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学习交流完毕，医疗机器人送来药物。病众服药前，先在神奇病人带领下，背诵《医院工程学原理》重点章节和《医药报》社论精华，这样才能把药顺利吞下，以不辜负医师期望。
然后神奇病人组织玩牌。病房里唯有他享有一张特大号宽体深槽病床，基台坚固，巍然耸峙，一排活检刀、特殊导管和生物监测器在床头招摇。他让亲信病人爬到床里，团团围坐，开始玩牌——其实也不是玩牌，而是接受病友输的钱。杨伟才知，这里的病人并未把私房钱都上缴医院，却设立了小金库。打牌者拉开嗓子：
“一张阿司匹林，出！”
“一张奥美拉唑，跟！”
“一张阿昔洛韦，垫！”
“一张阿奇霉素，杀！”
杨伟从瘘吡那儿打听到，神奇病人上船前是个养猪专业户，拥有大型养猪合作社。那时他威风凛凛，手挥长鞭，驱策猪群，奔驰原野。但他不幸得上了莫吉隆斯症，一切就不好了。这是一种让人毛发直竖的恐怖疾病。患者感到好像有昆虫或寄生虫一类的东西在自己皮肤下面蠕动爬行。皮肤上会出现一些很难愈合的伤口，从中渗出蓝色和白色的纤维物质。
但神奇病人没有在病魔的淫威下屈服。在竞选病人自治委员会主席的过程中，他提出坚决响应《医药报》号召，把病房打造为医疗改革创新的先进基层单位，获得了医师赞赏，从而顺利当选。但也有传言说他贿选。神奇病人从新来的病人身上搜刮钱物，也拉拢老病人一起做黑市生意，倒卖药品和医疗器械。
00杨伟现在知晓了，他入住的，是老年内科病房。室内阴暗潮冷，弥布丛丛霉斑，遗有口痰粪便，成了臭虫虱子的乐园。病床下爬满奇形怪状的海洋动物，有似墨鱼，有似海参，有似贝，有似螺，有似蟹，有似蛇，还有什么也不像的，状若外星生命。要等到新病人来，用水龙冲他时，引发一场洪水，才算打扫一次卫生。病人一边打牌一边抽烟。雾弥瘴漫中，回响着震天动地的咳喘声。不能玩牌的重病号，倒卧在床，呻吟不止。有的病人打牌输光钱，玩不下去了，就看电视。为选频道，互不相让，发生斗殴。胜者决定看哪个频道，但先得向神奇病人请示，神奇病人同意了，才确定下来。病众各就各位，排成方阵，坐在小板凳上收看。电视频道不多，皆为医院内设。大家公认电视台办得不如《医药报》，节目质量低劣，说教口吻严重，内容概念化，太多药品广告。但病众仍看得乐不可支。节目有“新闻串烧”、“动物天地”和“综艺大观”等，以及病人出演的狗血古装电视剧。艺术感极差的三流画面比《医药报》的观赏性更强，引起喜悦不已的阵阵欢笑。这时病众就会暂忘疼痛。疼痛，才是病房的恒常主题。
从电视中，杨伟知道了外界的一些信息。新闻不停讲述“海那边你不知道的故事”。但究竟是什么故事，从来不知道。“海那边”，杨伟似曾听闻，却回忆不起。
又打架了。昔日的百米跨栏世界冠军疣啶弓背跳上前，像个猩猩，骂骂咧咧，欲掀翻电视机。一个叫疝噻的病人拔下输液瓶，砸向疣啶。一片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污红的鲜血和泛黄的液体流溢满地。杨伟小心翼翼看去，见病人俱老态龙钟，所患疾病皆为老年病，青光眼、白内障、前列腺增生、腰椎间盘突出、颈椎病、骨质疏松、高血压、帕金森病、痛风、糖尿病、肺气肿、肺心病、二尖瓣环钙化、动脉粥样硬化、痴呆综合征、白血病和各种恶性肿瘤等。大伙儿虽嗜好争斗，却因为年老体衰，打着就成一摊烂泥，倒地不起。但谁也不甘歇息，扯头发抓耳朵插眼睛拽生殖器，把对方往死里打。也有真打死的。这样就在神奇病人面前证明了自己仍有生命活力。
打得难分难解时，神奇病人就在病床上拉响小提琴，发出制止乱斗的信号。原来这只是热身。神奇病人指使疣啶，带领病众，扯下床单，披挂在身，骑上板凳，哒哒怪叫，手举废针筒，比画成宝剑，直刺向对方。正式战役才开始。又用旧摄像机自拍，留下素材，送电视台播出，以说明病人康复情况良好，这正是学习交流的成果。病重不能打的，红着眼羡慕观看，拳头捏得嘎巴响。神奇病人又让疝噻在门口警戒。如有医疗机器人来，就发信号，大家立马爬回床躺着，做出垂死的可怜样。
每天三次，机器人把药物送到病房，这更像是一种表演性质的仪式。药物也可以通过管线遥控输达，直接注入身体。机器人不量体温不测血压。病人的基本体征数据通过嵌在病号服及体内的传感器自动传走，由中心计算机分析处理。
杨伟回病房后，也买了一件病号服，它的正式名称叫“个人数字医疗助理”。不买就无法证明自己是病人。不能证明是病人，这人就该死了。神奇病人把病号服控制起来开价出售。杨伟没钱，不打算买，神奇病人便让疣啶揍他。杨伟只好打了欠条，等哪天有钱了连本带利还上。他买的这件病号服可能是以前病人死后留下的，已经不知多少人穿过，朽烂槁腐，很多元件坏了。
机器人走后，药品被神奇病人收拢，重新分配。两种人获药最多：一是打仗打得好的，二是打牌输得多的。船上药品供应渐少。如何科学用药、合理用药，需由病人自治委员会统筹规划。是把三十剂立普妥平均分给十个人，一天就把自己的药物供应全部用光却起不到任何效果呢；还是只分给两三个人，让每人都有一天的足量，但过后就没有了呢；抑或只给一个人，使他得到足够药量，至少在某个阶段，令病情有所好转呢……复杂多样的选择考验着神奇病人的智慧，而所有方案都能从《医院工程学原理》中找到依据。
机器人还送来一日三餐，顿顿海带鱼骨汤加蟹肉包子，称作营养套餐。这也被神奇病人扣下再作调剂。他自己一人占有三份。有的病人啥也吃不上。杨伟就常饿肚子。医院船面临物质匮乏。这种情况持续较长时间了。病人之间互相乞讨。有的人把病房中的墨鱼海参贝螺搜刮来吃掉。
不过服药吃饭并不打紧，学习交流才最重要。病人分成多个学习小组。每个小组由数名病人构成。杨伟这组，除他外还有瘘吡、疣啶、痃嗪和痉哌。