箱体上用手书潦草写着“医生办公室”,散发出怀旧气息。
痃嗪说:“我们这次游玩,就是要找一找医生,看他们躲在哪里。这是船上的一道秘密风景呀。”
观光者透过箱体的裂隙偷窥,见凌乱的陋室里搁着脏兮兮的折叠床,安置了布满灰尘的治疗台和污浊的洗手池。一群瘦骨嶙峋脸色灰暗的医生木然站立,面向瘫坐在椅子上的一位中年男医生,小学生背书般唧唧不停。
杨伟诧问:“医生们为什么隐藏在这种地方呢?”
痃嗪说:“他们被请出病房了。成濒危动物了。”
杨伟又痛惋地指了指坐着的医生:“这人是谁?”
痃嗪说:“是美洛大夫。老年内科病房的主任。”
在美洛主任面前,医生们正在“陈述临床经历”,乃是在想象中治疗病人。如此仿佛回到了昔日叱咤风云的岁月,满足着他们的治疗欲,也是为有朝一日重返病房做演习。陈述过程枯燥冗长,医生梦呓般重复,又似电影剧组不厌其烦拍摄同一镜头。美洛主任面色铁青,漠无表情,像一座峭拔寒山,披着一头杂乱的花白长发,身上白大褂恶秽脏污。他忽然开口,打断陈述:“好啦好啦,连我也听不懂!医术荒废到了让人脸红的地步……你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呐。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宝贵时间呢?快,奔最重要的说!”
于是重新开始,在一分钟内,道出关键内容:病人状况,疾病过程,诊断可能,适合疗法,疑难重点……陈述不好的医生,被美洛主任停止“行医资格”,流放到甲板。这是极严厉的惩罚,外面就是猛兽区一般的病房,麇集着饥肠辘辘、两眼通红的病人,医生却失去了与病人打交道的能力。不,或许从来就不具备。
一个名叫西林的医生,陈述了二十七遍,也未获美洛主任首肯。西林大夫伤心哭了。他被美洛主任判定为想象力枯竭,驱逐出“医生办公室”。
瘘吡说:“有幸见证时代剧变啊。什么时候看到医生用口舌治疗病人的呢?不这样他们就会丧失生理功能,退化为蠕虫一般的东西。瞧瞧那自卑小样儿呀。以前,医院里到处是白大褂翩飞,一个夜班就让他们身心俱疲,腿脚都不是自己的,喝口水如个厕都是奢望,更别说坐一下了。那时他们每一分钟都在抱怨,人人都说不想干了,但心里来劲着呢。他们就跟神一样。现在统统患了下班沉默症和失业恐惧症。遗恨不已呀,悔不当初呀……这样才能跟病人一起活下去。”
杨伟想问,医生是怎么沦落至此的,脱口而出的却是:“活下去吗?医生是不死的!”这把自己吓了一跳。病友们异样看他。杨伟怎知医生不死呢?在医院船,无人有此概念。病人甚至忘了还有医生存在。他们来到甲板下面看医生,比去动物园看大熊猫还稀罕。
陈述中也穿插案例分析和角色模拟,医生们才放松一些,偏离常规路径,说起病人的“趣闻”。他们通过窃取中心计算机数据,获知了部分病人信息,从而为陈述补充真实感。
这次公认最有趣的是疝噻,他上船前是个大型企业经理,患有类固醇精神失常,也是一名艾滋病患者。他大部分时间很怯懦,安静怕事,但在某一刻会忽然变得具有攻击性,化身人中野兽。医生们一致同意,这是类固醇的作用,也与HIV脑炎有关。这使得疝噻的人格有了戏剧性转变。医生们津津乐道,说最近疝噻扯开静脉注射器,血流得整个病房都是,他还威胁别的病人,要抓他们咬他们,让大家统统得上艾滋病。
医生们轮流扮成疝噻的样子打闹:“你也要得上这病,你必须是下一个!”“你这个该死的病人,要对别人做出伤害,或者期望别人对你做出补偿,这可不行!”“的确该死,太有趣了!机器人搞不定啊。”医生们不再那么紧张局促,似乎重返了病房,跟病人打成一片。以前在这方面,他们做得不够。现在一扫遗憾了。
痃嗪说:“好玩吧,像看卡通电影。出来游玩不错吧。死后就不后悔了。”
瘘吡说:“平时疏忽了有如此好玩之事,是因为病人的想象力不够丰富。”
疣啶说:“嘿,终于掌握疝噻的底细了。什么玩意儿啊,回去就修理他!”
痉哌说:“正是从医生这儿知道了病人有多坏。疝噻还跟我们抢电视呢!”
游玩活动润物细无声一般修复了断裂多年的医患关系。这是通过病人的偷窥来实现的。以前可不敢这么干。病人在医生面前俯首帖耳噤若寒蝉。
忽然有医生提到杨伟:“老年内科病房一千九百六十五床的那家伙,才最有趣哟。但怎么陈述呢?好像挺棘手啊。”“是个特殊病例。可不是一般的老不死。对他采取的治疗手段,怕是无人能陈述了。”“听说他是由万古教授亲自治疗的!”“该死啊,但怎么还没死呢。”
医生们会诊般七嘴八舌。四位病友转视杨伟。杨伟心慌,扭头欲走。
疣啶伸臂拦住,不怀好意道:“老不死哟。你身携病毒,究竟是何来历,真是来砸场子的吗?”
痉哌好奇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特殊治疗?还是万古教授亲自做的!但你不像贵宾病人哟。”
瘘吡带有嘲弄意味地为杨伟解围:“他好像记不得自己做过的事了。他现在只存在于医生的陈述中。他还得加强学习。想要让自己成为新病案,被写入《医院工程学原理》,可不像喝海带汤那样简单哩。”
杨伟忧急道:“万古教授是谁?我要去找他,请他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帮帮我吧!”
痃嗪宽慰道:“不要紧。医院船再怎么乱花迷眼,也不会让病人一夜间全部死掉,否则躲在集装箱里的医生还怎么做陈述呢?我们也就失去游玩目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